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櫻和阿涼出去時,明月東升,繁星滿天。


    二人快馬奔向城外西郊去見趙青,自打宋亦歡接手粥棚以來,趙青就一直帶兵駐守西郊。


    疫情被成功的控製以後,集聚在城外的災民越來越多,皇帝始終不肯放災民入城,這給宋亦歡帶來了很大的壓力。


    冰天寒地中,那麽多張嘴要吃飯,要穿衣蓋被,當中還混跡了一些別有居心的人,一朝處理不慎,很有可能好事變壞事,引起災民暴動。


    趙青是宋星辰的貼身侍衛,深得宋星辰信任,辦事十分穩妥,所在宋星辰在臨行前才會特意將趙青留下,就是害怕萬一洛櫻出了什麽事,他遠在清源山,力不能及。


    為了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護洛櫻,宋星辰將先皇賜給他的金牌令留給了趙青,隻要洛櫻需要,隨時可以動用金牌令。


    見先皇禦賜金牌令,如見先皇,就算是當今皇帝見了也要下跪。


    這一次,洛櫻帶著阿涼來找趙青,就在想在那個萬一發生的情況下,動用金牌令阻止皇城禁衛軍前往地下秘室搜查。


    當然,這是她最後的選擇,不到萬不得已,她不可能讓趙青拿出金牌令。


    二人還未到粥棚,忽然在看到有個小小黑影從旁邊的草從裏鑽了出來,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卻依稀可辨是個孩子。


    二人趕緊跳下了馬,跑過去一看,原來是寶兒。


    雖然身上穿的是整整齊齊的銀花緞麵小襖,頭髮卻是散亂的,臉上也髒兮兮的,露出一雙圓圓亮亮的大眼睛。


    洛櫻蹲下身,握住她的小手,柔聲問道:「寶兒,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


    「這位姐姐,你是誰?」


    大眼睛看著洛櫻時,微微生出惶恐之意,說話的聲音也是小小的,細細的。


    「我是洛櫻,你不記得了嗎?」


    洛櫻心中嘆息,自從寶兒被救迴來之後,她就失憶了。


    寶兒怯生生的搖搖頭:「我不記得了,我偷偷跑出來就是想找娘親,姐姐,你能帶我去找我的娘親嗎?」


    「……」


    看著她純真的樣子,洛櫻不知道怎麽告訴她,她的娘親已經死了,不僅娘親死了,她的奶奶也死了。


    其實,失憶對她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姐姐,你不帶我去找,我自己去找。」


    說完,她就想跑,卻被洛櫻一把抓住了。


    「寶兒,就算你想找你娘親,也不能在這大晚上的跑出來。」


    「不,你放開我,放開,我要去找我娘親。」寶兒拚命的掙紮起來。


    洛櫻本就生的瘦弱,她突然一掙紮,手一脫差點沒抓住,阿涼趕緊伸手接過了寶兒。


    「放開,你們放開我!」寶兒還在掙紮。


    「好了,寶兒,這麽晚了,你必須馬上跟我們迴去!」


    寶兒生病時,阿涼一直照顧著,對她有幾分感情,隻是她素來性子冷,和寶兒說話時也是冷若冰霜的樣子。


    後來寶兒病好了,她也就離開了,一直沒有再迴來過。


    「不……我要找……」說話到一半,寶兒忽然愣住了,在她看清阿涼的臉時,她忽然一把摟住了她的脖子,哭嚎了一聲,「娘親——」


    「……呃」


    阿涼抽抽嘴角,呆在那裏。


    當初她照顧她時,她正處於昏迷之中,她的小手自己拉著自己喃喃喚著娘親,她為了給她支撐下去的動力也就應了,沒想到這孩子病好之後就失憶了,真把她當成娘親了。


    「娘親,我終於找到你了,你怎麽都不來看我了……嗚嗚……娘親……」


    寶兒隻管摟住她的脖子一邊啼哭,一邊控訴,生怕阿涼要離開似的,她摟得她緊緊的。


    眼淚鼻涕沾了阿涼滿胸口。


    「娘親,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要拋下我不管了,嗚嗚……不要,娘親,你怎麽能丟下自己的孩兒不管呢,我隻有娘親啊……」


    「……」


    阿涼更呆了,抱住寶兒的手也跟著僵硬了起來。


    「噗嗤……」洛櫻輕笑一聲,「好了,阿涼,看來你真要做娘了。」


    阿涼僵硬的轉過頭,哭笑不得的看著洛櫻:「姑娘,你還打趣我?」


    洛櫻又笑道:「這孩子現在就認你,你好好哄哄她吧,能從趙青的手裏逃出來,指不定她費了多少功夫呢。」


    「……」


    阿涼更加哭笑不得,她照顧這孩子不過是本著自己的職責罷了,怎麽會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個女兒。


