晚膳之後,君墨影破天荒地跟夢言說要出去一下。


    夢言倒是沒有懷疑什麽,不過些許詫異還是免不了的,畢竟從前幾乎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這天都快黑了,什麽重要的事兒非得現在去做?


    “我說,你該不是背著我去偷情吧?”夢言眯了眯眼,視線斜斜地落在他身上,口氣中滿滿都是揶揄。


    君墨影瞪了她一眼。


    “一個你已經夠麻煩了,哪兒還來什麽情給朕偷?”


    夢言眼角一抽:“去去去,趕緊走!”用力地擺了幾下手。


    君墨影出門的時候,俊美的臉上還帶著一絲流風般和煦的笑容,直到走出夢央宮宮門的時候,笑意逐漸斂去,身上那股溫潤的氣息也就隨之慢慢褪散了。


    李德通跟在他身後一路走,就發現帝王身上的寒氣越來越重,幾米之內都能遭殃。


    而帝王所朝的方向,正是華章宮!


    夢鳴宮。


    燭火微曳,熏香旖旎。


    內殿裏,太後讓人生了一盆炭火,紙張燒糊的味道與熏香裏散發出檀木香氣融合在一起,聞起來有種很詭異的感覺。


    憐汐就這樣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太後。


    爐子裏時不時發出兩道“劈劈啪啪”的聲音,除了木炭在燃燒,還有一幅畫也在裏麵燒成了灰燼。


    憐汐的腿腳都已經站得有些酸麻,想動一動,活動一下筋骨,卻又不敢。


    她知道太後此刻心情不太好,應該說,每迴看見這張繁花似錦的畫作時,太後的心情都不會好。


    她不懂,既然看了難受,為何還要頻頻拿出來看?


    不過還好,太後今天總算是下定決心,把東西給燒了。


    “汐兒,你說皇上是不是真的打算打算為了一個夢言,放棄整個後宮了?”太後的雙眸被那滿室氤氳的火光熏得有些發熱,眼眶裏漸漸染上一絲水光,閃著幽幽的光芒。


    憐汐愣了愣,“太後何出此言?”她試探著問。


    雖然她知道,皇上這迴將大選的秀女全數退迴的事情真的讓太後傷透了心,可是她不曾想,太後會說出這麽喪氣的話來。


    雖然這話表麵上沒什麽,可細細一品,怎麽就這麽像是無奈地對現實妥協的前奏呢?


    太後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微勾的唇角中含著幾分嘲諷的與無奈:“連那鬱芳華都沒能讓皇上刮目相看,哀家真的擔心,這世上再難有人可以動搖皇上的心了。”


    憐汐一驚,站了半響沒有移動過的身子終於不可抑止地往後退了一步,腳步微踉。


    “太後……”


    她的嗓音帶著一絲明顯的顫抖。


    “汐兒,你以為哀家待在這夢鳴宮裏出不去,就當真什麽也不知道了嗎?”太後搖了搖頭,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似憐愛、似無奈,還有一些意味不明的深邃,卻唯獨沒有責備。


    憐汐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身子卻仍是沒有鬆懈。


    太後拍了拍她的肩:“你那點把戲,哀家十幾年前就用過了。走到今天這個位子,若是連這點手段都沒有,你以為哀家還能好好活著嗎?”


    她越說,憐汐就越是覺得奇怪。


    當然,除了奇怪以外,更多的還是心驚與彷徨,夾雜著一絲十分明顯的感激。


    憐汐覺得,太後真的很厲害,除了在皇上和淺妃那兒出的意外,幾乎就從沒有什麽事是辦不成的。其實在淺妃出現以前,她甚至覺得,太後是無所不能的。


    可就是這樣一個婦人,偏偏對她這麽好——似乎真的毫無目的的好。


    為什麽?


    如果說太後是因為念著兩人之間的姑侄關係,那麽對待端王妃的時候,卻又為何不見這般的恩德與愛護?


    倒也不是說太後對端王妃不好,同樣都是好的,隻不過對著端王妃時,那份親近多了幾層威嚴與肅穆,也多了幾分不可侵犯的高權與冷貴。


    其實身在皇家,這樣的親情才是正常的。


    所以她才更加覺得奇怪,為何太後對她就這麽好?


