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2、


    皇帝高坐馬上,遠遠望去,這輝煌的紫禁城在斜陽的映襯下,疊彩鎏金。


    而眼前那唿啦啦一片跪倒的人海裏,也自是五彩繽紛。


    偏這一片濃墨重彩裏,他的皇後素雅端莊,娉婷而立。雖則素淡,然則鬢邊一朵粉紅的海棠,也映出頰邊好顏色。


    他心下微微一窒,遂縱馬上前,一直奔到了皇後麵前,方勒住馬韁。


    皇帝一向言行沉穩,少見如此,上駟院和鑾儀衛的都趕忙尾隨上前,唯恐是禦馬受驚所致。


    可皇帝到了皇後前,已然自在地收住馬韁,利落地甩鐙離鞍下馬來,隨手將馬韁瀟灑一甩,他們這才都放下心來。


    廿廿瞧見了夫君如此少年意氣,自忍不住唇角噙住了星星微笑,輕聲道,“……妾身還以為哪兒來了個縱馬狂奔的野小子。”


    廿廿說著躬身行禮。


    皇帝已是伸手扶住,卻是輕聲威脅,“敢這麽跟爺說話,就不怕爺更野一迴?”


    廿廿順著皇帝的手,緩緩起身,眸光上揚,滑入他的視線,與他的膠著在一起,“……皇上又忘了我是誰家的女孩兒呢?”


    皇帝忍俊不已,緊緊捏了捏她的手,“……不是縱馬狂奔,是意馬難勒。”


    廿廿頰邊終是紅透,輕聲道,“請皇上恕妾身今兒未穿吉服來迎。”


    皇帝微微眯眼。他自認得,她身上的是半舊的常服。


    皇帝倒是輕輕一歎,“……爺遠遠瞧著,隻瞧見四月裏新發的一枝海棠,娉婷清麗,世所無雙。”


    廿廿忍不住低聲輕笑,“皇上……是妾身考慮不周,怎忘了海棠的典故。”


    原本皇帝心下因想到生母孝儀純皇後寢宮永壽宮裏的海棠,而微微生起感傷;卻因為廿廿這一句,反倒無奈地笑了。


    “一樹梨花壓海棠,嗯哼?”


    廿廿故意圓睜雙眼,“皇上……這前明時候民間瞎傳的故事,皇上怎麽竟然也知曉?再說,皇上,哪兒就——梨花了?”


    皇帝無奈地蹙眉,“那你說的海棠典故是……?”


    廿廿傲然抬眸,目光從周遭的姹紫嫣紅上轉過,“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啊。


    皇帝無奈地輕笑,隻是更愛惜地將廿廿的手緊緊攥在掌心。


    皇帝竟就這般執著皇後的手,帝後二人攜手率先走入宮門,目光甚至都未在一眾花枝招展的嬪妃麵上滑過,眾人錯愕之餘,心下不由得細思緣故。


    華妃緊緊攥住手指,“……是她故意的。她知道咱們今兒必定都是盛裝打扮,那她身為皇後,若是跟著咱們一樣盛裝,倒顯得她俗氣了。於是她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堂堂皇後卻隻穿半舊的常服,倒叫皇上眼裏隻有一個她了。”


    華妃眯眼橫向廿廿背影消失之處,“她是皇後,咱們自是比不了。可我最恨她的是,她自己耍聰明便耍了,卻為何將咱們一個一個的全都當成了傻子!她自己不穿吉服,要穿常服,她為何不傳旨下來,叫咱們一並都換了?”


    淳嬪輕歎一聲,“皇上已經迴養心殿了。娘娘,咱們也還是迴去吧。”


    華妃哼了一聲,“迴去?你甘心就這麽迴去了?不迴去,咱們上養心殿,給皇上請安去!”


    憑什麽今兒就叫皇後撿了個便宜去,她偏不叫皇後如願!她就帶著淳嬪這年輕的、新封的嬪位,直接到皇上跟前去,倒看皇上留下誰!


    .


    華妃帶著淳嬪進了養心殿,這才發現有些不對勁兒。


    皇上竟然沒迴後頭的寢殿,魏青奇隻笑眯眯地請華妃在前殿旁的偏殿候著。


    皇上既在前殿,那便是迴宮來之後並未迴去歇息,而是繼續辦理公事——那這個時候兒,後宮直接找來,便有點不合適了。


    華燈初上,初燃的燈撚兒也都跟著有些怯生生的,一個勁兒地在夜色裏搖晃。


    淳嬪心下更沒底,悄聲嘀咕,“……娘娘,不如,咱們迴去吧。”


    華妃咬咬牙,“來都來了,這會子迴去,又成什麽了?”


