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對關羽的信心當然不是沒道理的,畢竟他們早在七八月份的時候、劉備剛來雒陽東巡那陣子,就已經定下了計策開始布局陷阱了。


    雒陽新城和南陽運河的總預算額外追加了十幾個億,以應對“雒陽新城所需的石料從伊闕龍門就地開采、南陽這邊炸桐柏山埡口產生的石料,就地用於加固昆陽和葉縣的城防”這一技術調整。


    多出來的錢都花了,總要連本帶利賺迴來吧?李素和諸葛亮是何等樣人,他們能容忍自己的投資賠本?


    別說賠本了,就是投資迴報率低一點,都接受不了。


    所以,曹操和夏侯淵十一月份才打過來,乍一看沒發現什麽問題,但真開始啃硬骨頭時,愕然就發現昆陽城已經變成了一座堅不可摧的要塞,簡直是一腳踢到了鐵板上。


    ……


    第一批抵達昆陽的曹軍正是夏侯淵部,而曹操還要再過三四天才能趕到。


    夏侯淵銳氣正盛,仗著自己人多,吩咐部隊做兩手準備,一邊派出技術兵種打造投石車、井闌、衝車、掘城木驢,準備強攻。


    一邊讓大軍開始圍城修築長塹、營壘、甬道,團團圍死,以為久計,兩手都不耽誤。


    同時,夏侯淵也大致繞城觀察了地形,發現這座昆陽城跟印象中的其他中型堅固城池也確實不太一樣。


    似乎城牆變厚了一些,但不是很高,城的四角還建了凸出膨大的土台,比牆壁要高得多。這東西應該是叫“角樓”,但漢朝此前的城池並沒有修角樓的,所以夏侯淵也叫不出名字。


    另外,城池的壕溝陷阱、羊馬牆、鹿角拒馬這些障礙設施,也說不出的怪異。


    還有一些夏侯淵暫時看不到的隱秘殺器,比如四門都修了內甕城,但夏侯淵現在沒有登高的望樓,也就看不到內甕城的存在。


    曹軍圍昆陽城十重,營壘軍容之盛,竟不亞於一百八十年前的王莽。


    昆陽城位於滍水之南,與南邊瀕臨澧水的葉縣不同,昆陽地勢較高,城池也不是直接瀕臨河流的,引水困難,便沒有護城河。


    滍水距離北側城牆還有七八裏路程,所以曆史上王莽軍和劉秀在此決戰時,得是莽軍全麵崩潰後、被漢軍追殺壓迫、擠到滍水裏,才會出現“滍水盛溢,溺死者數萬,為之不流”。


    不過,雖然不臨河,城內用水卻是不缺的,這點不用擔心,夏侯淵也不會往這個方向動腦子。


    中式城池就沒有被斷水渴死的,昆陽城中有水井數百口,附近地下水豐富,所以當年劉秀和王莽軍交戰時,城中百姓才能在井闌箭雨的壓製下“負戶而汲”(背著門板擋箭打井水)