    「你們什麽人?」忽然一聲清肅的冷喝傳來,「放開那孩子!」


    二人一聽聲音就聽到是趙青,再轉頭一看,就看見趙青帶著一群人急色匆匆的找了過來。


    洛櫻笑著答道:「趙青,是我和阿涼。」


    趙青加快腳步跑了過來,也不知是跑的,還是見到阿涼害羞,雖隻有月色星光,卻依舊能看到他滿臉通紅的模樣。


    「趙青見過姑娘。」他恭恭敬敬的先給洛櫻行了一個禮,再和阿涼說話時,變得有些結巴,「阿……阿涼姑……娘,是你呀。」


    阿涼冷著臉道:「不是我還能有誰,瞧你,連個孩子都看不住!」


    趙青看著阿涼手中抱著的寶兒,慚愧的撓撓腦袋:「是我疏忽了,這孩子前些日子一直鬧著要見娘親,好不容易這兩天才消停些,我一時鬆懈就……」


    「嗚嗚……哥哥……」不等趙青解釋完,寶兒轉過淚汪汪的眼睛看向趙青,幸福的哭道,「我找到我娘親了……我終於找到我娘親了……」


    「……」


    趙青一怔,這孩子的娘親早就已經死了,哪裏還能有個娘親。


    「娘親……我以後再也不要離開你了……」寶兒說完,又鑽進了阿涼的懷抱,頭深深的埋進她的胸口,抽泣不停,「你也不要丟下寶兒不管,好不好……嗚嗚……」


    「……」趙青被震懵了,他訝異的伸手指一指寶兒,「寶兒,你為什麽叫她娘親,卻叫我哥哥?」


    阿涼冷臉道:「這是重點嗎?」


    趙青一本正經道:「當然是重點,重中之重,這豈不亂了輩份?」


    「那她還叫姑娘姐姐呢。」


    趙青訝了訝,看了看洛櫻,洛櫻又是噗嗤一笑:「這原也沒什麽奇怪的,寶兒病重時,多虧阿涼守在一旁照顧,她肯定誤將阿涼當成娘親了。」


    寶兒立刻停止了抽泣,轉過漆黑的小腦袋,臉色比趙青還要一本正經。


    「姐姐,你說錯了,我沒有認錯娘親,她就是我娘親……」說著,又抽泣了一下。


    「嗯,寶兒沒有認錯。」


    麵對一個失去了一切,甚至連記憶都失去的孩子,洛櫻壓根不知道拿她怎麽辦,她隻能無奈的看了看阿涼。


    阿涼嘆息一聲:「也罷,權當白得了一個女兒。」


    「不對呀,這輩份還是不對。」趙青鬱悶的垂下頭,自言自語,又抬起頭,認真的看著寶兒道,「寶兒,你還缺爹爹不?」


    寶兒眨巴眨巴眼睛,迷茫的看著趙青,想了一想,搖頭道:「寶兒隻有娘親,沒有爹爹。」


    「哥哥願意做你的……」


    一語未了,「呀!」的一聲痛唿,趙青的腳上已挨了阿涼一記猛踹。


    踹完之後,阿涼抱著寶兒就飛身跨上了馬。


    「阿涼……」


    「駕——」


    伊人已駕馬遠去。


    「洛櫻姑……姑娘……阿涼是生氣了嗎?」


    洛櫻笑道:「笨,還不快去追!」


    她沒有想到,當初,瘟疫肆意蔓延,人心惶惶的時候,成全了兩段感情。


    裳兒,顧嚴。


    阿涼,趙青。


    但願,他們都能開花結果。


    ……


    另一邊


    洛府,荷香苑。


    一方桌,一盞酒,幾碟精緻小菜。


    洛熙平正坐在桌前愁悶的喝著小酒,這些天,他一直過得不甚順利,本來還可以出去喝喝花酒緩解緩解愁悶的心情,現在卻連門都不敢出了。


    家中侍妾隻有兩個,一個周姨娘,不過是個燒糊了的卷子,他就早沒了興趣,還有一個汪碧池,就算他對她有再多的喜歡和感動,也被她無盡的淚水哭淡了。


    他害怕,終於一天,汪姨娘會將他對她所有的感情都哭沒了。


    守孝三年,他既不能娶妻,又不能納妾,還不敢出去玩,隻能整天守著這麽一個淚缸也是夠讓人鬱悶的了。


    所幸,今晚的汪姨娘眼裏不再有淚,她小心小翼的侍奉在側,柔聲勸慰道:「老爺,酒喝多了傷身。」說完,舀了一碗湯遞於洛熙平麵前,「這是妾身給您熬的安神補血湯……」


    洛熙平並沒有等她把話說完,接過湯直接放在桌上,一把拉過汪姨娘的手腕,汪姨娘一跌,正好跌坐在他的大腿上。