    說著話,門簾一挑,卻是月桂帶人走了進來。


    華妃一皺眉,“你怎麽來了?”


    月桂含笑行禮,“這會子已是要用晚晌的時候,因皇上迴鑾,這時辰便給耽擱了。皇後主子聽說華妃主子和淳嬪主子沒迴宮,直接來給皇上請安,皇後主子說,華妃主子和淳嬪主子也必定還空著肚子呢。”


    “皇上主子說,皇上這會子還在前殿忙著國事,看樣子是大事,這便不知道要忙活到多晚去……皇後主子怕華妃主子和淳嬪主子餓著了,這便遣奴才來給二位主子送些吃食,墊補墊補。”


    淳嬪略作猶豫,還是行禮謝恩。


    華妃將帕子往旁邊擺了擺,“替我謝過皇後吧。不過我倒不餓,這會子怕是還吃喝不下。就不過去當麵給皇後娘娘謝恩了。”


    月桂忙道,“自然不必。皇後主子這會子還在後殿忙著親手為皇上預備晚晌,早已吩咐了,免了二位主子過去請安……”


    月桂走了,華妃和淳嬪枯坐在殿內,兩人誰也沒看誰。


    天色越發暗了下來,吃食的香氣長了鉤兒似的鑽進鼻息。淳嬪這才有些忍不住,悄悄抬眸偷看華妃。


    皇後沒說錯,為了接駕,她們都是從早上就心裏各種小鹿亂撞。為了挑穿什麽衣裳、梳什麽樣的頭,戴那一副頭麵,愣是從早上忙到傍晚,這一整天都沒什麽心思吃喝。到了這會子肚子才反過神兒來,這才迴想起幾乎是一整天都水米未沾牙了。


    華妃還好些,淳嬪終究還年輕,餓得就更明顯些。


    可是華妃都不動,她自更不能動。


    華妃雖沒轉眼珠兒,可卻知道淳嬪偷看她呢。華妃哼了一聲,“你若這點子都打熬不住,那你就又是掉進她的算計裏了!你也不瞧瞧她給咱們預備了什麽。”


    “這些帶著油湯兒的吃下去,若是不小心染了衣裳,花了妝,你這會子在養心殿呢,沒人給你預備著妝奩盒子,你到哪兒找補去?”


    “那待會兒你見了皇上,就得滿嘴的油水氣,你當皇上能喜歡?你別忘了皇上愛你的什麽——他愛你會烹茶。茶最是清逸之氣,你若是染了一嘴一身的油湯子氣,你還怎麽有資格留下來給皇上烹茶了?皇上說不定會一下子就毀了這麽久以來對你的好印象的。”


    淳嬪一警。


    華妃閉了閉眼,“皇後的花花心思多著,這些花招兒對我們這些老人兒是不管用,可是治你們這些新人……卻還是足夠叫你們找不著北的。”


    “自己個兒心下警醒些吧,別她給你示一點兒的好,你就當真了,自己往她套兒裏鑽了。”


    淳嬪趕忙站起身來,深施一禮,“多謝娘娘提點……”


    淳嬪還沒等站起身來,倒是華妃自己先猛然站了起來!


    淳嬪嚇了一跳,順著華妃的目光扭頭看向背後——竟不知何時,皇上就站在門口!


    方才華妃與她說話說得太過經心,竟然一點動靜都沒聽見!


    華妃尷尬地問門口的太監,“皇上來了,你們怎麽也不事先知會一聲?你們倒叫本宮,怎麽、怎麽提前接駕呢?”


    皇帝長眉微擰,默默地看華妃一眼,負手走進來。


    淳嬪想趕緊轉過身來重新施禮,可是卻卡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了。


    皇帝自己到炕邊,一轉身上炕盤腿坐著,這才道,“你們兩個也坐著吧。”


    皇上在炕上,華妃和淳嬪兩個坐在地上擺著的兩張椅子上,隔著幾乎整個屋子。


    淳嬪這才小心地問,“皇上,忙完了……?”


    皇帝皺眉道,“沒忙完。是朕瞧著天色不早了,也不忍心叫你們兩個在這邊空等著。皇後告訴朕了,說你們從晌午就預備著接駕,晚膳加上晚晌都沒用,怕你們餓著、累著。朕這才先停了那邊兒,過來看看你們,不叫你們白來這一趟。”


    皇帝說話的聲音如往常一樣的寬厚柔和,依舊是那寬仁的天子、寬仁的夫君模樣。


    可是也許是因為坐得隔著有些遠,那原本柔和的嗓音叫這空場給迴響得倒有些空蕩和疏離了。


    淳嬪看看華妃,見華妃依舊是滿麵的繃緊,她這才不得不起身道,“華妃娘娘和嬪妾,謝過皇上和皇後厚恩。”


