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時光,就在劉備的東巡中倏忽而過。


    從二月初出發,視察關東五州各地的民生恢複情況,如今已是七月。


    巡狩的軌跡,也已經走完了豫州、兗州、徐州、青州,經過了冀州的渤海郡,迴到了劉備的故鄉幽州。


    還剩最後兩三站、個把月的時間,就要迴雒陽了。


    五個多月走下來,劉備看到了太多民間疾苦、滿目瘡痍。但也看到了希望,各種戰後重建的生機。


    為了與民休息,他把隨駕的軍隊人數也盡量壓低,隻帶了五萬騎兵跟著走,其他決戰時調動的大軍全部遣歸各處糧草豐足的州郡就食。


    五萬人看似還是很多,但相比於皇帝出巡,其實已經算克製了。尤其今年才剛剛統一,各地曹軍潰兵和流散饑民、賊寇形成的匪患還很嚴重。


    劉備親自巡視途中,都遇到並順手剿滅了三四股從數千人到上萬人規模的匪患。按照曆史的規律,朝代重新統一整合後,至少花兩三年把主要匪患肅清,已經算很快了。


    如今這個時節,淮南地區今年的第一季早稻,已經順利收獲、曬幹入庫,雖然有些局部天災、水旱,但百姓總體來說收成還過得去。


    北方的麥作區,倒是根據緯度不同,還分別需要一兩個月,才能完成秋糧的收割和晾曬。


    北方百姓暫時還得在缺乏主食的饑餓生存環境中,忍耐一段時間,靠夏季剛成熟的亂七八糟蔬菜撐過去。


    朝廷為了體現陛下的恩德、與原先劉和袁紹曹操執政的不同,在年初時倒是宣布了一項恩旨,讓大漢子民都可以緩一口氣,感受統一帶來的紅利:


    大漢全境範圍內,免除所有人頭稅一年——這兒的人頭稅是廣義的,包括租庸調輸。也就是所有按人口直接計征的田賦納糧、戶調紡織品(也可以交錢)、徭役和運輸,都全免。


    而關東今年新光複的五州,加上去年光複的幽州,還可以額外得到一年的田賦豁免、兩年的徭役和戶調豁免。


    換言之,關東百姓可以連續兩年不納糧,三年不服徭役不交絲織品/銅錢。


    之所以糧食稅不能完全連免三年,也是考慮到關東地區官倉裏存糧也很少了,連續完全不收的話,當地的官員糧俸和駐軍軍糧都會出現困難。


    而且糧食又沉重,消耗量巨大,都從後方益州荊州運過來,哪怕有了南陽運河和討虜渠,可畢竟幾千裏的水路路程擺在那兒呢,至少一兩倍的損耗,劃不來。


    所以,寧可從今算起、第三年就在關東恢複征糧。可以以後收成天氣不好的時候,再間隔留一年免征,隻要別好幾年連在一起免征,朝廷的行政係統就能扛住。


    至於“連續幾年減半征、按比例減征”這種餿主意,李素是不會給劉備出的,就算李素這麽拍腦門,以劉巴的智商也肯定會勸諫。


    這個邏輯現代人或許難以理解,但漢末的古人非常理解——征稅是需要成本的,官員、稅吏、兵丁,一層層人手動員下去催繳,收一半是那麽多成本,收全部差不多也是那麽多成本,高不了多少。


    所以,既然收了就收足,要不就幹脆一整年某塊稅源直接砍掉。


    別搞半吊子,花兩次征稅成本、卻隻征上來一次的量,這不受二茬罪麽。


    ……


    當然了,即使是設計到如此微妙的征收減免、體恤百姓。


    可如果朝廷的治理能力和經濟建設水平沒跟上的話,擱大漢朝十幾年前的舊國情、這樣的減免比例,就幾乎相當於一切全免了,朝廷肯定會難以運作維持。


    但對章武六年的大漢來說,所有人頭計稅的稅賦徭役全免,還不至於徹底傷筋動骨。因為一切工商稅都是不免的,照征不誤。


    這一切,都要感謝朝廷在統一天下之前,已經在關中和南方發展了最多十二年之久的工商業。


    早在章武四年,當時的光複區一年的工商稅總額就可以達到四五十億錢。


    竟能超過按平價計算的田賦和戶調,僅僅隻是低於全國百姓每年的徭役折算工價。


    (注:但因為戰亂連年、災荒依然頻發,所以實際上工商稅費總額的購買力依然是低於全國田賦的。這個理論值是按照一石稻米折算三百錢來統計的,實際上全國各地的米價多年普遍高於三百錢一石,拿著工商稅征來的錢,在荒年和戰爭年買不到那麽多米)