    「池兒,你才是我的安神補血湯……」


    看著汪姨娘臉上粉光融滑,自帶風情的樣子,洛熙平幾杯酒下肚,不由的動了情,說話時,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臉。


    「老爺,還有人在呢。」


    汪姨娘羞紅了臉色,像一朵含羞帶怯,不勝涼風的水蓮花。


    洛熙平最愛看她這份羞澀,哪怕早已經身為人婦,她也是靦腆而羞澀的,帶著一種別的女子所沒有的小女兒情態,十分動人。


    汪姨娘剛說完話,屋裏服侍的丫頭和婆子就識趣的退了下去,洛熙平笑的曖昧,湊到她耳邊吹著熱氣道:「池兒,是有好久,你都沒有這樣溫柔過了。」


    汪姨娘隻感覺耳朵被吹的發癢,往旁躲了躲,媚聲道:「過去都是妾身不懂事,妾身再也不會惹老爺生氣了。」


    姐姐固然重要,可是再重要也滅不過老爺的次序,她這一生如無根浮萍,好不容易尋到了一個依靠,她不想輕易的失去。


    所以,她重拾心情來麵對他,隻是現在的她,對洛熙平再也找不到當初的信賴了,她心裏始終害怕自己有一天終將成為下一個姐姐。


    她又不像周姨娘,哪怕失了老爺的恩寵也能在府裏過得如魚得水,且不說五姑娘有多麽看重周姨娘,隻說周姨娘生了一兒一女就是她永遠也比不上的。


    想到她那個可憐的孩兒,連都沒能生下來,睜開眼看一看這個世界就沒有了,她的心裏突然又酸痛起來。


    眼圈一紅,差點又要灑下眼淚,生怕掃了洛熙平的興致,她硬是將眼淚又逼了迴去。


    「池兒……」聽到汪姨娘溫聲細雨的道歉,洛熙平益發的情動,將她重新捉迴來,張開嘴,牙咬了咬她細巧的耳垂,聲音喑啞道,「你知道錯了就好,今兒晚上,你……改個樣子……」


    「老爺……」


    汪姨娘一聽,更加羞澀的捂上了臉,整個人好像化成一汪春水似的軟塌塌的癱倒在洛熙平的身上。


    洛熙平哪裏還有心思再喝酒吃飯,抱著汪姨娘就往床上走去,天人交戰之時,汪姨娘突然來了月事。


    興致勃勃的洛熙平頓覺掃興和晦氣,事沒辦成,興味索然的迴到了書房,隻留下汪姨娘一個人衣衫不整的坐在床上嚶嚶哭泣。


    老爺果然不再喜歡她了。


    她月事一向不準,而且迴迴來時都會痛的死去活來,過去,也不是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那時候,老爺隻要有空,總是會留下來陪她的,哪怕什麽也不做,陪著她就行。


    現在,他卻義無反顧的翻身下床就離開了。


    洛熙平迴到書房,想練練書法平復心情,到底欲求不滿,心浮氣燥,一個字沒寫完,就撕了扔了。


    起身在屋內來迴踱了幾步,心裏還是憋悶的緊,他感覺自己像個囚徒似的被囚禁在這個家裏。


    枉他縱橫沙場大半生,到頭來,卻混成了囚徒,連想出個門喝個花酒還得防三防四的。


    越想越憋悶,他幹脆躺倒在暖榻上,拿過一本書來看,書剛翻了一頁,便沒了興致,丟棄在側。


    恰此時,洛玥親自提著食盒過來了,迴府已有兩日,時間不等人,她總不能一直不行動,她必須盡快從洛熙平嘴裏套出話來。


    「玥兒見過父親。」


    進了書房,她小心翼翼的走到他麵前,屈身行禮。


    洛熙平頭枕雙手,並未看她,隻是呆呆盯著屋頂綺井,淡淡的「嗯」了一聲。


    「父親,這是玥兒親自給您準備的乳酪,紅糖酥餅,還有你過去最愛吃的如意糕。」洛玥極盡討好之能事,將一碟一碟做的十分精緻的糕點端於榻上的長方桌幾上。


    一陣撲鼻的香味襲來,洛熙平這才緩緩的抬起眼皮看了看洛玥,卻見洛玥今日穿了一身雲錦妝花緞素襖,在淡淡燭火下的映照下顯得分外的青澀秀媚,尤其是眼角的一粒紅色淚痣,更添加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楚楚可憐之態,竟大有當年汪碧池年輕時的風韻。