    皇上說的沒錯,鬱芳華的事情,太後是不可能參與的。因為這輩子,太後都不會想要見到那樣一張臉,一張酷似皇上生母的臉。


    可偏偏,就連這件事,太後都不怪她嗎?


    憐汐心底暗暗發顫,“姑母,憐汐知道錯了,不該……不該沒有經過您的同意,就……”


    “確實啊……”太後自嘲一笑,“沒有經過哀家的同意,就讓人在秀女裏麵找了這麽個人來。若是皇上真的看中了她,若是她成為另一個夢言,你該怎麽辦?哀家又該怎麽辦?讓哀家成天對著那張臉……憐汐啊憐汐,你當真是忍心。”


    太後現在的心境確實已經平複下來,可是在得知事情的那一刻,卻是大為震驚的。


    她知道憐汐在那次說起選秀之後出去過,可當時她也沒放在心上,誰知道會半路出了鬱芳華的事。她不曾想,原來那個令她覺得恥辱的存在,知道的人並不是隻有皇上一個,就連憐汐也知道。


    甚至,這丫頭還膽大妄為地想在大選的秀女裏麵做手腳,為的隻是扳倒一個夢言。


    這丫頭怎麽就不想想,若是真的因為一張酷似芳菲的臉而扳倒了夢言,那皇上怎麽可能還會對其他人動心思?


    那張臉就足夠皇上惦記一輩子了!


    所以那一刻,她真的是殺人的心都有了。


    可是,舍不得啊。


    她怎麽舍得動憐汐這個孩子呢?


    “汐兒,以後做什麽事之前,都要跟哀家好好商量商量,切不可再這麽輕舉妄動了,知道嗎?”太後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姑母,您……”


    太後卻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直接就打斷:“至於你跟皇上的事,哀家能幫的,自然會幫你。哀家不想看到後宮裏有任何一個女人被獨寵,可若那個人是你,哀家可以接受,你懂嗎?”


    憐汐驀地心頭大震。


    作為太後,不想看到皇上獨寵任何人,這份心思她能理解。


    可若那個人是她,太後就能接受嗎?


    到底為什麽……


    憐汐突然覺得渾身發軟,險些就跪了下去,“姑母……為什麽,您對汐兒這麽好?”


    一次次的原諒,一次次的幫助,到如今,甚至連原則都可以背棄?


    君墨影到華章宮的時候,綺妃正躺在床上休息。


    太醫方才走的時候讓華章宮的奴才煎了藥藥喂她服下,囑咐她好好休息,切莫再亂吃東西。所以到現在這個時候,綺妃甚至都沒有用晚膳,喝了兩口粥就了事了。


    看到帝王走進來的那一刻,綺妃還以為自己是眼花了。


    瞪了好久的眼睛,才發現那確實是帝王沒有錯,刹那間眼睛和鼻子都酸了。


    “皇上……”


    她幽幽的喚了一聲,就要起來行禮。


    因為一整天都躺著,頭上的發髻也拆了大半,身上就穿了件寢衣,哪裏還有半點平時風華絕代的模樣,怎麽看怎麽像一個常年被置於冷宮的棄婦。


    她還以為,帝王不會來了。


    端王說了會幫她告訴帝王那個喜訊,可是大半天過去了,她卻始終沒有看到帝王出現。


    所以她以為,哪怕是得知自己懷了龍種,帝王還是不願來看她一眼。


    正怔忪間,眼前那道頎長的身影慢慢朝她走了過來,綺妃眼波微微一轉,便撐著身子從床上爬起來,作勢就要下來行禮。


    君墨影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很淡,當然,更淡的還是他的語氣:“你身子重,就別起來了。”


    綺妃已經彎下了身子,看不到帝王臉上的神色,隻能看到一雙黑底雲紋龍靴慢慢朝她靠近過來,不過在她麵前幾步之遙的地方,突然就停住了。


    綺妃一愣,唇角旋即就慢慢浮起了一絲苦澀的弧度。


    差別待遇,何其明顯!


