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勵暘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春日的周末上午,難得地,他沒有因為宿醉而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大概九點多鍾就起來了。


    他沒有什麽胃口,洗漱之後隻是隨便喝了一碗粥,見外麵陽光很好,戰勵暘倒是忽然興起了去花園裏走走的念頭。


    戰家聘請了專門的園藝綠化公司,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定期來打理草坪,此外,家裏的傭人也會根據時令季節栽種一些花草,平日裏大家一起茬弄,倒也是一樁樂事。


    不過,對於這些,作為一家之主的戰勵暘卻是從不過問,也不多關心的。何叔算是這裏的大管家,每個季度都會把帳做得工工整整,拿去給他過目,再由戰勵暘統一把費用結算清楚。王靜姝雖然極其喜歡錢,可卻對打理家事毫無興趣,戰勵暘作為一個大-優-優-小-說-更-新-最-快--男人,也對這些不感冒,基本上家裏的事情都是由何叔和趙伯一起商量著來,最後稟報一聲即可。


    可以說,盡管如今早已經走進新時代了,不過,在過去的四十年間裏,戰家的人依舊按照過去的一種舊式方式在生活著,謹遵著老板即主人,傭人即下人的教訓,作為主人的戰勵暘夫婦,就是這些傭人的主子一樣。


    在戰家做事久了的人都清楚,戰勵暘算是比較好說話的老板,而王靜姝呢,也就是脾氣壞一些,嘴巴壞一些而已,要是相比起那些真正為富不仁的主兒,這兩夫妻倒也真的算是好人了。比如,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把家裏這些逐漸上了年紀的傭人全部換掉,把他們趕迴鄉下老家去,也從來不會找借口克扣工資,反而逢年過節的時候都會塞紅包,讓大家自己去買些東西寄迴家裏。


    初來乍到的虞思眉也從最初的小心翼翼,慢慢地過渡到適應了戰家的生活,她手腳麻利,幹活有譜,而且安靜不多話,也不會自命清高,心眼兒好,很快就和原來的這些傭人融洽起來。做了多年鰥夫的何叔貌似對她有一點點小想法,不過,虞思眉一看就知道是個正派女人,所以眾人也不敢同她開什麽過分的玩笑,平時便是拉拉家常,也知道了她有一個不成氣候的老公,和一個還在讀書的小女兒。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草……香也香不過它……”


    誰知道,戰勵暘一隻腳剛踏上花園裏,就聽見一個低低的女聲在哼唱著歌曲,隻聽聲音,他還覺得很陌生,怎麽想都想不到是家裏的哪個傭人,腦子裏搜尋一圈,完全沒有印象。


    對方似乎也沒有留意到他的到來,依舊在蹲著,好像在翻|弄著花圃裏的花種。這個季節,很適合撒下種子,隻要陽光和雨水足夠,要不了兩三個月,花園裏就會呈現出生機勃勃,爭奇鬥豔的景色來。


    戰勵暘有些尷尬,隻好低咳了幾聲。


    聽見聲音,蹲在地上的女人急忙站起來,轉過身看向來人。


    虞幼薇紮著圍裙,兩隻手上都是泥土,她自然是認識戰勵暘的,隻是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他,立即支吾道:“戰、戰先生,您、您怎麽來這裏了?是想要什麽東西嗎?您說一聲,我幫您拿過去,這裏地上都是土,千萬別弄髒衣服鞋子了。”


    她的表情看起來十分的局促不安,要是讓何叔知道她不老老實實在前麵幹活,一個人跑到這裏來種花,免不了要罵她的。


    戰勵暘的視線落在虞思眉的臉上,看了幾眼,他才恍然大悟:哦,是之前那個來家裏求職的女傭,沒想到幾個月不見,她的臉色看起來好多了,之前蠟黃不說,一張臉還瘦得嚇人,現在則透著些許的紅|潤,臉頰也不那麽凹陷了,看起來氣色不錯,而且要比上次見麵的時候顯得年輕不少。


    雖然她穿著再普通不過的工作服,不過,依稀還是可以分辨出那窈窕的身形,令她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像是三十幾歲的女人。或許,女人真的是水做的,需要嗬護,需要保養,才隻用了這麽短的時間,這個女人就重新煥發了生機……戰勵暘在心裏暗暗地想著。


    被他看得有幾分尷尬,虞思眉微微低下頭。


    “沒事,我隻是出來轉轉,你別緊張。對了,你這是在種什麽呢?”


