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飯後,固定會有放風的時間。


    在這難得的、可以獲得有限自由的一點時間裏,夙夜總是獨自坐在陰暗僻靜的角落,望著天空發呆。


    在湎山監獄服刑的犯人中,他算是個比較特別的存在。


    肥大囚服裏晃蕩的幹癟軀體,似乎隻是一層薄薄的皮包裹著骨頭,令人擔心隻要輕輕一折,就會像火柴棒一樣哢嚓斷掉。蒼白憔悴的臉孔,找不到一丁點鮮活的色澤,因為太瘦,顴骨格外突出,臉頰深深凹陷。


    最引人矚目的是他的眼睛,很少有人在直視他的眼睛以後,還能做到無動於衷。那是雙永恆暗夜般沉寂悒鬱的眼睛,你很難在裏麵找到屬於人類或者其他活物的情緒。


    對獄警們來說,他是個很合作的犯人,安靜而聽話。


    對同伴來說,他算是個不錯的獄友,總是安安靜靜呆在角落裏,不給任何人惹麻煩,被欺負、被搶走飯菜也不會告狀,更不會和人發生爭執。


    他總是默默地承受別人加諸在他身上的一切:友好的、惡意的、溫和的、殘忍的……


    不是漠然淡定那種,而是徹底的置若罔聞,他的軀體在這裏,可是他的靈魂好像總是在別處遊蕩。


    “他就是監獄長交待要特別關照的那個犯人!”


    “聽說他是犯罪心理學方麵的天才,幫助警方破獲過好幾起大案子。”


    “他是博宇集團的法定繼承人之一。”


    “他殺死了華天娛樂的小開!”


    “他母親的死也跟他有關。”


    “歐宇辰給他找了最好的律師,可是他拒絕為自己辯護。”


    總是有人對他饒有興味地議論紛紛,包括犯人,包括警官們。


    而夙夜對所有投注在他身上的審視、揣測、驚訝、憎惡、憐憫之類的目光,通通視而不見。


    “他是人嗎?”


    “應該是塊木頭吧?”


    這句貼切的形容換來嘻嘻哈哈的笑聲。


    “他好像……很喜歡夕陽。”有人猜度。


    “嗯,他每天都坐在那裏呆呆地看著夕陽。”有人表示讚同。


    “他哪天沒有發呆?”有人嘲笑。


    “……”


    “……”


    夙夜的確很喜歡夕陽,準確地說,是喜歡夏日傍晚的景致。


    橘紅色的火球嵌在天邊,一圈圈光暈徐徐擴散開來,周圍的雲朵便呈現出層層疊疊緋紅的薄暈,象是少女臉上濃淡相宜的胭脂。


    煦暖的和風輕柔地掠過臉頰,象是誰在耳畔呢喃軟語。


    “你就是夙夜?”


    “以後要一起生活了,認識一下,我是歐宇辰,比你大一歲。”


    “你可以把我當做哥哥來依靠……”


    “沒事的,我會永遠陪著你……”


    歐宇辰有一把令人著迷的好嗓子,像細細打磨過的琉璃珠,華麗圓潤,很適合做聲優,現在想起來卻隻覺得更難過。


    背抵著硬邦邦的牆壁,記憶的潮水奔騰翻湧,一波漫過一波。


    茫茫然望著天邊的血色殘陽,夙夜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張英氣逼人的臉孔,於是悒鬱的眼中,蕩起圈柔和的漣漪,瞬間又歸於沉寂。


    永遠嗎?誰知道永遠有多遠?


    誰又能和誰,走到永遠?