    當日得知夢言懷孕的時候,帝王衝冠一怒為紅顏,屠了在場所有欺侮過夢言的宮人,一個不留。哪怕隻是奉太後之命去夢央宮傳旨的那些奴才,還不是落得個亂棍打死的下場?


    可是今日,她同樣有孕,怎的帝王就連扶她一把也不肯?


    “是,多謝皇上。”


    綺妃軟著聲音說完之後,就慢慢直起了身子,不過她並沒有迴到床上,還是站在那裏不動。


    君墨影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掃了一眼那床,道:“不躺著也去坐那兒,別站著了。”


    綺妃又作了一揖,“是,多謝皇上。”


    她麵上恭敬溫婉,心裏卻是在一點一點地滴血。


    才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帝王就對她冷淡至此,讓她怎麽能受得了?


    若不是因為夢言,她根本無需承受這些!


    若不是因為那該死的目的,她……


    “太醫是怎麽說的?多長時間了?”


    帝王驀然出口的話將她的思緒打斷,綺妃愣了愣,旋即換上一臉淒淒婉婉的神色。


    “皇上,您忘了嗎?上迴您來過臣妾這兒兩日,其中有一日……”


    君墨影眉尖一挑,突然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哦,是那時候……”


    綺妃雖然看不懂他的神色究竟是何意,卻隻當他的笑容是在歡喜自己又有了一個孩子,心裏當下又慌又亂又急又喜。


    “是啊皇上,就是那個時候。”


    她笑了笑,頰上閃過一抹潮紅,“臣妾也沒想到那一夜竟然就有了。您都不知道,今日聽太醫說這個消息的時候,臣妾有多高興!”


    說完這句話,她微郝著垂下了腦袋,卻又似乎是想看帝王的神色,遂輕抬了眼梢,欲語還休地偷偷看了帝王一眼。


    那一刻,她分明也在帝王臉上看到了一絲笑意。


    並非是冰寒的冷笑,雖然帶著些許她看不懂的深沉,可是綺妃並不介意。


    她說了這話帝王都沒有生氣,那是不是代表,帝王心裏還是有一點屬於她的位置的?


    “朕也沒想到。”君墨影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墨瞳深處的那抹笑意就更深了幾分。


    而後才又繼續道:“朕也很高興。”


    一句沒想到,一句很高興,這兩句話聽在綺妃耳裏,全都是表達了帝王不可置信的喜悅。


    現在看來,帝王並非對她全然無情的!


    隻不過沒有對夢言那麽多罷了。


    更何況,那日夢言也算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險些就龍種不保了,在那樣的情況下,帝王生氣也是應該的。畢竟那些奴才膽大妄為,傷害的可是宮裏第一個龍種啊!


    這麽一想,綺妃心裏就鬆了一口氣。


    不管帝王對夢言如何,她隻要帝王心裏同樣有她就夠了。因為她很清楚,一個皇帝,不可能這輩子隻對一個女人好,女子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可帝王卻永遠是帝王。


    於是綺妃理了理鬢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著膽子從床上站起來,幾步走到帝王身邊。


    “皇上,您這麽長時間沒來看臣妾,臣妾真的很想您。若是您也為這個孩子的到來感到高興,就在這兒陪陪臣妾,可以嗎?”


    說話間,她作勢就要摟上君墨影的手臂。


    可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恰在此時,君墨影正好轉過身去自己倒了一杯茶。


    桌子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往前走了一步,左手挑了個茶盞,右手執起茶壺,帶著一絲淡色的茶水就這樣徐徐從窄小的茶壺嘴裏倒出來。


    茶香彌散,便連發出的聲音也很好聽。


    可是綺妃覺得,最令人覺得賞心悅目的,還是將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做得如此優雅高貴的男人。


    這麽俊美,這麽風度翩翩……


    綺妃輕歎了一口氣。


    她一時摸不透帝王的心思,不敢再輕舉妄動,更別說是主動湊上去,隻好尷尬地站在原地等著帝王迴答。


    “你的意思是,朕若不留下來,就說明朕不高興?”