    章武五年工商稅比章武四年時又穩步略微有升,全國工商稅費五十多億。


    到了章武六年,因為關東五州的士紳豪強也可以被征工商稅了,哪怕他們已經比較貧窮,商業不發達,多少也能找補一些。初步統計下來,今年預期能收到六七十億的工商稅。


    從這個數字裏也可以看出,剛統一的關東地區工商業有多孱弱、之前被破壞得有多嚴重。


    包括幽州在內的六個州,全加起來今年預期才十億出頭的工商稅。而劉備原有的九州,都五十八億了。


    原有西部和南方加起來,工商稅是關東六州五倍多,考慮到人口差距也超過一倍。西部和南部的人均工商稅,依然是關東的二點四倍。


    不過以後也沒必要算那麽細了,都是重歸大漢子民了嘛。


    工商稅的支配也比農業稅靈活一些,調度方便。不像糧食要仔細核算運輸成本、每個州征的糧食都要盡量用在本地,或者最多跨一個州中短途轉運。


    所以,這七十個億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大比例向關東的戰後重建和賑災上轉移使用。


    這一切,才是劉備剛剛打完統一戰爭,就大規模免稅恢複民生的底氣。


    有了這七十億,農業和徭役不盤剝,好歹官員團隊和必要的軍隊都可以養活了。


    部隊太多導致的缺口,可以靠軍隊暫時種植軍屯自養,來填補一部分。將來還可以去蕪存菁,循序漸進精簡軍隊規模。


    最後,考慮到過渡期還是有一定的匱乏和賑濟、救災需要,丞相李素奏請皇帝允許今明兩年、朝廷繼續發行打印年號的帶息抄引債券。


    不過,必須嚴格控製發行量,章武六年朝廷嚴格隻印發總麵額一百億錢的抄引債券,比前兩年分別要降低兩到三成。


    章武七年更是要控製在新發規模五十億錢以下,到了章武八年,更是要爭取停止新發抄引債券。


    這個具體數字並不是李素拍腦門決定的,也是跟劉巴、諸葛瑾等大臣都會商過的。


    李素堅持控製規模,也是不希望劉備發債發爽了之後忘乎所以,變得財政支出過於大手大腳,以為自己能憑空創造出貨幣來。


    當然,在討論的過程中,劉巴也提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那就是發債規模縮小之後,也要提防民間的“存本取息”承兌壓力。


    因為往年經常有商人為了“取出後再存”多出來的1%複利,把部分前一年的抄引兌換成今年新印發的。


    如果新的一年限製了新債發行總量、而且比往年萎縮,很有可能朝廷會籌不到錢,所有新債配額,都被存本取息的人兌換掉了,並沒有新錢進來。


    這樣的話,朝廷財政還是會扛不住的,所以李素聽取了劉巴的推演後,給政策留了個口子,


    宣布“朝廷所製定今明兩年的發債總額上限,不包括存本取息式兌換的金額。存本取息上限單獨另計,但不得高於現金購買的新債,兌完即止。”


    這麽修修補補之後,戰後恢複期的財政艱難階段,估計可以平穩過渡。


    有了這麽多惠民的善政,關東各州百姓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


    具體到各州的情況,淮南地區在人頭稅全免的情況下,隻要第一季糧食下來,百姓幾乎就能立刻從生死線上掙紮迴來。


    兗、青二州雖然也慘遭曹操去年的拉壯丁之禍,但畢竟沒有直接被戰火破壞,扛到八月份不出事兒,基本上也就過去了。


    豫、徐的淮北地區是受害最慘的,好在賑濟也最關注,還充分組織百姓盡量多分田種田。豫州有魯肅主持布政使的工作,諸葛亮也在徐州北部巡視辛勞了數月地方工作,總算是把隱患都處理掉了。


    諸葛亮老家琅琊,那也是徐州最北麵的一個郡,十幾年沒迴故鄉了,有機會還鄉諸葛亮還是願意出點力的。


    他甚至還發揮自己的工程和技術才智,因地製宜給徐州百姓貢獻了好幾樣有利於恢複生產的農業工具。


    還利用東海郡沿岸的風力資源,結合在益州和關中、司隸已經成熟多年的水車係統,發明了風車碾坊,好讓人口凋敝的徐州百姓節約勞動力,在缺乏落差水能的環境下,也能用機械動力碾米磨麵。


    考慮到造風車的早期成本比較高,需要大量的木料。諸葛亮還惠民地在故鄉放開了對“水車驅動木材切割作坊”的“專利管製”,讓當地老鄉可以不用繳納專利費就建設木材切割作坊、打造卷筆刀型的木料車床。