    沒有護城河,夏侯淵也省掉了打造壕橋車,隻要弄一些簡易器械,把沒水的旱溝陷阱都給填了就好。


    十一月十五,夏侯淵投石車都還沒打造周全,隻是把別的器械打造了一番。


    本來他不想那麽快發起試探性進攻的,可就在這天,他得到了博望方向李典派來的快馬使者。


    說是夏侯惇前一天午後慘敗,負責堵口桐柏山阻援的六萬兵馬,被夏侯惇浪掉了幾乎半數。


    夏侯淵聞言,心中叫苦,卻也知道眼下必須封鎖消息,趁著士氣正盛打一場。


    他嚴令信使不要聲張,夏侯惇兵敗損失慘重的事兒隻要幾個高層將領知道就行了,絕對不能讓普通的圍城將士們知道。


    然後,他就趕在曹操抵達之前,沒有投石車的幫助,先發動了第一波攻勢。


    七八架雲梯車,幾百架普通輕便的飛梯,還有幾十輛衝車、掘城木驢,數萬步卒,從東西北三個方向發起了試探性進攻。


    夏侯淵也沒指望一次性破城,就把城外的旱壕溝都填了、羊馬牆砸塌,清掃出總攻前的障礙就好。


    進攻開始後,夏侯淵親臨督戰,觀察敵軍守禦。


    曹軍士卒如群蟻一般扛著土包沙袋,跟著重型器械上前填壕,甚至還調動逼迫了很多潁川郡本地的百姓,乃至囚徒,擔任最沒技術含量的危險工作。


    潁川郡畢竟也是漢末一直以來的重要亂源了,早年鬧黃巾的時候,南陽黃巾和潁川黃巾是複發最多的,誰讓這兩個郡地少人多,人口爆炸沒田種,就隻能為賊。


    每個縣刑徒都多得人滿為患,隻能是拉去服苦役改造,連組織屯田都不行——因為人太多田太少,地不夠種。現在要打攻城戰,當然有數不完的刑徒可以拉上來當炮灰。


    城頭自然是箭矢如雨而下,隔著兩三百步就開始傾瀉火力,把衝鋒中的曹軍和炮灰刑徒零零散散射倒,卻不能阻擋曹軍的氣勢。


    曹操治軍嚴謹,夏侯淵更是軍法嚴明,怯戰者死,當逃兵甚至投敵的更是會連坐家人,曹軍士卒沒那麽容易氣餒的。


    曆史上,曹魏建國之後,可是搞了不少連坐家人、異地換防的法律,確保部隊的可靠性,防止出現投敵。現在雖然還沒以法律的形式落實下來,但其思想雛形已經可以在夏侯淵治軍中初見端倪了。


    夏侯淵一開始心中冷笑:“城中守將太沉不住氣了,哪有守城戰如此浪費箭矢的,至少也等攻擊的將士逼近到五十步內再放箭吧,有城牆你怕什麽。


    看來不是什麽名將之才,這昆陽拿下有望了。也不知道城內是何人守禦,之前喊話罵陣都無人應答。”


    夏侯淵之所以有此想法,當然是因為他不知道關羽在城中——才剛剛開戰,關羽壓根兒就沒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好歹也得等曹操親臨城下、吃過苦頭了,關羽才打算解開謎底,震懾敵軍。


    不然還真怕敵人一開始就覺得自己中計了,都不敢來攻,豈不白忙一場?


    而夏侯淵對於戰術的分析,正常情況下倒也不算錯,因為守城戰時弓弩火力的利用戰術,跟野戰完全不一樣。


    野戰中,因為雙方在衝鋒接近,到了跟前就要肉搏,留給遠程火力輸出的時間窗口很短,所謂“臨陣不過三矢”,說的就是百步以內的普通弓箭,射三輪就要操刀子近戰了。


    這種情況下要珍惜敵人進入射程後的每一秒鍾,能多輸出一輪是一輪,顧不得是否浪費箭、太遠的時候命中率極低。


    守城就不存在搶時間了,哪怕五十步才開始放箭,命中率大大增加,同時也不怕立刻陷入近戰——攻方衝完這五十步,還要慢慢爬上高峻的城牆呢,防守方輸出時間很寬裕。


    夏侯淵一下子就敏銳意識到了守將“不會打守城戰”,這樣奢靡的打法,不用圍城一兩個月,城內絕對箭矢耗竭。


    不過,他看著看著,自信的心情很快就無法持續了。


    隨著填壕溝的曹軍越衝越近,夏侯淵發現守軍的箭矢密度也在提升,而且不光是城牆上有人放箭,連城外旱壕後麵的羊馬牆背後,都部署了大量的弓弩手,其中甚至還有把連弩布置到羊馬牆後的。


    更囂張的是,隨著曹軍逼近,守軍居然把城門給打開了,隻是懸著一道隨時能放下的閘門,顯然是打算隨時接應被逼近的弓弩手迴城。


    “守將居然把弓弩手前壓到城牆外麵?他不怕弓弩手陷入平地近戰的麽?還敢開城門接應他們隨時迴城?那我要是一擁而上搶門呢?”