    洛玥沒有注意到洛熙平的眼神,她隻是專注的擺放好碗碟和筷子,又為洛熙平倒了一盞解膩的茶,見他還是一聲不吭,少不得耐著性子柔聲道,「父親,您嚐嚐,若覺得味道不好,玥兒重新去做。」


    「……」


    洛熙平依舊沉默,隻是安靜的看著她,又見她說話時花瓣般的小嘴一張一合,就像承了朝露的花兒一般開開合合,一時間竟看得呆了。


    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洛玥竟然長大了,生的更加動人了,他竟然一點都沒有發覺。


    說到底,她根本不是他的女兒,和他沒有半點血緣關係,若不是因為小時候的陰差陽錯,他甚至根本不可能認識她。


    想到這裏,他不由的心跳加快,眼神也變得更加熱烈了,啞著嗓子輕輕應了一聲:「玥兒……」


    「父親,你的嗓子怎麽了,是不是受了風寒?」


    說著,洛玥俯身就欲拿起整整齊齊疊放在榻上的錦褥替他蓋上。


    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道:「我沒事,玥兒……你扶我起來吧!」


    這一聲玥兒叫的無比溫柔。


    洛玥心中頓時一喜,仿佛迴到了從前,他待她好的時候。


    不過,就算現在的他待她再溫柔,她也不可能和從前一樣敬愛他,在她的心裏,這個人早就已經死了。


    若不是為了鎖心鑰,她連話都懶得跟他說,她恨不得他死,立刻去死!


    她喜的隻是,她今日的討好獲得比了預期還好的效果,隻要重新獲得洛熙平的信任,她就有更大的機會可以得到鎖心鑰。


    她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忙熱情的俯身去扶他。


    她這一俯身,一陣淡淡的奶香味飄到了洛熙平的鼻子裏,他更加心猿意馬,起身後,忽然一把拉過了她的手:「玥兒,你也一起坐下。」


    洛玥這才感受到他看她時的眼神不對,她心裏忽然有了一種噁心的感覺,心跟著怦怦直跳。


    她立刻愴惶的起身,狠不能立刻張開五指狠狠給他一個大耳刮子,這才叫禽獸不如的東西呢,那一次刺客來襲怎麽就不殺了他,心裏雖恨極,臉上卻不由的擠出一個溫順的笑來。


    「父親,玥兒不累。」說著,她又指了指桌幾上的糕點,「父親,這如意糕還是熱著的,您趕緊趁熱嚐嚐,涼了就不好吃了。」


    說完,又抽開食盒最後一隔屜子,發現自己空空如也,她凝著眉頭「咦」了一聲,迴頭勾著脖子朝外頭喊了一句:「紅棱,你進來一下,我給父親熬製的霜花糖怎麽不在裏麵?」


    「……」


    站在屋外的紅棱懵了一下,洛玥什麽時候要她帶霜花糖了。


    「紅棱……」


    洛玥又喚了一聲,紅棱一個激靈,跑了進去,靈俐的迴稟道:「奴婢剛剛才想起來,霜花糖擺在了桌上冷著,忘記拿了。」


    「你這丫頭,怎麽一點記性也沒有。」洛玥柳眉一豎,嬌嗔一聲。


    「是奴婢疏忽了,奴婢這就迴去拿。」


    「算了,你也不用迴去拿了,有這些就夠了。」


    在洛玥迴頭喚了紅棱一聲的時候,洛熙平心裏的那點心猿意馬早就散了,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洛玥一眼,又看了看紅棱,冷著臉擺了擺手。


    「父親,都是玥兒的過失。」洛玥心裏終於舒了一口氣,她相信有紅棱在,洛熙平再無恥也不敢做什麽,她垂眸覷了覷洛熙平的臉色,又道,「今晚玥兒瞧著父親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如讓紅棱給你唱著江南小調解解悶吧。」


    洛熙平從來也沒有在意過紅棱長什麽模樣,隻恍惚記得是個眉清目秀的丫頭。


    他「哦」了一聲,微微正了一下身體,說道:「唱來聽聽。」


    紅棱並不知洛玥是什麽意思,略略沉吟了一下,又清了嗓子,開始吟唱,唱的是《紫竹調》。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與哥哥做管簫。


    簫兒對著口,口兒對著簫,簫中吹出鮮花調。


    問哥哥呀,這管簫兒好不好。


    問哥哥呀,這管簫兒好不好?


