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陽吃著母親煮的麵條,靈兒翻牆過來說:

    “秋陽哥,你看電視,你同學石大柱作報告呢。”

    王秋陽打開十二英吋的黑白電視機,屏幕上出現了石大柱的影像:西裝領帶,梳著油頭,在作西周曆史演革學術講座,講桌上還放著幾個出土的陶罐、陶盆。

    “嗬,小子抖起來了!這幾件陶器比我燒的還精致。”

    “秋陽哥,人家說他這一場報告能掙十幾萬呢!”

    “都是他們的啦!咱幹了一年,光著屁股迴家。”王秋陽歎氣傷心。

    正議論著,汶河鎮上的李桂枝領著兩個孩子找上門來,看見王秋陽就哭:

    “大兄弟,不得了啦!李明月那沒良心的,要跟我離婚。”

    王秋陽一楞怔,對李桂枝說:

    “是李嫂,哭啥呢?坐下慢慢說,不是還當過婦女主任嗎。”

    李桂枝拿下臉上的毛巾,還是鼻涕一把淚一把。

    “他說離不開婚,就在上海永遠不迴來。”

    王秋陽大吃一驚,這才明白過什麽事來。

    “混蛋!我去揍他。”王秋陽怒不可遏。片刻,他又冷靜下來,說,“李嫂,我又能幫你什麽呢?”

    李桂枝將兩個孩子推了一把,兩孩子齊刷刷跪倒在地。

    “你這是幹什麽?”王秋陽趕緊把孩子扶起。

    “秋陽兄弟,你和李明月是同學,是見過世麵的人。你領俺們娘們去上海一趟,見見那個沒良心的,俺也就死心了。”

    深夜,秋陽爹半躺在床上,捋著煙袋吸煙。秋陽說:

    “錢沒掙迴來,李桂枝又求我去趟上海,誰讓我和李明月是同學呢!”

    秋陽爹有些犯愁。

    “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媒。積德的事,該辦就辦,就是車票、盤纏沒著落。”

    王秋陽說:

    “要不先把牛賣了。”

    秋陽爹說:

    “牛是命根子,我當你們兄妹喂它呢。再說,我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全靠它使活。”

    王秋陽說:

    “往下耕地都雇拖拉機了,你年紀也大了,不能再起五更睡半夜伺候它了。”

    第二天,秋陽爹牽了牲口去趕年集。

    王秋陽抱著一個,李桂枝隨後牽著一個,他們離開了汶河鎮。上汽車,上火車,下火車,終於抵達了萬頭攢動的大上海。一路趕公交車,走走停停,總算挨到了黃浦江邊的東方大學。

    王秋陽求門衛和李明月聯係,門衛問:

    “李老師是在哪個係?”

    王秋陽說是學社會學留校的。門衛查了半天牆上的電話號碼,撥通了社會係辦公室。係主任迴話說,李老師正在廣東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國際性的,兩天後才能趕迴來。王秋陽隻好領李桂枝娘三個住到校招待所。

    大上海高樓林立,霓虹彩燈五光十射,黃浦江碧波蕩漾,大輪船在江麵上漫遊。好氣派的江洋大都!望著浩瀚的黃浦夜景,李桂枝卻抱著孩子緩緩落淚。

    快過年了,王秋陽也是急不可耐,跑到樓下找個電話亭,再度撥通了社會係的電話,要了李明月的手機號碼。

    “明月嗎?我已經到上海兩天了。”

    “咳,秋陽,你小子不簡單,生意做到上海灘了。”是李明月的聲音。

    “是的,孤注一擲,把家裏的耕牛都賣了。”王秋陽喊。

    “我明天就迴……”

    終於盼來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停在大學門裏,車上走下西裝革履、戴副黑墨鏡、挾黑色皮包的男士,和披散著長發、穿長裙、拎白色坤包的年輕女士。即便如此包裝,也讓等急眼了的王秋陽一下就認出,那男士就是李明月。

    王秋陽驚喜地上前打招唿,李明月居高臨下的寒喧,並無王秋陽料想的熱情。

    “到你的住處吧。”李明月對身邊年輕女士說了句,女士走開。李明月隨王秋陽到了招待所。

    “明月,看你老同學給你領來了誰?”王秋陽推開客房門。

    李桂枝和孩子赫然出現在李明月麵前,李明月噓一口氣,埋怨地看了王秋陽一眼,那是嫌他多事的埋怨。

    “嗯,還沒吃飯吧?”李明月看看手腕上的表,“先吃飯。”

