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化局連同基地公司遷移辦組成的考察團,一行六人來到了古老的汶水城。汶水縣委、縣政府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小學生揮舞花束彩帶,站滿了一條街,書記縣長親自接車,引領考察團到機關會議室。

    “早就盼著你們來呀!”梁書記情緒激動,“你們給這偏僻小縣送來了新的希望。”

    一片熱烈的掌聲,縣長穀子健更是老淚縱橫。

    “我這土埋脖子的人,能再給汶水辦成這點事,也就地下安息了!”

    又是一片激動的掌聲。人們已經知道,穀縣長已查出癌症,堅持不了幾個月了。

    正值中秋時節,城郊外汶水河邊,天空湛藍,河水悠悠,遠處的紅高粱、黃穀穗描繪出豐收的圖畫。

    “高天厚土,幫著大河,靠近國道,確實是建功立業的好地方。”考察團負責人由衷讚歎。

    “要把這裏建成環保節能、優質高效的京化工基地,理想,理想。”團員們交口稱讚。

    汶水的官員們,眾星捧月般簇擁著考察團在河堤上走,戴墨鏡的墨菊指著遠處隱約的青山,問王秋陽道:

    “那是什麽呀?”

    王秋陽上前道:

    “那可是汶水的神山啊,臥佛山。你們看,多像一尊臥佛在側身鼾睡。據說,當年伍子胥在山上打過仗,如今還留有馬蹄印和飲馬泉呢!”

    分管工業的副縣長黃凱說:

    “那個飲馬泉就在石頭上,再旱的天,怎麽也曬不幹。你們該去看看,將來咱們可聯手開發,搞成個神山聖水旅遊基地,不是更好嗎?”

    於是,十幾輛黑色轎車浩浩蕩蕩朝臥佛山進發。

    臥佛山,遠看近看都像一尊臥佛。山上一口小廟,幾個老年婦女拿著掃帚掃廟裏的佛像,念叨道:

    “掃掃佛爺臉,大河小河都下滿;掃掃佛爺身,遍地是黃金。”看到考察團的人來,嚇得四處躲藏。

    廟前的馬蹄印老大,生了青苔,讓人懷疑是後人偽作的。飲馬泉確實在,就在石頭上,有大盆那麽大,清水能映出人的臉。墨菊踩踩腳下,對考察團的人說:

    “哎呀,這座山是花崗岩,不得了,寶山,我是學化學的。”

    眾人就議論紛紛。

    “秋陽,當年你怎麽不把我領來看看?”墨菊埋怨道。

    山的東側,鬆林間,十幾幢相互映襯的紅頂別墅,在翠綠間格外醒目。負責人指指問:

    “誰最先在這兒開發的?”

    黃凱趕緊答話:

    “是香港那邊的人投資建造的。”

    送走了考察團,在縣機關會議室裏,穀縣長緊握住王秋陽的手說:

    “秋陽,恕我直言,我在汶河鎮公社當書記時,你就是後河那個鬥膽站出來分地的王秋陽吧?”

    王秋陽對老縣長憨厚地笑笑:

    “穀縣長,當時,你是支持我的。”

    穀子健和王秋陽緊緊擁抱,然後感慨地說:

    “秋陽,這次進京城引進項目,你功不可沒啊!”

    王秋陽謙虛了:

    “穀縣長,還有您呢,都是為汶水的發展,為汶水的一方百姓啊!”

    穀縣長眼淚汪汪,咳了幾聲說:

    “說得好,秋陽。我還有個想法,就是想在京化工基地建起的同時,在旁邊建起汶水的化肥廠、電廠,甚至軋鋼廠。咱們投資不起,你能否通過關係和京化局聯係,讓他們投放一部分資金,若幹年後可以收迴。援建不大可能,都講效益了。”

    王秋陽說:

    “穀縣長,您這麽看得起我,我很感動。我和墨菊也隻是個同鄉關係,但可以通過她帶話過去,我會盡力的。”

    穀縣長握住王秋陽的手,很重很重。

    “墨主任說到後河去看看,車已派好了。”黃凱副縣長提示說。

    車子到後河村王秋陽的家門口,王秋陽和墨菊下車。王秋陽對司機說:

    “師傅,你迴城吧。”

    司機說:

    “車是黃縣長安排的,說就跟著墨主任。”

    墨菊說:

    “不用等啦,用時讓王主任給你打電話。”

    “那好,”司機放心掉車迴城。

    王秋陽引領墨菊迴家,一家人忙著迎出來。

    “娘,你去燒飯吧,我們都餓了。”王秋陽喊。

    秋陽娘說:

    “秋陽,你快上街買些菜來,家裏啥也沒有,也不預先告訴一聲。”

    王秋陽說:

    “人家墨菊這些年,城裏的大魚大肉吃膩了,你就燒紅薯小米稀飯,保證她喜歡喝。”

    “那哪兒成?”秋陽娘把兒子推進裏屋,低聲說,“秋陽,你把一個個女人招家來,給自己造影子,哪一個是屬於自己的喲!”