    ……


    聲音輕柔婉轉,恰似吳儂軟語,一聲哥哥唱的洛熙平的心也跟著化了。


    原以為汪碧池唱出來的江南小調夠婉轉動聽了,沒想到洛玥身邊的一個丫頭能竟唱的比汪碧池還要好聽。


    怎麽說呢,紅棱唱的比汪碧池多了幾份情調,又多了幾份青澀的婉約和輕快。


    他這才開始注意起紅棱的容貌來,隻見她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綾襖,外罩一件水綠色坎肩,生的眼睛大大,臉兒尖尖,鼻樑兩側微點著幾顆雀斑,雖沒有十分顏色,卻自有動人之處。


    尤其是她的一雙大眼睛,十分有神。


    洛熙平心思一動,不由的拿起了桌上的筷子,擊打起茶杯為她伴樂。


    從前,汪姨娘唱小曲時,他也喜歡這樣。


    待紅棱一曲唱畢,洛熙平意興未減,又吩咐道:「你唱的甚好,再來一曲。」


    紅棱心裏氣惱萬分,她早已不是過去那種戲子粉頭了,怎能再任由男人拿她取樂,可是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若拿不到東西,她也要跟著洛玥一起死。


    忍住滿腔羞憤,她垂首乖順道:「是。」


    「父親,玥兒不慣聽這些江南小調,就先告辭了。」


    「嗯,你去吧!」洛熙平淡淡點了點頭。


    洛玥心裏著實鬆了一口氣,她還害怕剛才的舉動會引起洛熙平的憤怒。


    幸好,紅棱雖生的不甚美貌,卻唱得一曲好聽的江南小調,想當初,汪姨娘就是用江南小調把洛熙平弄的五迷三道的。


    為此,娘親恨透了汪姨娘,也恨透了江南小調。


    如果紅棱能效仿當年的汪碧池,成功的籠住洛熙平的心,她就又多了幾分找到鎖心鑰的把握。


    她雖未經世事,卻也知道男女床弟之間最容易套出話來,或許,她可以讓紅棱從洛熙平的嘴裏套出鎖心鑰的下落。


    反正她若要被處死,紅棱也逃不過。


    雖說女子名節純如白紙,比性命還要重要,可是紅棱也算不得什麽正經女子,本來她就是個戲子。


    如果完不成任務,蓮月教有的是讓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她想紅棱一定知道當中的厲害。


    想到此,她轉眸又叮囑了紅棱一聲:「紅棱,你在這裏好生伺侯著。」


    「姑娘……」


    紅棱隱隱意識到了什麽。


    「怎麽,你還有什麽事?」


    洛玥不高興的盯了她一眼。


    「奴婢……無事。」


    紅棱咬了咬牙,心裏想著,自己又不是什麽弱女子,怎麽可能會被一個男人輕易就欺負了。


    有關洛熙平,在來之前,她還做了一番調查的,雖說洛熙過昔日縱橫沙場,但武功並不見得有多高,不說自己一定能打得贏他,關鍵時侯自保總是可以的。


    就在她心中忐忑的唱完下一首江南小曲的時候,洛熙平意外的擺擺手道:「很好,你可以下去!」


    「……」


    紅棱瞬間怔愕。


    難道是她想多了?洛熙平根本沒有這個意思。


    她舒出一口長氣,諾諾的退了下去。


    其實,洛熙平真對紅棱動了心思,他沒有動她,隻是聽她第二曲唱的是《憶江南》。


    這讓他想起曾經在平城元家的日子,正是因為這一首《憶江南》,大小姐才對江南心生嚮往,和大公子一起去了江南一趟,在江南,她遇到了此生他最為痛恨的人姬南城,結下一段孽緣。


