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夏夜並不靜,有蛙聲,蟬鳴聲,水聲。但這自然的聲音又和噪音是不同的,聲聲入耳,反而更加靜心寧神。謝隕靠在床頭,聽著那些聲音,也不睡覺。偶有靈感突顯,他就拿過床頭櫃上的紙和筆,寫下一段古琴譜。這五年時間,謝隕積攢了不少自己或修改,或完全自己編寫的古琴曲譜。他都隻是自己彈彈,從來沒有麵過世。二師兄曾經建議他錄成視頻傳到網上去。他對此沒有什麽熱情,也不喜歡上網。平時是連手機都不帶在身上的。師父師兄們知道他這習慣,一般打電話都是按照他的作息在家裏的時候打座機。他的手機幾乎是空閑的。當然也偶爾收到幾個短信,大多是二師兄發來的。會說一些他個人的事情,或者節日裏發個祝福,當然二師兄發短信沒個定數,似乎都是想起了就發來。許多短信也不用他迴。二師兄也不介意,他經常是想起來了才打開手機看看。


    謝隕從抽屜裏拿出手機,點開信息。裏麵有一條未讀短信:師弟,昨日在金色玫瑰音樂會上彈奏了師弟作曲的那個曲子,是鋼琴版,獲得了巨大的反響。被問及作曲者,我知道你肯定不願署真名,便寫了獨孤隱士。


    這已經是五天前的短信了。謝隕猶豫著要不要迴,迴又迴些什麽呢。其實他迴短信的時候真的很少,除非是二師兄問了他什麽具體的問題。想了想,謝隕打下了這麽一行字:我的所有曲譜都在臥室衣櫃中間最下方的抽屜裏。


    二師兄既然覺得好,那就給他吧。謝隕彈琴譜曲都隻是自娛自樂,這些曲譜積壓在他這裏也沒什麽用,倒不如給二師兄流傳出去。二師兄聞名國際,彈個什麽曲子自然會廣為傳播。這些放著積壓灰塵的譜子也算有了它的價值。


    謝隕迴了短信就隨手關機了。手機有輻射,以前沒什麽感覺,現在打坐修煉後,連輻射似乎都有一種實質的感受。迴想起以前天天電腦,手機,各種科技產品不離身的時候,真的是完全兩種生活。想起那時候的自己也覺得很遙遠,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其實十年都沒有。都說人生短暫,但是謝隕覺得這麽短短二三十年也已經很長了。這也許是因為他的心不再年輕的緣故吧。


    這晚,謝隕迴想了許多事情,從學生時代到監獄再到這裏。其實他的人生真的很簡單,從一個固定的地方到另一個固定的地方,再到另一個固定的地方,過幾天他就要去另一個地方了。這裏,也許不會迴來了,也許偶爾迴來也未可知。畢竟閔道長的道觀在這裏,他若是拜了閔道長為師學道,那也算是青岩觀弟子了吧。


    正經當了道士也不知道會怎麽樣,小時候看的故事裏,道士經常都是斬妖除魔的人。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妖魔。若是有又是什麽樣子的呢?謝隕難得地開始想一些促狹詭異的故事。


    窗子上影影憧憧,輕微的響動打擾了謝隕的思緒。謝隕疑惑地看向窗子。窗子半開著扇麵,一層薄紗遮擋在窗前,月色和樹影都能看到。就在謝隕以為是自己太過敏感時,窗外忽然冒出一個人影。謝隕一驚,就要打開燈,人影忽然開口:“阿隕,是我。”


    孔嘉行!