    王秋陽笑笑說:

    “娘,墨菊以前不是常在咱們家嗎?”

    秋陽娘就抹眼淚:

    “多大年紀了,還沒個正形。”

    王秋陽撫摸一下娘的後背說:

    “娘,放心,你兒子落不到空裏。”

    墨菊天真地問王秋陽:

    “娘說什麽,是否嫌我來?”

    秋陽娘說:

    “墨閨女,你這樣的,能來俺這小院看看,還不算請了神來啦。”

    王秋陽說:

    “我娘說,我領了這多女人到家,至今沒有屬於自己的媳婦,他是不想讓你走。”

    秋陽娘抹眼淚,墨菊爽朗地說:

    “娘,我不走了。”

    秋陽娘就笑:

    “閨女,你是京城的幹部,秋陽算啥呢!”

    墨菊說:

    “秋陽也是吃皇糧的。”

    汶河大堤上,又像當年一樣,王秋陽和墨菊慢慢地走。隻是墨菊不像當年瘋瘋癲癲,她變得沉穩了。他們共看汶河的悠悠流水,看坡裏收割的莊稼,看摞起的一個個攢子。

    “空氣真好,”墨菊感歎道,“月是故鄉明啊!”

    村西,墨家祖院,院子裏長滿了荒草,土屋欲塌,狗竄鼠跳。

    “要不要找人收拾一下?”王秋陽問。

    “沒那個必要,”墨菊感傷地說。

    “墨老爺子要是還在,該有多好?”王秋陽說。

    “他要在,一百多了。要是當時計劃生育,我也就不來這世上走這圈了。”墨菊說,“走吧,到你窯上去看看。”

    王秋陽不大情願,也隻好跟著。

    河那邊的田野裏,十多年前的那孔土窯還在,隻是變得很矮了,長滿了荒草。其勢頭,不幾年就要夷為平地了。

    “秋陽,你知道我要告訴你一個什麽故事嗎?”窯前,墨菊鄭重地站住。

    “不知道。”王秋陽用力搖頭。

    “當年,這瓦窯裏裝滿了瓦罐瓦盆,大火燒起,滿窯裏通紅,熔汪汪的,那是我最欣賞的一幅油畫。我要是畫家就好了,我用油彩畫出來,絕對是一幅名畫。”

    王秋陽附和道:

    “是的,但人不可能百事通啊。”

    “秋陽,我告訴你的是十六年前,就在這土窯門前,一對癡男癡女因為寂寞,因為罹難,躲在這窮鄉僻壤燒瓦窯。銀亮的星空,悠悠的流水,彤紅的爐火,這一對亞當和夏娃偷嚐了禁果。”墨菊在迴憶講述一個從不為外人所知的、並非編造的故事。

    “墨菊,別說了,都是我的錯。”王秋陽熱辣辣的臉貼近墨菊的臉,檢討說。

    “不,秋陽,那些年你燒了多少窯,燒了多少瓦罐瓦盆?”

    王秋陽拍拍腦袋:

    “說不清了,咋能說清呢?”

    “那瓦罐瓦盆今天還有多少?”

    “那瓦罐瓦盆輕脆易碎,鄉間的土製玩意,早沒了。有什麽保存價值?”

    “可是,有一窯,你卻燒得很成功。”

    王秋陽不知所以然,瞪大了眼睛望著墨菊。

    “秋陽,你有一個兒子。”墨菊眼睛發亮,終於道出了秘密。

    “不會吧,”王秋陽張大了嘴巴,他覺得天空倒過來了,“該不是天方夜譚!”

    “是真的,他已在溫哥華讀大學。”

    “蒼天呢!”王秋陽麵對天空和四野,腿打軟,慢慢跪了下來。“墨菊,求你了,你從頭給我講講這個故事吧,以證明不是你自己杜撰的。”

    王秋陽的小屋,土坯台子上燭光閃爍。鄉村已經告別了油燈,癡心聽故事的王秋陽,依然點燃了蠟燭,他要這種情調,這種韻味。

    床邊,墨菊在給王秋陽講一個並非杜撰的故事:

    “秋陽,我離開你迴到了京城的家中。不久,就感覺到身體不對勁,到醫院托同學的姐姐一查,呈陽性,她們說我懷孕了。天呢!但我很鎮靜。家中也無聊得很,我不想毀掉他,他是生命啊!為了給我們特殊的日子留個紀念,我躲到同學家,親戚家,躲到鄉下,我想把他生下來,托人帶養。”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的母親可以……”

    “我想過,但後來改主意了。我要給你一個驚喜,讓這個世界在你麵前變得神奇怪異。秋陽,你知道,我是個古怪的女人,一個好製造奇特的女人。”

    “是的,菊,後來呢,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後來,我念了大學,讓我姑姑把孩子帶到了加拿大。兒子十歲時迴來過一趟,他絕頂聰明,上學連續跳級,像你,又像我。為和你隨起來,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王昶,我們永遠的太陽。”