    夏侯淵看得腎上腺素飆升,愈發覺得對麵就是個魚腩,衝動幾乎不可抑製。


    幸好他也是打老了仗的名將,最後還是穩住了,同時帶著數十騎策馬巡視,走到洞開的城門正麵往裏觀望,這才看到了內甕城的存在——打開的城門裏麵還有一道城牆呢,所以根本不怕意外被奪門。


    雖然意識到敵人這麽做沒有被奪城的危險,但夏侯淵就是想不明白這麽部署有什麽好處,充其量隻是無利無害。既然沒有利,敵人為什麽要多折騰這一番?


    幸好,關羽很快給他揭開了謎底,這樣部署的“利”,立刻就以數以千計的曹軍士兵和填壕炮灰的性命,得到了體現。


    隨著破壞進度的加快,夏侯淵終於發現,守軍將士的近距離弓弩攢射命中率高得驚人!前方的曹軍傷亡速度,快得簡直不正常。


    偏偏夏侯淵自己沒法靠得太近督戰,甚至有些懵逼,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麽狀況。


    ……


    事實上,此刻前方破壞工事的曹軍,正在經受煉獄一般的洗禮。


    尤其是漢軍連弩在五十步內的掃射,殺起人來比割麥子還快。雖然曹軍之前多次遇到連弩過了,但原先經驗中連弩的殺傷效率命中率不可能有這麽高。


    慘嗥之聲不絕於耳,基層軍官根本壓製不住,連連坐法都無法震懾住往後潰逃的炮灰。


    偏偏他們還不知道其中原理,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此時此刻,關羽卻也正在城頭偷偷觀察,督戰守城,隻是沒讓人打他的旗號。


    因為關羽同樣好奇諸葛亮這幾個月新修的額外城防設施、以及新部署的守城戰術,效果究竟如何。


    而此刻實戰試用的結果,毫無疑問,讓關羽非常滿意。而且戰前那幾個月,諸葛亮隻是跟他講理論所傳授的那些思路,現在被實戰一驗證,其中奧妙更是豁然開朗。


    “孔明的算學工巧之能,用於戰陣之上,當真也是妙用無窮。隻是把羊馬牆從普通的矮牆變成緩坡加塹壕的形式,居然有如此效果。


    昆陽城地勢較高,沒有護城河,原本是個弱點,沒想到這種越靠近城牆越緩緩上升的爬坡地形,稍加整頓平整,修飾坡度,強弩直射殺敵的效果竟如此之好。”


    原來,古代普通的羊馬牆工事,就隻是在護城河後麵弄一道矮牆,也就一人高左右,可以在敵人還沒渡河的時候,就安排士兵守在這兒,用弓弩平射壓製河麵。


    而一旦護城河被突破,傳統羊馬牆就得放棄了,同時羊馬牆的結構,還有可能導致反過來被攻城方利用,攻城部隊一旦填平了河、推進到羊馬牆後麵,就可以貓著腰以羊馬牆遮蔽箭矢,對著城頭拋射。


    當然因為羊馬牆太矮,而主城牆起碼是羊馬牆高度的三倍,所以主城牆上的守軍還是有居高臨下的優勢的。攻城方弓弩手蹲著或者跪著還是會被居高臨下的箭雨射到,隻能是在放箭裝填間隙背靠著羊馬牆背側坐著裝填。


    但是,眼前昆陽城的羊馬牆,因為反正沒有護城河,所以諸葛亮在李素的點撥下,其實是修成了一個逐次向上抬升的緩坡,並沒有明顯突出地麵的牆體。


    而原本供守方弩手藏身的掩體,直接就挖成了一條“半溝”——之所以說是半溝,是因為這條溝隻有朝著敵人的那一側是有切麵的,而朝向自己人的那一側沒有切麵,隻有坡麵。


    朝敵一側的深度,也隻是剛好跟守軍弓弩手的胸齊平,守兵可以跟近代戰爭貓在塹壕裏的步槍兵一樣,隻在地麵上露出頭和脖子,以及一部分手臂放箭,整個身體絕大部分是藏在地下的。