    皇帝點點頭,“華妃,朕既給了你‘華’字為名號,那你今日這般華服招展的,朕倒也不怪你……隻是朕要你明白,雖說國孝期滿,朕已經行過了釋服禮,那天下居室車馬服色是可以恢複往常了,可是朕持服之期有盡,而感慕之思無窮。故此朕自己依舊隻穿石青色素服,朕便也不想看見宮裏頭這麽快就又披紅掛彩了。”


    “你們也不用緊張,朕不是嗬責你們。畢竟已經行過釋服禮了,你們轉換服色,自沒有錯——隻是,朕看不得!你們換你們的,便隻是,從此若穿紅掛彩之時,便少到朕眼前來晃蕩!尤其,更不必非要來朕的養心殿給朕請安了!”


    華妃心頭重重一擊!


    皇帝目光幽幽轉向淳嬪,“至於淳嬪,當年進宮時,朕賜給你‘淳’字為名號;如今進封嬪位,名號未改,還用這個‘淳’字……朕自希望,你能明白朕的苦心,莫辜負了朕賜給你的這個字。”


    淳嬪驚顫,急忙起身又是行禮謝罪。


    皇帝點點頭,“罷了。你們要請的安,朕知道了,朕躬安。時辰不早了,你們也迴去吧,朕還有事。”


    .


    華妃與淳嬪黯然離去,曹進喜抿著嘴唇忍著樂,到後殿來稟告給廿廿。


    “有勞你了。”廿廿並不意外,迴應曹進喜,也是淡淡的。


    曹進喜趕忙收起了笑,告退出去。月桐輕聲問,“不賞麽?這位曹爺,可是皇上跟前舉足輕重的。有他主動孝敬主子,這自是難得的。”


    曹進喜是養心殿的奏事太監,是禦前的,故此並沒有義務給皇後迴這個話兒。這是曹進喜額外的“孝敬”,是從多年的情分來的,按說皇後該賞。


    廿廿卻搖頭,“……他與我是有些舊情分,可是有些事卻不是他該上趕著做的。”


    月桐有點不太好拿捏這裏頭的分寸,輕聲道,“可您是皇後啊,他便也自當是您的奴才。他這也是忠心主子呢。”


    廿廿微微笑了笑,安慰月桐,伸手握了握月桐的手。


    “這世上最難的,不是將人與人的距離由遠拉近;而是一旦拉近了之後,又要該如何保持住距離去。‘親密無間’自是個好詞兒,但是要分誰跟誰之間;若這世上任何人之間都親密無間了去,那這世上的規矩就全都亂了。”


    “宮裏的太監們尤其如此。便說雍正朝的蘇培盛,到了雍正晚年,已經敢與皇子同席並坐,一起用飯……”


    月桐點頭,“若是距離太近了,便會有人忘了自己的本分。”


    廿廿點頭,“你們也記著,你們是我宮裏人,我便時常宿在養心殿,你們也要跟禦前的人分得清楚些才好。更沒必要為了我,曲意去與他們交好。”


    禦前伺候的,隻有太監而沒有女子,故此各宮主位身邊兒年輕的女子們,難免成了叫太監們眼中一亮的去。


    時常也總有太監進進出出之時,有意無意地照著月桐臉上身上多掃幾眼去,倒叫廿廿留了意——月桂年紀大,在宮裏日子也久,他們倒不敢。


    “與他們遠著點兒,才叫他們永遠不敢忘了敬重。”廿廿輕撫月桐的手,“你還小,你尤其要記住這一點。”


    門簾子一挑,皇帝終於走了進來。


    廿廿含笑道,“正好兒這一甌子苞米粥剛煨得了,還有這四樣兒新醃的小醬菜兒,皇上來吃兩口吧。”


    皇帝先聞見了醬香味兒,“嗯?新做的大醬?”


    滿人有四月裏下大醬的風俗,隻是一般都是在四月初八。


    廿廿含笑點頭,“我早了幾天將醬豆下好了,沒等四月初八。這會子豆子清香還在,再加上醬香,正是好吃的時候兒,沒那麽鹹。皇上嚐嚐,看可還入得口去?”


    廿廿從小因家貧,家裏也什麽零嘴兒,便每年額娘下大醬的時候,總是羨慕那醬豆的香味兒。等醬豆醃漬好了,成了大醬,倒鹹了,失去了豆子那熱乎乎的香氣去。故此廿廿便總愛這麽在大醬沒正式成為大醬是,先開了留一些嚐嚐。


    皇帝聽完她這麽講,心下不由得一疼,伸手將她攬過來,先在嘴兒上親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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