    謝隕放下按開關的手,他不想看見孔嘉行。


    “阿隕,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孔嘉行的聲音意外地透著歉意,不再是傲慢,理直氣壯還陰陽怪氣的。


    謝隕雙手交握在一起,語氣平靜道:“你說。”這麽鍥而不舍,那就說吧。


    外麵的人影卻遲遲沒有開口。謝隕也不催促。


    “你,恨嗎?”過了很久,孔嘉行的暗啞的聲音艱難地響起。但謝隕毫不猶豫地就迴答了:“不恨。”


    外麵又一陣沉靜。過了一會兒,窗紗忽然“嗖”地被拉開,人影翻窗而入。


    孔嘉行幾步走了過去,俯視著坐在床上的謝隕,唿吸急促,好像隨時處在暴怒的邊緣。謝隕被孔嘉行整個籠罩在陰影裏,整個人驚愣了許久,孔嘉行他是幹什麽?


    現在的孔嘉行看起來和少年時候完全不一樣,渾身總是充滿戾氣。而且不知道為什麽好像很恨他。這對謝隕來說很難以理解。孔嘉行他有什麽立場恨他?他自認從來沒有對不起他過。


    看著謝隕明顯驚慌了的樣子,孔嘉行反而心情愉悅起來,緩緩收斂了全身的戾氣,神情緩和下來。他盯著那張臉,肆無忌憚地。是他熟悉的樣子,也不是他熟悉的樣子了。但無論變成什麽樣,這個人注定是他的魔咒,無法驅除,但也不可得,過去不可得,現在不可得,未來也希望渺茫。但是……


    孔嘉行神情溫柔地注視著謝隕,手撫上他的臉。謝隕幾乎是立刻就偏開了臉,眼中驚疑未定。這樣的孔嘉行在謝隕眼中特別異常,讓人感到莫名恐慌,謝隕定了定神,盡量冷靜地道:“你要說什麽就說吧。”


    孔嘉行看了一眼落空的手,又伸手撫了上去。謝隕一把揮開他的手,聲音再也沒辦法保持冷靜,幾乎是用嚴厲的語氣道:“你幹什麽?”


    孔嘉行忽然笑了,笑得十分開心,在謝隕身邊坐了下來,雙臂伸出搭在謝隕頭部兩側後的床頭柱上,將人禁錮在他的可控範圍。謝隕渾身的肌肉都都在這一刻緊張起來,眼神戒備地看著孔嘉行。


    孔嘉行卻眼神柔和,看著謝隕恐慌卻維持著冷靜淡定的臉,柔聲道:“阿隕,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故意不明白呢?別怕。”輕柔地拂開謝隕額前的碎發,“阿隕,你說過去有誰像我對你一樣好。你說我又為什麽要對你那麽好?”


    “……”


    “你不知道嗎?”孔嘉行憂傷地低語,“那你想知道嗎?那我告訴你好嘛?”


    謝隕總以為被誣陷,被孔嘉行背叛已經是他所經曆的最可怕的事情了。可就算那時候他也不曾覺得有這麽惶恐過。那時不是恐懼,那時隻是心傷。可是今晚,他沒有想到要麵臨這樣可怖的孔嘉行。他溫柔地說著話,但是卻像個魔鬼。而魔鬼有一種能力就是讓人害怕,你甚至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也不知道是否有害,但是恐懼已經蔓延全身,不可控。


    “阿隕,你怕什麽?”孔嘉行溫柔的笑容忽然收斂起來,神情端凝肅然起來。但是片刻後,忽然流露出邪惡的眼神。雙手緩緩下移,落在謝隕的肩上。謝隕渾身一震,迅速伸手打開了孔嘉行的手。孔嘉行手被震開,愣了下,忽然冷哼一聲,一把扣住了謝隕的兩隻手腕,往後一按,用一隻手扣住兩隻手腕,另外一隻手按住謝隕正努力彈開被子的腿,然後起身抬腿壓住謝隕的腿,控出的手箍在謝隕的後脖子處,低頭就吻了上去。


    那一瞬間,謝隕隻覺寒毛直豎,冷意從脊椎蔓延到背心,四肢。人生有什麽又被顛覆了。


    ……


    “徒弟?徒弟,發生什麽事了?……小隕……”


    張老的聲音忽然響起,孔嘉行和謝隕同時僵立不動了。


    孔嘉行漸漸從瘋狂中冷靜下來。謝隕壓了壓發抖的聲音,仿若無事般迴道:“師父,沒什麽,做了個噩夢。”


    “做噩夢啦?害怕嗎,要不來和師父睡?”


