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數九的第一天。


    太陽在天空中壓出一個低沉的斜角,嚴詔帶著金舒,不緊不慢的從棲賢閣往南走。


    南邊,是東宮的大門,是閉鎖著金舒一個多月的宮牆之內,唯一的出口。


    嚴詔一身緇衣,小冠高豎,立領的領口,輕輕觸碰到他花白的頭發。


    那身軀在金舒的眼眸裏,微微有些佝僂。


    一路上,所遇侍衛瞧見嚴詔手裏的令牌,雖心有疑惑,卻依然收了長槍,恭敬放行。


    他沉默著,一言不發,讓金舒本能的覺得不同尋常。


    僅剩最後一扇門,金舒在他身後,挺住了腳步。


    她瞧著他自顧自往前走,心情複雜的喚了一聲:“師父。”


    嚴詔聞聲,停下腳步,迴眸肅然的瞧著她的麵頰。


    她不知該如何開口,如何在這個四麵皆是敵人的地方,問出想問的那句話。


    金舒抿嘴,手攥著衣角,半晌才說:“您知道的,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準到,清晰的察覺出,並不是太子要放走金舒。


    嚴詔垂眸,輕笑:“是陛下。”


    說完,對著門口守門的府兵,晃了一把令牌。


    “我還沒這個膽子,敢幹這樣的事情。”


    他邁過門檻,站在門外,側身望著金舒的身影。


    十米的距離,門框中的身影,迎著斜陽冷淡的輝光,背手而立,等在那裏。


    一身素色衣裙的金舒,睨著他一如往昔的嚴肅麵頰,終是邁過了門檻,站在了東宮之外的石階上。


    她並不相信那句“因為陛下”,但她仍舊相信嚴詔。


    大朝會的鼓聲陣陣,乾坤之下,群臣高頌的,是對這恢宏帝國的深深敬畏,是對身在天選的大魏,由衷榮耀。


    那敬詞,伴著激昂高亢的鼓點,伴著低沉威嚴的號角,如洶湧的潮水,漫過高聳大紅的宮牆,將宮牆另一側,一前一後的師徒二人淹沒。


    “年年冬至與初一,都會開這樣的大朝會。”嚴詔沒有迴頭,“冬至議事,初一頒令。”


    他腳步漸緩,稍稍迴眸:“靖王也在。”


    東宮之外,金燦的銀杏葉鋪了滿滿一路,踏葉而行,沙沙作響。


    “他帶著的,是與你同生共死的心,以血肉之軀,親自去撞那名為‘皇權’的牆。”嚴詔不緊不慢的說著,“按理說,今日靖王就是死在朝上,也不奇怪。”


    他的話平靜的沒有任何波瀾。


    金舒睨著他的背影,雙唇抿成一條直線,半晌不知如何開口。


    “但也就是按理而已。”嚴詔輕笑,“自他讓周正前去豐州大將軍府,卻沒有讓大將軍帶兵壓城那一刻起,靖王就已經勝了。”


    他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睨著金舒的麵頰。


    “這京城裏,你看得到的是太子與靖王之間的奪嫡之爭,你看不到的是提供這棋盤的至高皇權,以及操控著一舉一動,早已經縝密布局的下棋之人。”


    他說:“當年,先太子身死之後,陛下命人做了一個局。”


    “棋局上三派鬥爭,互相牽製,彼此製衡。”嚴詔頓了頓,“若是當時一無所有的靖王,能在這場製衡中勝出,陛下便答應那做局之人一個請求。”


    “最初,我的確不明白,身處絕境的靖王,要如何翻這一盤死局。直到那下棋的人,簡簡單單的說了句‘民心’。”


    嚴詔笑著感慨,以下顎示意了一下宮門之外的方向:“短短幾年,就在我們都以為他會死在太子那醃臢的手段裏時,他卻勝了,勝的光明正大。”