    王秋陽已是淚眼模糊:

    “墨菊,你能否請幾天假,在這兒住住,讓我盡盡做丈夫的責任。你不答應,我就跪下不再起來。”

    “秋陽,沒必要庸俗。我說了,我是個怪異的女人,最怕庸俗。”

    聽完了故事的王秋陽,先驚後怕,繼而有了一種幸福感和成就感,他嚐到了初為人父的滋味。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想起來四十幾歲孤身一人,王秋陽的瞬間有過無數次的壓抑、孤獨。但現在的王秋陽,跳出了不孝的行列,雖然暫時尚不能向父母說清。

    這一年的重陽節,王秋陽像許多父輩那樣,抱了草紙冥錢,到列祖列宗的墳上去化燒,他體味到了一種責任:承前啟後、繼往開來的責任。

    這一年的新年,王秋陽起得特別早,他恭敬虔誠地到同族各家拜年,給祖宗的牌位三拜九叩。他時而翻開家譜,找到自己的名字,名下依然空白,無妻無子,心間卻暗暗得意,仿佛在欣賞一部名著。

    他甚至想讚同族人提議修建祠堂了,這讓上了年紀的人覺得:王秋陽變了,變的懂事,入情入理了。樹大自直,人大心開,至於當年起家造反的那個學生紅司令,早已在人們的記憶中朦朧和淡忘。

    縣機關小禮堂,所有的機關工作人員聚集召開會議,紀委和監察聯名宣布一項決議:

    原縣水利局長王貴來,因涉嫌貪汙、挪用公款違紀違法,開除黨籍,撤消水利局長職務,開除公職,移交司法機關追究刑事責任。

    像一顆什麽東西在人群間爆響,會場一片嘩然。

    坐在最後一排位置旁聽的王秋陽,頓覺天旋地轉,他環視四周,想找到王貴來的影子,卻隻有攢動的人頭,見不到王貴來。

    “應該去看看他,以示安慰。”王秋陽想,“他現在在哪兒,是否已被隔離?”

    散會了,人們從小禮堂湧出,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到處議論紛紛。忽然有人說,王貴來已在家中服毒自殺,接著就聽見救護車刺耳的鳴叫。

    機關家屬大院,好事的人們跑著去看。

    王貴來家一片狼藉,肥胖的王貴來斜躺在床上,眼睛瞪得老大,毒藥瓶子滾掉在地上,藥液撒了一地。

    幾位醫生護士上前試唿吸,按脈搏,聽心髒,看瞳孔,忙得不可開交。實在找不到活的跡象,主管醫生向身後的公安人員匯報:

    “此人已在半小時之前,飲用劇毒農藥敵敵畏自殺身亡。”

    王秋陽從王貴來家走出,看著救護車拉著王貴來的屍體,去醫院屍檢,很不是滋味。

    幾輛黑色轎車朝縣政府大樓開來,市委和檢察院組成的聯合調查組到了,王秋陽急忙從路上閃開。

    辦公大樓前,轎車裏走下一位女檢察官,挾著一個皮文件夾,威武嫵媚,風韻猶存。王秋陽看上去麵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但他朦朧地覺得,她很像那些年在汶河鎮公社當團委書記,並在後河大隊蹲點的蕭紅。

    聯合調查組對王貴來家看現場,拍照片,然後又迴頭去了縣檢察院。

    這一天,汶水縣城像翻了坑,人人都在街談巷議。王秋陽在辦公室蹲不住,一會兒去街上走走,一會兒在辦公樓前後轉轉,茶不思飯不想,報紙沒心看。到底要幹些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

    太陽西斜,晚霞滿天。科室即將下班,王秋陽朝東側家屬大院瞅瞅,又朝縣府辦公大樓看看,轎車隊依然未走,但好像有檢察官出來。

    王秋陽走出辦公室,朝機關大院門口,他站立在了路中央。

    市委和市檢聯合調查組的官員們上車,王秋陽看準了,那走在最後的女檢察官,就是自己當年用馬車送走的蕭紅。王秋陽緊朝她的車子走了兩步,目光迎著她:

    “檢察官同誌,冒昧地問一句,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您就是原汶河鎮公社團委書記蕭紅?”

    女檢察官一怔,塵封的記憶終於打開:

    “啊,是的,您是……王師傅?”

    “王秋陽,當年燒製瓦罐盆的那個王秋陽。您迴城的時候,我還用馬車把您送到汽車站。”

    “是的,是的。”仿佛那很遙遠的事情,女檢察官不想再提起,但還是說,“謝謝您,王師傅。”

    “能有個機會,說幾句話好嗎?”王秋陽帶有乞求的口吻。

    “有機會,過幾天,我還會來汶水的。王師傅,對不起,今天不行了,我們要迴去匯報。”蕭紅實事求是地說。

    “那,謝謝了!”王秋陽讓道走開。

    最後一輛車一溜煙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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