    李明月把他們領到教工食堂,要了兩個份飯,兩個孩子沒命地吃。王秋陽點著煙,服務員走過來:

    “同誌,把煙掐掉。”並指指牆上罰款警示條。

    王秋陽無趣地給她五元錢。看著孩子吃飯,王秋陽一肚子氣。

    李明月辦公室,王秋陽在和李明月大吵:

    “明月,你變了,你不是東西!我今天真的是見到了陳世美,看在兩個孩子份上,你也不該有這離婚的想法。”

    李明月並不大發雷霆。

    “秋陽,你不懂,陳世美是人才。秦香蓮也有缺點,那就是不愛惜人才。國家多少年才科考一個狀元?她為自己的婚姻私事,全不念夫妻前情,最毒不過女人心呢!”

    “混蛋!”王秋陽猛拍桌子,“一派胡言。李明月你在狡辯,這就是你研究的社會學,人類學?狗屁!人才,首先是德才兼備,陳世美為一己榮華富貴,殺妻滅子,逼死韓壯士,喪盡天良,算得什麽人才!這樣的人才一旦為相,豈不禍國殃民?”

    “陳世美在處理個人問題上雖有欠缺,也不致於禍國殃民吧?”李明月苦笑了一下說,“那是演戲,咱們說現實吧。

    “秋陽,你沒有體驗,在汶河鎮時,我和李桂枝組建了家庭,那份雜麵窩頭般的愛情,叫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去生產隊做工分,又操持家務,給我洗衣做飯,晚上洗腳,哄我睡覺。教民辦學,每月六塊錢津貼,我們一分一分掰著花,那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可現在變了,我們已經沒有共同語言了。在學術上,我們不能共同幫助,事業上不能共勉。在這一點上,我倒有一個新觀點,叫做愛情階段論。就是人隨著地位的不同,生活環境的改變,不同階段有不同的愛情追求。愛情是什麽,當然以性愛為基礎,這是動物性的,但也需要有事業的追求,心靈火花的碰撞吧?也就是所謂共同語言吧!秋陽,就說你吧,現在仍生活在農村,異性為你端一碗熱湯,洗一件衣服,擦一把熱汗都是愛。我現在呢,則變成了一個命題,一個學說,觀點的統一,靈感的共鳴。”

    王秋陽擺擺手:

    “明月,你說的道理我懂,但我卻難以苟同。別扯遠了,我勸你還是和李桂枝重歸舊好,不為別的,為了孩子,為了那過去了的故鄉汶河鎮上的一彎明月,一段日子,好吧?”

    李明月無可奈何地說:

    “語言很美,充滿了詩情畫意。不過如果那樣,這對我後半生注定是悲劇了。秋陽,不要強我所難,好嗎?這人得往前活,我想活事業,不想活傳統。”

    王秋陽覺得說什麽都沒勁了。

    太陽落山,晚霞盡收,汶河鎮的除夕到來了。杏花峪的小真,挎個包裹來到後河村,熟門熟路,徑直進了王秋陽的家。

    “爹,娘,俺想偎著您二老過個年,你們可樂意?”

    “樂意,樂意。”秋陽爹娘高興地不得了,咧著嘴巴笑。

    秋陽娘拾掇餡子包餃子,問小真說:

    “你娘、你婆婆那裏都準備好了吧?”

    “都好了,”小真迴答。“秋陽哥又出門了?”

    “為鎮上李家兩口子離婚的事,去上海了。”秋陽娘答道。

    包著餃子,小真猶豫再三,終於問:

    “娘,秋陽哥至今不結婚,他那心裏到底在等誰?”

    秋陽娘說:

    “我看他心裏老惦念著前河的那個白雲嵐,可人家是城裏的老師,咱是莊稼人。”

    小真擀著餃子皮,若有所思。

    除夕夜的黃浦江外灘,已很少了遊人。汶河來的李桂枝,麵對著流淌的江水,一臉的愁容。

    李明月宿舍,兩個孩子溫暖地熟睡在床。

    “桂枝,迴家去吧,我已買好了車票。你為這個家的付出,我終身不忘,協議離婚後,我給你錢,給孩子撫養費,上學的錢。”李明月苦苦哀求。

    李桂枝猶豫地問:

    “明月,說實話,你是不是已經有人了?和你一起下汽車的那個年輕女人,是不是你現在的對象?”

    李明月說:

    “桂枝,問這個有必要嗎?離婚自由,結婚自願,分開後,你也可以組建自己的家庭啊!”