    他身體裏就算被酒精燃燒著再蓬勃的欲望,在這一瞬間,也被一盆冷水澆滅了。


    「元蓁,如果沒有那一次江南之行,你是不是就不會遇到了他了?」


    「如果你遇不到他,你的父親就還是平城至高無上的王,根本不會臣服於成國。」


    他自言自語問了一聲,魂不守舍的下了榻,想要親口去問一問她,她落到滿門被誅的結局,可曾後悔過嫁給了姬南城。


    剛邁開腿走了兩步,就看見德順急色匆匆的跑了進來。


    「老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洛熙平一驚:「又發生什麽事了?」


    「皇上派人查抄了韓府。」


    「……」


    洛熙平更加心驚,本來這件事沒什麽奇怪,可是德順如此慌張,事情一定很嚴重。


    「還派人查抄了陳家的林遠山莊。」


    「……」


    晴天一道霹靂直擊洛熙平的天靈蓋打下,直打得他外焦裏嫩。


    幾乎在頭一時間,他的腦海裏就竄出兩個字「花家」。


    在韓碩被打入天牢的時候,他就一直很擔心這件事會被曝光,可是又想著韓碩雖然無後,親弟弟也死了,可是韓勛還留下了一個遺腹子。


    他就是看在親侄兒的份上,也得給他留下一份家產吧,沒想到他這麽絕,竟然攀扯出十幾年前,早已煙消雲散的花家舊案。


    「老爺,怎麽辦,皇上會不會派人去查抄我們洛府?」


    洛熙平從驚愕中迴過神來,揪緊眉頭沉默了好長時間,擺擺手道:「你莫要自亂陣腳,即使皇上派人來,也查抄不到任何東西,頂多……」


    「難道老爺真想毀了?」


    「若不到萬不得已,我自然不會毀了。」


    所有的珍寶都藏在了地下秘室,還有元蓁的屍身也在,不管是禁衛軍搜到什麽,他都是死路一條。


    所以,真到了那一步,他隻有啟動機關,將整個地下秘室徹底毀了,連同元蓁的屍身也一同毀了。


    可是……


    他真得捨不得,捨不得他最後的財富,捨不得他最後緬懷的愛情。


    「老爺,這件事要不要找五姑娘商量一下?」


    洛熙平麵色一凜:「這樣的事怎麽好叫她知道?」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洛府倒了,五姑娘也一樣跟著倒了,她是個有主意的,奴才覺得……」


    「夠了!你先退下吧,這件事讓我好好想想。」


    不管他如何看重洛櫻,甚至將她視為洛家未來的希望,有些事,尤其是這樣有損他形象的事,他並不想讓她知道。


    這跟信任無關,而是關乎到他一個做父親的形象和尊嚴。


    這一夜,洛熙平徹夜難眠。


    洛櫻,也是一樣。


    第二日一早,兩個人都是惴惴難安的在等待著什麽,誰知並沒有等來皇城禁衛軍,卻等來了蘭貴妃身邊的陳公公,說蘭貴妃宣召洛櫻入宮。


    不僅洛櫻,合府人都覺得十分驚訝,因為蘭貴妃與洛家,與洛櫻都素無往來。


    來不及多想,洛櫻趕緊收拾一番,交待了阿涼幾句,便隨著陳公公一起入了宮,陪同而來的竹娟和裳兒依舊被擋在了宮門之外。


    由陳公公領著,穿越重重宮門,終於來到蘭貴妃所住的宸華宮,此時,蘭貴妃坐於錦鯉池邊,身倚欄杆,剝開手裏的一塊蒸餅置於池水中,引起群魚爭食。


    她的臉上始終帶著懨懨之色,兩眼放空,也不知她看的是魚還是什麽。


    餵了一會魚,她似乎失去了興致,將手中最後的蒸餅全部置於池中,撣撣手上的碎屑,也不離開,隻是怔怔的瞧著池水發呆。


    「奴才參見貴妃娘娘,貴妃娘娘萬福金安。」陳公公走向前,伏地行禮,又道,「奴才已將清平侯府洛櫻帶來,還請娘娘示下。」


    蘭貴妃沒有迴頭,隻是輕揚了一下雪色皓腕,聲音慵懶之極:「本宮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


    陳公公唯唯諾諾的退下,又朝洛櫻努了一下嘴,示意她跪下行禮。


    洛櫻屈膝俯身,跪於蘭貴妃麵前,恭謹道:「臣女洛櫻,參見貴妃娘娘。」


    不管她和尉遲蘭嫣有著怎樣的過往,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和大哥之間也早已成為了過去。


    現在,她和她,隻是陌生人而已。


    不過,她倒沒有想到,尉遲蘭嫣會以身犯險,陷害沈遙調戲侮辱她,按理說,她應該沒有什麽動機冒著這樣的風險來陷害沈遙,這本是一件損人不利已的事。


    她想過,她會不會是想著要為大哥報仇,可是早在大哥死之前,他們就已經決裂了,她還能有這樣的心嗎?