    為了緩解氣氛,戰勵暘主動指了指虞思眉的身後。


    見戰勵暘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她放下了懸著的心,衝他莞爾一笑,迴答道:“是矢車菊呀。我在花店裏看見有賣的,可惜太貴了,不過真的很好看,而且我問過,中海的天氣也適宜栽種,所以就買了一點點種子,想試一試,看看能不能種出來,要是真的能開花,一定很漂亮。”


    虞思眉認真地解釋著,其實還是有些心虛,她怕會被人說,自己是公器私用。畢竟,戰家的花園裏從來沒有人栽種矢車菊,這隻是她自己的喜好罷了。


    戰勵暘也舒展了眉頭,輕笑道:“矢車菊?一種菊|花嗎?”


    她生怕他會嫌晦氣,急忙再次解釋:“不不不,我種的是藍色的,運氣好的話,或許還有紫色的,絕對不是那種白色黃色的。您放心吧,要真的是那種不吉利的顏色,誰都不用說,我第一個全都刨掉…”


    虞思眉的語氣和神態逗笑了戰勵暘,看來,這個傭人的膽子還蠻小的。


    “你忙吧,我隨便轉轉。”


    他笑著搖搖頭,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呆呆站在原地的虞思眉看著戰勵暘走遠了,這才惴惴不安地繼續蹲迴花圃前,她要搶在晌午的陽光直射之前,把種子都種好。


    不知道是心理因素,還是其他,從那一次之後,戰勵暘發現,自己好像總能見到這個姓虞的女傭,以前倒是不曾留意過。漸漸地,他也發現,她的話不多,注視別人的時候總是帶著淺淺的笑意,手腳很勤快,不是在打掃,就是在廚房幫忙,每天都是團團轉的樣子。


    沒多久,卻爆出來了一件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虞思眉去找了何叔,說要辭職。


    何叔很著急,連連追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大家也都疑惑不解,怎麽在這裏做得好端端的,居然要走。


    虞思眉這才哭著說道,她當家的酒精中毒,活活喝死了。


    關於她的丈夫,眾人都有所耳聞,趙伯甚至私下裏曾說,看見一個醉醺醺的男人跑到這裏,找虞思眉要錢,看起來就是一副酒囊飯袋的樣子,而且對她很兇,還說什麽要是不給錢就要打死她、賣女兒之類的話。


    “死了好,死了才不拖累你們娘兒倆…”


    王嬸憤憤地說道,拉著虞思眉的手,給她遞手帕。


    “就是,就是…”


    趙伯瞥了何叔一眼,附和著說道。


    “可是,小虞怕是擔心孩子吧……孩子爸沒了,這個家也散了,她閨女還小呢……”何叔皺眉說道。


    王嬸想了想,大著膽子提議,不如去問問戰先生,看他同不同意讓小虞的女兒也住進來,反正,母女兩個擠在一起,也不占地方。


    眾人都說這個主意好,何況虞思眉的女兒一向都是住校,隻有周末才會迴來,一個禮拜才住兩晚上,戰家這麽大,怎麽還會容不下一個小孩兒。何叔更是自告奮勇,主動說他去問戰勵暘,立即惹來大夥的一陣偷笑。他為何這麽主動,自然是有原因的,虞思眉何嚐不知,可她不想再嫁了,一次失敗的婚姻足令她怕死了,再也不敢動任何念頭了。


    結果自然是好的,戰勵暘那邊同意了,王靜姝知道之後雖然略有不悅,嘀咕了兩句,不過也沒有多問,反正家裏多一個下人還是少一個下人,和她沒有任何的關係。


    就這樣,虞思眉母女正式在戰家生活下來,也是從那時候起,虞幼薇改姓了母性,而且她再也不肯在人前提起那個令人憎惡的生父。


    迴憶起多年前的往事,如今已經兩鬢斑白的戰勵暘不禁一陣唏噓。


    他蹲在墓碑前,看著照片上依舊年輕的虞思眉,老淚縱橫。


    要是時間能夠從頭來過,戰勵暘真的希望,他沒有犯過任何的錯。可是,人生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也不可能迴到當年,親自挽迴自己的錯誤。


    如今,虞思眉已死,虞幼薇下落不明,自己也罹患癌症,不久於人世。


    一切的冤孽,緣起緣滅,都要結束了……


    “人老了,總是會忍不住想著過去的事情……其實離開中海,也是我自己的意思,並不是行川那孩子心狠……隻是想想時日無多,死在外麵,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兒,所以我還是迴來了……趁著現在還能動,過來看看你……我們活著的時候沒有緣分,死了怕是在地下也見不到了……哎,不見也好,你是恨死我了,怕是根本不想見著我……”


    戰勵暘苦笑一聲,用手撐著冰涼的大理石墓碑,喃喃說道。


    “要是你在天有靈,就保佑我,能夠在最後的日子裏,找到你的女兒……不管怎麽樣,我都想要好好地彌補她……當年是我們戰家欠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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