    李桂枝哭著擂他的背:

    “俺不能像你這樣沒良心。”

    “桂枝,我到處找你。過年了,迴去吃餃子,我給招待所要了包桌,明月也在。”王秋陽跑得張口氣喘。

    “不再給沒良心的見麵,我隻想跳進這黃浦江,讓全上海人都知道一個鄉下女子的仇和怨。”

    “珍惜生命,珍愛孩子。桂枝,你前麵的路還長。”王秋陽勸說。

    “人都說患難見真情,沒想到,這人情比紙還薄,得誌便猖狂,變得這麽快!”李桂枝憤憤不平。

    “桂枝,他李明月活一年,咱們也活十二個月。他李明月有新歡,也興咱往前邁一步,你不是說過,大不了再婚上一把?”王秋陽熱情洋溢。

    李桂枝苦惱地搖搖頭:

    “女人三十豆腐渣,往四十奔了。”

    王秋陽喊:

    “天涯何愁無芳草?求之不得的大有人在,你身邊的這個就是。”

    李桂枝眸子裏閃射出驚異的光:

    “秋陽,不會吧?你是怕我……出事。”

    汶水一中南校區,一排平展的灰色瓦房,西頭的兩間是白雲嵐的家。數學老師付文清,在精心地給白雲嵐的女兒雁雁補習功課。

    這個除夕的夜晚,教工宿舍家家張燈結彩,天空中有禮花的綻放和爆竹的鳴響,白雲嵐卻盯住燦燦燭火,心意重重。

    “好,過年了!雁雁有如此堅定的基礎,明年報考初中重點不成問題。”付老師好像是對雁雁,又像是對白雲嵐說。

    “付老師,你辛苦了!”白雲嵐起身,欲送付老師迴家。

    付文清站起身,猶豫片刻:

    “雲嵐,過了十二點,就是新年了,你不留我在這兒吃餃子?”

    “付老師,你能在大年夜給雁雁補習功課,我和孩子是不會忘記的。”

    “白老師,對不起,開個玩笑,言重了。”付文清有些慌張,從衣架上拿下帽子和大衣,走出屋門。

    “雁雁,我送送你付老師。”白雲嵐對女兒說。

    陰天了,烏雲籠罩的夜空,仿佛有雨星兒撲麵。街上已經沒了行人,白雲嵐和付文清肩並肩走。

    “敖敖一定是等急了。”白雲嵐擔心地說。

    “跟他奶奶呢,我已經做了安排。”付文清說。

    白雲嵐沉默了一會說:

    “付老師,你對我和雁雁是真心的,如果不是其他原因,你和敖敖將會是我和雁雁組合家庭的最合適人選。”

    “是的,雲嵐,我的妻子因先天性心髒病過世後,我做夢都在想和你生活在一起,相依為命。”付文清坦誠相告。

    “我相信,”白雲嵐點頭。“可是,這個夜晚,我不能不說,這些年我心裏裝著一個人。我們自幼青梅竹馬,出於對教師職業的崇拜,少年時代就約定,要做普羅米修斯盜火給人間,可是文革中兩派武鬥,他出了事。恢複高考,又是為了我,他感情用事,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

    “他現在在哪裏?”

    “他還是一位農民。世俗的觀念,又迫使他不能不違心地遠離於我。”

    “那你趕緊找他去,都這把年紀了。”

    “他說要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再來見我。”

    “這個人,叫……”

    “他叫王秋陽。”

    農曆正月初三,汶河大堤上,王秋陽送小真迴杏花峪。

    “我真沒想到,你能來我家過年,叫爹娘好高興。”王秋陽有點感謝小真了。

    “秋香姐在趙家,俺嫂在俺家,都過得好好的,隻有俺把你坑了。秋陽哥,隻要你未成家,我年年來陪娘過年。”小真認真地說。

    “沒那個必要,你趕緊找個合適的人家,叫你父母放下心來。”王秋陽勸說。

    “秋陽哥,你心裏沒有俺,當初換親就找錯門了。你心裏隻有城裏的那個老師。”小真有些哀怨。

    王秋陽笑笑說:

    “小真,比我好的多得是,我勸你年後不要先出去打工了,先把家安頓下來。”

    小真毫不掩飾地說:

    “做飯的司務長大雨老對俺好,偷著給俺買化妝品,還說年後來找俺。”

    王秋陽就想起求小真補褲襠的大雨,嚴肅地說:

    “是嗎,年後得好好考驗一下,看他是否真心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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