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咳——”


    徐謙蜷縮在一麵未完全倒塌的土牆後,極其用力地咳嗽著。


    他麵龐通紅,額角青筋鼓凸,仿佛要把心肝肺也都咳出來。


    涎水順著他的嘴角,滴落進雪層裏。


    土牆四周已被雪片覆蓋,圍著徐謙形成了一處雪窩。


    此處不能為他帶來分毫溫暖。


    蘇塵臨走時,亦為他安排了屋舍暫時居住,可他在蘇塵離去後就折返迴了自己幾近淪為廢墟的房屋,蜷在了這麵土牆下。


    柴房與土牆距離不遠。


    徐謙亦未選擇折迴柴房,暫且避過這場大雪。


    自石胎妖魔被鎮封以後,那些流轉於各家各戶窗洞裏的腐朽氣息,也就隨著石胎妖魔被一並封鎮。


    而徐謙亦隨著那二者被鎮壓,體內開始漸漸有什麽東西在蘇醒。


    過往的一些記憶在他混沌的腦海裏慢慢浮現。


    他記起自己年幼害了一場大病,差點因此沒命。


    娘親背著年幼的自己,冒著一如今時的風雪嚴寒,帶著自己到了鎮子東邊的一座小廟。


    廟祝的小兒子為娘親開了門。


    廟祝為自己診了病,用一根在燭火上炙烤過的鐵針,依次紮破了自己的十根手指。


    燭火模模糊糊,廟祝的麵龐也在記憶裏變得扭曲脫形。


    後來……


    徐謙記得廟祝說,讓自己留在主殿裏一夜,且看金剛亥母娘娘能否顯靈,若金剛亥母娘娘能顯聖,自己必然大病痊愈。


    若是金剛亥母娘娘未有顯靈,那娘親就要著手為自己準備後事。


    娘親哭得肝腸寸斷。


    小廟正堂的大門打開來,徐謙被送進了主殿內。


    殿內燃著一排燭火,在他的迴憶裏影影綽綽。


    他努力迴憶當時所見,注視著記憶裏那座供奉‘金剛亥母娘娘的’廟宇正堂。


    在一片昏暗的環境裏,他看到了金剛亥母娘娘。


    ‘她’頭戴佛冠,金冠的每一麵皆描繪著擺出不同姿勢的骷髏像。


    佛冠以下,黑發如瀑披散。


    滿頭青絲卻簇擁著一顆遍是橫肉、獠牙突刺,拱嘴濕潤的豬頭。


    豬頭之下,浮凸有致的身形盡情展示著女性的美好。


    金剛亥母娘娘走下了神台,她剝去包裹衣衫的一件件衣袍,赤丨裸著身子走近了徐謙,她的身形像是燭淚一般融化。


    融化的燭淚將徐謙緊緊包裹。


    那時,有一個聲音在他腦海裏響起:“你即金剛亥母!”


    是了!


    徐謙心中豁然大亮。


    “我即金剛亥母!”


    他猛然開口發聲。


    聲音落下的瞬間,他似在冥冥之中與某種未知產生了勾連,通過這種勾連,他感應到一種帶著濃鬱香火味道的氣息從各家各戶房頂升起,在虛空中浮浮沉沉。


    香火願力!


    “我即金剛亥母!”


    徐謙提振心神,張口一吸——


    那些僅他能看到的、漂浮在小鎮上空的香火願力朝他滾滾而來,投入了他的口中!


    他的麵孔五官如燭淚般融化。


    無形的手掌重塑著他的五官,為他捏出長長的拱嘴,尖銳泛黃的獠牙,聚集香火願力在他頭頂凝成了一道佛冠。


    香火願力流轉在他的身軀中,他的身軀亦化作了燭淚。


    這時,漂浮於半空中的香火願力已經被他吞吃幹淨。


    他的身軀還未真正成形。


    “咄!”


    徐謙尤帶著一顆顆燭淚的頭顱上,橫肉震顫,口吐真言!