    修長如玉的手指握著茶盞送到嘴邊,輕啜了一口,熱茶的煙霧繚繞在帝王臉上,將他俊美無儔的容顏襯得愈發深邃不可捉摸。


    君墨影微微側過身來,睇了她一眼,語氣平淡得不起一絲波瀾。


    綺妃一驚。


    “臣妾……”她慌亂地垂下了眼簾,咬著唇,看起來就是一幅楚楚可憐的模樣,“臣妾不是這個意思。是臣妾語無倫次了!臣妾真的是太長時間沒有見到皇上,這才高興得連腦子都不清醒。臣妾隻是想讓皇上陪陪臣妾,真的,絕對沒有其他意思……”


    話音落下的瞬間,美眸中已是一片亮晶晶的水光,在燭火中更顯淒楚。


    “還望皇上恕罪。”


    “啪”的一聲,不重不輕,君墨影擱下了茶盞。


    “自然無罪。”磁性的不溫不火的語氣就這樣徐徐響起,似溫潤,卻不帶一絲情緒,“懷孕是大喜事,這小小的過失算什麽?朕不是那種不近人情之人。”


    不知為何,他說完這句話之後,綺妃覺得他更不近人情了。


    高高在上,優雅冷貴,這才是他——她記憶中的帝王。


    那夜夢鳴宮裏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帝王是罕見的,現在這樣的他才是慣常的模樣。


    “那皇上……”


    “朕還有事。”


    不等綺妃說完,君墨影就淡淡地打斷了她,“改日再抽時間來看你。你現在有了身孕,好好養胎,一切以身體為重。”


    囑咐了幾句話,君墨影就轉身走了。


    綺妃恍惚間又覺得,帝王今夜前來好像就是為了走這麽個過場。畢竟她懷了孩子,不來看看她實在不像話。可本心裏,或許帝王是不願來的,他還有他夢央宮裏的如花美眷要陪。


    而她樊綺羅,真就像是個冷宮棄婦一樣,什麽也奢求不到。


    對於自己時時刻刻變化的心境,綺妃其實覺得很可笑。


    她不斷地在為同一個人傷神,偏偏那個人眼睛裏完全沒有她的半分影子,真的很可笑。


    君墨影從華章宮出來的時候,李德通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他多怕帝王今晚不出來了呀!


    雖說帝王留宿在哪個宮不是他該操心的,更不是他能管得了的,可他就是怕帝王一個沒把持住,又得惹得夢央宮那小姑奶奶不高興。


    到時候怎麽哄都不是個事兒,倒黴的還不是他們這些做奴才的?


    要是君墨影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麽,非得一掌拍死他不可。


    “吩咐下去,宮裏的奴才,誰敢嘴碎隨便議論綺妃懷孕一事,直接處死,不赦!”


    帝王猛地落下一句話,把李德通嚇了一跳。


    不過最讓他震驚的還是帝王這句話裏的內容。


    要是他沒有聽錯,帝王剛才說——綺妃懷孕了?!


    真是要命了!


    要麽整個皇宮的女人統統沒有身孕,要麽就突然有倆都懷上了,這都叫什麽事兒啊!


    可是身為一個奴才,李德通不敢有絲毫質疑帝王的話,更不敢為了那點好奇心問長問短,隻恭敬地道:“是,奴才遵旨。”


    他顫著聲音,歎了口氣。


    也難怪帝王要下這種旨意了,如果不堵住宮裏那些奴才的嘴,這件事要是傳到夢央宮那小姑奶奶的耳朵裏,還不知道得成什麽樣兒呢!


    走著走著,君墨影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道:“李德通,你跟著朕也有十幾年了吧?”


    不意帝王會突然問起這個,李德通愣了愣,才答:“迴皇上,是十二年。”


    “記得倒挺清楚。”君墨影笑了一聲。


    “你說,朕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有點像曆史上獨寵妖妃的昏君?”


    李德通猛地一驚,腳下軟得險些沒磕一跤。


    這這這……這種問題,叫他一個奴才怎麽迴答?


    帝王這突然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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