    一封信遞到他眼皮底下,被犯人們背地裏稱作林胖子的年輕警官站在他麵前,憨聲憨氣地說:“1620,有你的信。”


    在這座監獄裏,夙夜還是擁有某些特權的,譬如不需要像其他犯人一樣,見到警官就起身、立正、敬禮,再畢恭畢敬地說聲:“管教好。”


    也因此,欺負他的犯人多少都會有些顧忌,不敢做得太過火。


    但這種優待絕對不是因為歐宇辰私下裏做了許多“溝通工作”,而是因為夙夜這個名字,本身就曾經是警界的傳奇。


    不,他從來沒有當過警察,他隻是協助警方破獲過好幾起轟動一時的案子。雖然普通老百姓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但在警方內部,他還是很聲名顯赫的。


    夙夜低頭,掃了眼封皮上溢著墨香的漂亮小楷。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有耐性練習書法,實際上歐宇辰的確是非常有耐性的人,他寫得一手相當漂亮的柳體字。


    清勁峻拔、結構謹嚴、疏朗開闊、清秀方整。


    “字如其人,人如其字。”爺爺曾經這樣稱讚他。


    完美的人生,完美的事業,完美的未來……也許,他唯一的不完美就是自己,就像美玉上的微瑕。


    夙夜麵無表情地接過信,慢吞吞撕碎。


    “難道你喜歡呆在監獄裏嗎?”林警官痛心疾首地晃了晃圓滾滾的腦袋,“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及最高人民法院《關於死刑緩期執行限製減刑案件審理程序若幹問題的規定》,限製減刑的死緩犯罪分子都要服滿至少二十年的徒刑。也就是說,如果你堅持不上訴的話,即使有機會減刑,你起碼也要在這裏呆足二十年。”


    夙夜沉默著,繼續望著夕陽發呆。


    “1620,知道我為什麽和你說這些話嗎?”林警官等了幾秒鍾,見他絲毫沒有迴應的意思,隻好繼續往下說,“第一次聽到夙夜這個名字時,我還在警校讀書,老師給我們講那宗震驚一時的剝皮殺手連環殺人案,那時候你多大?十六還是十七?可是,在我們這些未來警察心目中,你已經是個傳奇。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在這裏見到你。”


    “……”


    “你一審已經被判死緩。那麽,最幸運的結果,就是能夠順利的一次次獲得減刑的機會,在二十年後走出監獄。那時候你三十八歲,你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將在監獄裏度過,你想過自己三十八歲時是什麽樣子嗎?這個世界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


    “歐宇辰幫你請了最好的律師,不過沒有你的配合,不管他做什麽,都沒用。”


    “……”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這裏的犯人,每天都在求神拜佛,祈禱能有你的好運氣。有個有能力幫助他們、也願意幫助他們的人。”


    “……”


    “邵壬是我的學長,他曾經對我說過,夙夜會成為最優秀的警察。結果,你卻淪為罪犯,實在是太諷刺了。前幾天他來找我,要我盡量關照你。他還說,即使你殺人,也絕對不可能被人找到證據。”


    “……”


    “為什麽要毀掉自己呢?誰值得你付出這樣沉重的代價?”


    “……”


    “你現在還年輕,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


    揮出去的拳頭全部打在了棉花團上,無論他怎樣苦口婆心,夙夜始終沒有任何反應。


    心中湧起股無力感,林警官也曾經學過犯罪心理學,可他卻看不透麵前這個大男孩。


    明明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無論投下多大塊的石頭,都蕩不起絲毫漣漪。


    就如同邵壬所說的,即使夙夜殺人,又怎麽可能被人找到證據?


    沒有人比夙夜更清楚,怎樣掩飾罪行。


    雖然從理論上來說,沒有破不了的案子,但事實上,許多案子都會成為懸案,逐漸被時間淹沒、遺忘。


    而夙夜堅持認罪,毫無疑問另有隱情。


    該說的都說完了,林警官無奈地轉身,走出沒幾步,還是忍不住迴頭,黯淡的斜陽下,夙夜依舊呆呆望著天空,臉色蒼白,木然得就像一尊雕像。


    這個人,還是活的嗎?


    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嚇到了。


    太陽逐漸沒入地平線,鎏金似火的絢爛晚霞也隨之黯淡下來,世界變得混沌蒼茫,象罩上了層黛青色的紗。


    總有一天會後悔嗎?


    誰又值得自己付出這樣沉重的代價?


    夙夜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當然……會有那樣一個人。


    如果我是你人生中唯一的疵點,那麽我會親手幫你打磨掉。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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