    看著金舒似懂非懂的模樣,嚴詔抬手,握著拳頭,狠狠錘了一下自己的心口:“邪不壓正。”


    字正腔圓,刻在金舒的心頭上。


    她拱手,深深的彎腰行禮:“徒兒銘記於心。”


    “不夠。”嚴詔說,“你可是六扇門的一員,這話,要和他們一樣,刻在你的骨頭上。”


    他轉身,背手前行:“人在做,天在看,起碼百年之後,站在閻王殿上,也得是問心無愧才行。”


    卻見金舒遲疑了一下,抬眼,站在原地,看著嚴詔的背影。


    她說:“師父,你可是問心無愧?”


    嚴詔愣了一下,沒有迴頭,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大了幾分:“問心無愧!”


    看著他的背影,聽著他的話語,金舒抿嘴,而後笑了起來。


    她快步追了上去,跟在他身邊不遠的地方,同嚴詔一起,邁進了太和殿廣場,走向那大魏權利的巔峰之處。


    “怕麽?”嚴詔問。


    “不怕。”金舒說。見嚴詔睨著她的側顏,咧嘴笑起,“我亦問心無愧。”


    巍峨的太極殿裏,李錦站在正中,將手裏的賬冊隨便翻了幾頁:“幽州府衙下轄郡縣,一年命案百餘起,破案不足十起。”


    “揚州更是精彩,破案為零。”


    李錦一聲冷笑:“你們是哪裏來的底氣,要將一個近乎百案百破的仵作,追究她的欺君之罪?還功過相抵?”


    “靖王殿下詭辯了,金舒欺君犯上,她就是神仙降世,她女扮男裝,也是欺君犯上。”幽州知府見引火燒身,趕忙弓著腰站出來,“這欺君,本就當誅九族。而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能為其求一個功過相抵,簡直就是仁愛典範啊!”


    皇座上,李義睨著眼前的陣仗,瞧著李錦的側顏,微微眯眼。


    所謂知己知彼,便是如此場麵。


    李錦知道,太子會提一個溫水煮青蛙的解決方案。


    太子知道,李錦會用不可磨滅的公績,來為金舒開脫。


    坐在皇座上,一身袞冕的李義,指尖輕輕婆娑著純金的龍首。


    他不言不語,就靜靜看著眼前這一幕的發展。


    而他的沉默,仿佛是對堂下所有的人說“暢所欲言”。


    太子留心了李義的神色,心中稍顯疑惑。


    若是尋常,大朝會這樣的場合,皇子與大臣當麵對峙,吵成這般模樣,絕對會是以有辱皇家威嚴為名,直接將李錦趕出去。


    但他也分不出多餘的心思細想,隻一瞬,李錦便將最尖銳的矛頭,直直對準了太子眉心。


    “太子仁愛典範?”李錦不屑的笑起,“楊大人是從幽州過來,舟車勞頓十幾天,顛出了幻覺吧?!”


    太子一滯,沒想到李錦竟然來直的。


    “太子身旁有幾員老臣功成身退?”他目光上下一掃,“楊大人若是能平安退休,那楊大人就是第一個。”


    “放肆!”許久不言的李義,猛敲桌案。


    就在百官以為李錦要被問一個不敬之罪時,李義卻沉聲道,“爾等就事論事即可,提旁的過往作甚?”


    他鼻腔裏冷哼一聲,掃了一眼眾人:“太子身旁幾人身退,與此事有何幹係?”


    李義原本是想提醒一下李錦,讓他不要節外生枝。


    誰知李錦挺直了腰板,義正言辭的說:“有,且有很大幹係!”


    太子與李義皆是一怔。


    就見李錦絲毫不客氣的豎起手指:“六扇門核查至今,有兩件案子懸而未決。”


    “第一,刑部侍郎陳文被人於山澗謀殺一案。”他頓了頓,“第二,工部侍郎劉全,被投毒滅門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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