    加工圓木的車床,在戰爭結束前原本是管製的,官方不允許往關東地區擴散這些技術。曹操雖然最後一兩年有了,但也是靠偷的,隻給軍工部門用來車槍杆箭杆。


    現在天下一統,這些民生技術可以放鬆,惠及全體大漢子民,徐州地區民間才允許普及木料車床。


    至於水車鋸木機,那玩意兒問世才第三年,是當初李素營建雒陽新城、在孟津建造船廠,為關羽的部隊打造黃河戰船時,黃月英發明的。


    這次諸葛亮等於是慷老婆之慨,把自己妻子的發明拿出來免費授權,給故鄉父老臨時白用。


    諸葛亮還順手改良了一下徐州東海郡等地百姓的海鹽生產技術,在煮鹽的基礎上結合當地天氣環境,發明了曬鹽和煮鹽相結合的辦法,節約燃料和人工。


    不過如今才第一年,諸葛亮路過時也隻是做了點調研和嚐試,來不及大規模推廣。畢竟後世要修建沿海的鹽田,在早期建設的時候也是需要大量投入人力物力的。現在徐州百姓需要的是休養生息,沒那麽多人手來規劃鹽田。


    但這個方法肯定是靠譜的,隻能說諸葛亮對天候和地理的研究著實有水準。東海郡這地方後世大致相當於連雲港和鹽城,確實是華夏沿海各地中最適合曬製海鹽的。


    諸如此類的細小舉措,勿以善小而不為,點點滴滴解放出來不少民間生產力,讓當地順利恢複。


    ……


    農曆七月十五,


    劉備一行剛剛巡視完幽州治所薊縣,以及薊縣所在的、今年剛剛重設的燕國(郡國),觀察了新任燕王是否恭順老實。還順帶了解了幽州北部邊防情況、遊牧民族是否有異動。


    這些問題都搞定後,劉備總算是迴到了自己的故鄉,涿郡涿縣。


    涿縣內外一片壓抑的轟動氛圍,讓劉備感覺很好。


    所謂“壓抑的轟動”,就是父老鄉親都想要來圍觀,也確實發自內心愛戴,但又被禮法階級所阻,想圍觀都隻能遠遠的偷偷的圍觀。


    為了與民同樂,劉備準備參加一下當地的豐收祭典,學學高祖皇帝當年還沛的大風歌做派。


    如果是後世,七月十五這日子似乎還有不少節日。


    但是在漢朝,還沒那麽多神神叨叨的複雜民俗,七月半最多是慶祝一下豐收。


    如果是北方地區秋收晚的,就壓根兒沒有過這個節的習俗了,有些地方甚至跟八月十五合並過。幽州也是最北方了,所以正常情況下涿郡也不會在這種日子慶祝豐收。


    今年完全是為了配合劉備還鄉,臨時加塞的戲碼。


    而道家的中元節和佛家的盂蘭盆會,如今都還是隱藏在陰暗角落的非主流存在。


    畢竟,一切虛空和玄學的發展,都離不開忠信仁義的崩壞。原本的道德層麵信仰崩塌了,宗教層麵的虛無主義才會趁虛而入。


    隻要漢不亡,佛學和玄學很難成為主流。


    曆史上,東方被佛道完全占據信仰主流,基本上是公元300年前後開始的。靠的就是南北朝分裂、衣冠南渡,天下人惶惑不知正朔何在。


    無獨有偶,在西方世界,基督教蠶食羅馬帝國,也是在差不多的時候,大約200~300年之間。當他們成功的時候,羅馬也已經衰落到東西分裂的懸崖邊了。


    皇權的權威和統一性崩塌,神權自然趁虛而入,東西皆然。


    李素穿越迴大漢十幾年了,他原先也從來不過七月十五的豐收祭,更沒有聽說過中元節。


    沒想到如今被強拉著過節,還是為了劉備衣錦還鄉。


    也罷,把那些怪力亂神都掃開,以後七月十五就官方統一慶祝豐收,似乎也不錯。


    劉備也是近鄉情怯,這次迴來顯擺,關羽張飛都帶著,難得李素也來了,他拉著李素要顯擺一番:


    “伯雅,自當年討黃巾算起,朕離開涿縣已經十八年了。不過好在,黃巾之後三年、也就是討張純那年。朕棄官救叔、保護鄉梓,迴涿縣小住過兩個多月。


    當時朕在老家募集鄉勇,隨後就去薊縣討賊了,那次,翼德、子龍也都在身邊,算是短暫迴過桃園。


    可惜你當時在京城,為朕斡旋,還跟雲長南下募集丹陽兵,錯過了。一直沒帶你來看看朕當年的故居和翼德的莊子,也是深以為憾,這次一定要多住幾日。”


    劉備說得也沒錯,劉關張趙都來過桃園,趙雲是187年那次來的。


    劉備和張飛算是十五年沒迴來,關羽是十八年沒迴來,就李素從沒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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