    嘩嘩嘩——


    伴隨著那一道真言,諸色斑斕、帶著濃濃血腥味、香火味的氣息從各家各戶窗洞中奔湧而出,盡投向了廢墟中的徐謙!


    ——


    一間築土屋內。


    土炕下的柴火燒得很旺。


    整間屋子內還算暖和。


    炕上鋪著厚厚的被褥,老者從被子裏僅露出一顆形容枯槁、毛發稀疏的頭顱,他用力喘著氣,每一次唿吸都是用盡了全力。


    土炕下,幾個中年人圍坐著。


    他們不知熬了幾個夜晚,每個人都有濃重的黑眼圈,眼睛上遍布紅血絲。


    沒人願意開口說話。


    都在等著土炕上的老者唿吸聲停止。


    有時候,活著對人反而是一種折磨。


    “赫——哧——”


    “赫——哧——”


    像是拉動破風箱的聲音,在屋裏單調地重複著。


    不知過了多久,如此勉強的唿吸聲稍稍平息,一個混雜著濃重痰意的聲音從老人口中傳出:“扶我……扶我起來……”


    土炕下圍坐的幾個兒子紛紛看向老者。


    長子一腳踩上土灶,挨近了床頭,皺著眉道:“爹,您好好躺著吧,多休息,莫要再折騰哩……”


    “亥母娘娘相……不能被帶走啊——”老人根本不在乎長子所言,自顧自絮語起來,“你們不知道,我的父親以前,就是、是這亥母娘娘廟的廟祝……”


    “我跟著爹,親眼見到了亥母娘娘相是怎麽造起來的。”


    “那神像的腦袋,用了阿翠姑姑的頭……”


    “身子是勇姑父的身子……”


    “阿翠姑姑生得美,嫁給了勇姑父,他倆生活好著哩……後來,咱們鎮子上,來了那些紅衣服、雞冠子帽的僧人。”


    “領頭的那個老僧,住進了勇姑父他們家。”


    “第二天,他們一家……嗚嗚嗚嗚……都死啦,都死啦……”


    “老禿驢不是好人,禿驢個個都不是好人呐!”


    “爹把勇姑父、阿翠姑姑一起安葬了,從那以後,咱們這個鎮子,就隔三差五地死人,掉河裏淹死,在茅廁裏被掏了腸子,睡覺半夜起來自己吊了頸子……


    鎮子上有詭啊!


    勇姑父他們夫妻氣不平!”


    “再到後來,那夥僧人又來了。


    他們知道鎮子上有詭,他們也害怕了。


    那老僧就出了個法子。


    他說,勇姑父死在翠姑姑前頭,翠姑姑沒了念想,自個兒一頭撞死了,也就積了一口怨憤在她身上。


    她因此變作了詭。


    這麽一來,想要讓她不發作,不徹底複蘇,就得使個法子吊住她,給她點念想……


    他的法子就是咱們整個鎮子,日夜供奉勇姑父他們夫妻,這樣能叫勇姑父慢慢生出一絲活氣兒,變成神仙。


    為了叫村民信服這神仙,我們就把勇姑父他們夫妻挖了出來。


    倆人還跟活著的時候一樣,身子該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沒有一點腐壞的跡象!


    爹把翠姑姑的頭塑成了女子麵的亥母娘娘,讓她看著自己的身子——她的身子,就用了姑父的身體塑化成的……”


    “這法子真有用啊……”


    “可切莫叫姑父和姑姑分開!”


    床上的老者用盡了所有力氣,耗費了一炷香的時間,終於斷續說完這些話。


    這是他最後的迴光返照。


    話語說完,留下叮囑以後,他便徹底閉上了眼睛,停止了唿吸。


    土炕下,幾個兒子跪成一圈,嚎哭起來。


    此時,一個聲音投入了屋內:“咄!”


    滾滾血氣、香火氣、清涼性魂氣被從地上幾個中年人身上剝離,盡數投向了窗外。


    幾個中年男人尤在不斷嚎哭,不斷叩拜著。


    隻是,他們的皮膚變得青黑。


    他們身上,散發出陣陣屍臭。


    像是大夏天裏停在正堂中一個多月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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