    不管怎麽說,這一件事也算在無形之中幫了她,現在的皇帝幾乎視沈遙為眼中釘,讓沈遙在朝中更加舉步維艱,隻可惜,皇帝是個傀儡,隻要有太後在,沈遙暫時就不會有事。


    除非他血影門門主和贏國人的身份曝光,否則,太後不會輕易動沈遙。


    除了利用沈遙來製衡厲相,太後恐怕也想利用沈遙來製衡小十。


    正想著,尉遲蘭嫣緩緩的轉過了頭,幾縷晨光照在她的身上,照亮一襲明艷的紅色霞錦光彩奪目,雍容華貴,映襯她一張雪白的臉蛋,水盈盈的眼睛,更顯得她妖而不冶,媚而不俗。


    她神情淡淡的注視了她一眼,看不出喜惡:「起身吧!」


    洛櫻剛剛依言起身,她便站了起來,很快,就有宮婢端了一盆飄著玫瑰花瓣的牛乳過來,尉遲蘭嫣將手浸入了牛乳之中洗了洗,又有一宮婢屈身遞過來一方雪白的軟帕,她接過軟帕,拭幹淨手上的牛乳,將帕子擲於宮婢手上。


    錦繡端了一盞茶奉上,尉遲蘭嫣擺擺手,然後轉頭漫不經心的又看了一眼洛櫻直接道:「並非是本宮想召見你,是皇上想召見你,你就在這裏等著吧!」


    說完,竟自離開了。


    偌大的亭內隻留下洛櫻和一個侍立在側的小宮女,她疑惑的望著尉遲蘭嫣的背影。


    倘若是皇帝要宣召她,為什麽不直接下旨宣召她,非要拐個彎讓尉遲蘭嫣來宣召她入宮?


    她不得而知,既來之,則安之,她隻能耐心等待。


    誰知這一等,等了大半晌功夫都不見皇帝來,洛櫻隱隱覺得心驚,她倒不是擔心別的,她隻是擔心不知什麽時候禁衛軍就闖到了洛府。


    雖然有阿涼拿著金牌令守在洛府,可她還是不能完全放心。


    她正想問請小宮女去找陳公公問一問,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腳步聲很是輕盈,像是女子的聲音。


    她循聲望去,就看見幾個宮婢簇擁著兩個女子走了過來,其中一個身著粉衣,梳著丱發,和她年紀差不多大,眉宇之間生的與尉遲蘭嫣有幾分相似,正是尉遲蘭嫣同胞妹妹尉遲蘭雪,另一個身著明麗石榴紅色,梳著雲髻,頭戴華鉓,美的張揚的女子竟然是金城公主聞人嘉魚。


    又聽尉遲蘭雪用她清脆的小嗓門道:「嘉魚姐姐,你一直說你們北涼皇宮天錦池的錦鯉最好看,今天,我就帶你來看看我姐姐宮裏的錦鯉有多麽的好看。」


    聞人嘉魚不服氣的撇嘴道:「這天下還有比我們北涼更好的錦鯉,我才不信呢。」


    洛櫻微微一怔,什麽時候聞人嘉魚和尉遲蘭雪如此親密的叫上了姐姐妹妹,她好像記得從前她們兩個人沒什麽交集。


    「不信你就跟我來看呀。」


    尉遲蘭雪走到亭子裏時忽然發現一個陌生的姑娘,她愣了一下,抬頭問道:「你是誰,你怎麽在我姐姐宮裏?」


    洛櫻微微福了福身,還未等開口說話,聞人嘉魚一眼就認出了她,勾起舊仇,她眼睛裏立刻噴出火來,伸手指著洛櫻道:「原來是你這個不知死活的野丫頭!」


    「嘉魚姐姐,你認識她嗎?」尉遲蘭雪一臉懵懂。


    聞人嘉魚滿臉忿色,冷哼一聲道:「我當然認得她,她就是個……」


    說著,她忽然頓了一下,目露警惕和恐懼的看了看四周,話鋒一轉,怒聲問道:「那個衛元極呢?」


    自從上一次差點被衛元極用鞭子勒死,她的心裏就留下了很深的陰影,她甚至不用查衛元極的身份,因為他在長陵城實在太有名了,他可是臭名昭著的催命鬼郎君,仗著自己顯赫的家世,殺人如麻,從不考慮後果。