    謝隕沉默不語,眼神極冷地看向還壓在他身上的孔嘉行。孔嘉行聲音極低極低地說道:“對不起。”鬆開了謝隕。


    “小隕啊,你來不來,師父要睡了。”


    “師父,您睡吧。我沒事?我打會兒坐。”


    “哦,那好吧。”張老的聲音充滿濃濃的睡意。


    孔嘉行滿臉歉意地看著謝隕:“我,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走。”謝隕壓低聲音。


    “我……”孔嘉行雙眼通紅地看著謝隕。謝隕盤腿而坐,雙手互握放在腹部處,頭微微低垂著,看不到表情,隻聽到他氣息不穩地壓低聲音說:“什麽也別說,你走吧。”


    孔嘉行頓了又頓,最後道:“那我走了,明天來看你。”停頓了下又說,“我的葡萄還在你院子裏。”


    謝隕一直沒迴話。孔嘉行走向窗邊,最後又說了句:“關於你那件案子,我會為你報仇的。”這才翻出窗子走了。


    謝隕起身去檢查窗子,窗上的鋼條少了三根。謝隕閉了閉眼,緊緊地關上了玻璃窗扇,然後轉身走了迴來,從櫃子裏拿出一個蒲團,放在地上,坐了上去。


    靜靜地坐著,能感覺到全身在緊張地跳動。心髒一下一下地搏動,快得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血液的流速快了幾倍。全身的脈動仿佛都在橫衝直撞。大腦無法冷靜。許許多多的碎裂的畫片飛來撞去,似乎還能聽到碎裂的聲音……


    睜眼到天明,直到張老喊吃飯,謝隕才猛然想起自己忘了做早飯。他有些慚愧地低聲說:“師父,抱歉,我忘了要做飯,還讓您做好了叫我。”


    張老橫謝隕一眼:“和師父客氣啥。以前也都是你師父我做飯喂你的師兄師姐們。他們都十指不沾陽春水,學古代雅士呢。你師父我沒那麽多講究。所以你隨師父我,也是不講究那些腐酸死人的規矩的,好好好,就要這樣。”


    謝隕默默吃著師父做的早餐,八寶粥,院子裏小青菜兩盤。


    “你昨晚做噩夢了?夢見什麽了?”張老忽然問。謝隕端著碗往嘴裏扒粥。很順利地接口:“沒什麽,就是夢見小時候被人搶了玩具。”


    這個說法一聽就是忽悠人的。昨晚那動靜能是做了這麽個夢的樣子?張老可不信。但是看徒弟不想說,也就不追問了。


    吃完早飯,張老休息了一會兒,又在院子裏走了兩圈,消了會兒食。其間謝隕一直陪在一旁。張老笑眯眯地說:“你耐心好,陪著我這個老頭子也不嫌棄,你師兄師姐們可沒這耐心。”謝隕就聽著也不迴話。張老歎道,“這以後你走了,誰來陪老頭子我。”


    “師父,我會迴來的。”


    張老點點頭,笑道:“也是。”那點子傷感淡去,“今天你我師徒來較較藝如何?”


    “徒兒自然奉陪。”謝隕拱手一禮。這個動作做起來相當自然,就像真的古代名士風流之意態灑然。若穿一襲長衫,那就翩翩然有衣帶當風的清逸了。


    張老暗自讚歎,心中自豪地想:他這徒弟要是放出去,不知羨煞多少人。


    師徒兩人帶上古琴就要去山上找一清幽之地坐而論琴。但是剛出門,一輛越野車開到了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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