    這一次,星辰哥哥不在,她好不容易才從狼窟裏逃了出來,可不想枉丟了性命。


    她的恐懼,洛櫻盡收眼底,她神色淡淡,不置可否道:「他在哪裏,我好像沒有必要告訴公主吧。」


    「你——」


    聞人嘉魚氣個倒仰,手握向腰中銀鞭,恨不能立刻狠狠抽洛櫻一鞭子,終歸還是擔心衛元極會突然冒出來,想了想,隻能忍氣吞聲,放下了手。


    她不再和洛櫻說話,而是低頭湊到尉遲蘭雪耳邊說了一句:「蘭雪妹妹,這個女人到處勾三搭四,她跑到你姐姐宮裏來,分明就是想勾搭你的皇帝姐夫!」


    尉遲蘭雪年紀尚小,在家裏又深受寵愛,被保護的太好,根本不知人心險惡,一聽此言,當即憤怒的將小腰一叉,厲聲對著洛櫻喝斥道:「你個壞女人,好生不知羞恥!誰準許你勾引我皇帝姐夫的!」


    洛櫻沉靜如初:「誰不知道蘭貴妃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誰又敢找死的跑到蘭貴妃宮裏來勾引皇帝。」


    「……呃。」


    尉遲蘭嫣怔住了,眨巴著眼睛盯著洛櫻,覺得她似乎說的很有道理。


    聞人嘉魚立刻反駁道:「蘭雪妹妹,這個野丫頭牙尖嘴利,慣能顛倒是非……」


    洛櫻略略瞟了一眼聞人嘉魚,眼中帶著一絲輕蔑,徑直打斷她的話:「聞人嘉魚,你我之間的過節是你我之間的事,你何必拿別人當槍使,來給你出氣。」


    「你放屁!」聞人嘉魚勃然大怒,左看右看又未見衛元極身影,膽子大了兩分,怒斥道,「就憑你這個賤丫頭,也配讓本公主拿旁人當槍使,本公主可以立馬就處治了你!」


    洛櫻冷笑道:「在北涼你是最尊貴的公主,可這裏是成國,你腳下所站的土地是成國的皇宮,而我是成國的臣民,還輪不到你一個別國公主來處治我!」


    「你,你你……」聞人嘉魚不想她牙尖嘴利至此,氣的連話都說不周全,漲紅著臉,下意識的又抽向腰間銀鞭,到底還是底氣不足,對著侍立在側的宮女喝道,「還愣著這裏做什麽,給本公主掌她的嘴!」


    很快,就有一個身材高大的宮女走到了洛櫻麵前,揚手就要扇下,卻被洛櫻一把握住了手腕。


    宮女不想洛櫻一個瘦小的女子能有如此敏捷的反應和強大的力量,握的她的手腕生疼,幾乎要斷了。


    宮女痛的齜牙咧嘴,卻不敢哼哼一聲,更不敢看向聞人嘉魚。


    「你……你敢以下犯上!」聞人嘉魚氣的口不擇言。


    洛櫻一把推開宮女,麵色依舊沉靜:「我說過了,你並非成國公主,不存在以下犯上。」


    「我不是成國公主,可是我卻是蘭雪的姐姐,你當眾欺辱我,就是欺辱蘭雪,欺辱貴妃娘娘!」說完,又低下脹得青筋暴疊的臉,看向尉遲蘭雪道,「蘭雪妹妹,你說是不是?」


    尉遲蘭雪一直處於怔懵之中,並不明白這兩個人的仇恨從來哪裏來的,不過,有一點她很清楚,她不可能不幫嘉魚姐姐,卻要幫一個陌生人。


    她重重點頭「嗯」了一聲。


    洛櫻忽然輕笑了一聲,笑的聲音特別的涼,絲絲入耳的涼:「今兒真是見識到了什麽叫賊喊捉賊,倒打一耙了,明明是公主有那樣的心思,卻要把髒水往我身上潑!」


    「你什麽意思?」


    「你說我欺辱你就是欺辱貴妃娘娘,你分明是把自己拉到了和貴妃娘娘同樣的高度,在成國,除了太後和皇後,還有哪個女子比貴妃娘娘還要尊貴,我看你根本就是覬覦貴妃之位!」


    「你你你……」聞人嘉魚再度氣的舌頭打結,好不容易才縷直了舌頭,又厲聲喝斥道,「你血口噴人,今兒本公主就要打死你!」


    她再也按捺不住滿腔怒火,哪裏還管衛元極會不會突然冒出來,鞭子一抽,便朝著洛櫻的臉上揮去。


    聞人嘉魚武功並不高,甚至比不過楚盈。


    她記憶尤新,一年前,她二人設下擂台一戰,兩個人都使得同樣的兵器,到最後,聞人嘉魚被楚盈打的落花流水。


    她無懼於她揮來的鞭子,正要伸手接住,忽然眼前籠罩了一道醒目的明黃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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