    可別小看這個設計,這種設計的精髓不僅僅是更好的掩體,還有卡攻城方的走位、導致攻擊方被弓弩射中的概率大大提升。


    因為正常野戰中,攻守雙方如果海拔高度一樣、弓弩平射的命中率其實是很高的,拋射命中率才低。平射是掃一條線的,截麵上敵軍層層疊疊,射不中前排的還有可能蒙到後排的,隻要箭矢飛行的軌跡上有敵人,就能射中。


    而拋射命中率低,是因為拋射隻是打擊一個點,箭矢從天而降,不僅要左右瞄準,還得前後上下也準,等於是從一維直線瞄準變成二維平麵投影瞄準,命中率就降低了一個數量級。


    隻可惜野戰中平射的機會極少,所謂臨陣不過三矢,那是連遠距離時的拋射都算上了,真正最後平射的可能也就一次機會。


    而且野戰陣型厚,平射的話最多隻有第一排或者前兩排能輸出,後麵的人為了防止射到戰友還是隻能拋射(第一排跪著放箭,第二排站著放箭)。


    或者是裝填速度特別慢的弩,搞成類似“火槍三段擊”那樣輪流上前放箭、退後裝填。這就導致輸出密度較差。


    攻城戰可以給遠程火力的持續輸出提供極大的便利,敵軍衝鋒過程中你射幾十輪的機會都有。可城池被攻破的案例依然比比皆是、守城弓弩對攻城兵的殺傷並沒有比野戰幾十倍的增長,這裏麵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物理誤區——


    那就是守城兵雖然得到了高度的優勢,而且不會被近身,但守城兵失去了“平射封鎖一條線”的機會,隻能是居高臨下立體射擊。


    城牆上往下射的箭都是打擊單一一個點的,又要瞄左右又要調上下高低,這個點沒蒙到就白射了。也正是這個物理原理,才導致守城方沒有對攻城方絕對碾壓。


    而這個問題,其實西方世界到了大航海時代,就已經隨著工程幾何學的普及,被解決了——


    西方人十六世紀開始造的棱堡,城牆高度降低了,因此可以在城牆前麵、護城河對岸堆長長的緩坡,這道坡的長度基本上跟當時火槍的最大射程一致。


    攻城士兵走到這個坡上後,就不再是水平往前走,而是在爬坡。爬坡的坡度跟城牆上守兵的步槍瞄準線始終是徹底吻合的,因此屠殺效率成倍提高。(見一會兒的彩蛋章附圖)


    等於是原本在打戰地、吃雞之類的三維射擊遊戲,忽然簡化到了二維平麵的橫版過關射擊遊戲,隻要瞄個左右,左右準了必中,高低上下的維度被取消掉了。


    那屠殺效率簡直杠杠的。


    當然,諸葛亮沒有那麽多人力進行西方棱堡式的施工,畢竟東方的城池麵積比西方大得多,造一道“跟城牆長度相同、寬三百步的土坡”,哪怕這土坡高度才一人高,土工作業量也已經比修城牆本身都大了。


    所以,諸葛亮隻是把這道切線坡的長度控製在五十步寬,跟連弩的射程相當,這樣一來單位城牆長度的土工作業量,就降低了30多倍(跟截麵積成正比,斜邊縮短到6分之1,截麵積就縮小到36分之1。)


    加之諸葛亮這一年多都有參與修運河,土工作業的管理經驗很豐富,加固昆陽城時就順便分點人力做一下。


    此時此刻,夏侯淵那些炮灰兵,就是這樣滿腦子懵逼和恐懼,死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容易死,為什麽對麵的漢軍弩手個個都成了神射手。


    連弩的命中率被拔高到了跟機關槍相似的程度,隻是火力密度依然遠遜於機關槍——畢竟一個打十發就要換彈匣,一個能打幾百發才換。


    唯一支撐曹軍繼續殺上去的信念,就是衝過這道羊馬牆,奪取掩體後再跟守軍抗衡。


    可惜的是,漢軍在瘋狂輸出後,眼看有可能被近身,紛紛放棄了笨重的連弩,直接撤迴城內。反正連弩很重,攻城方也不可能敗退時扛走,留在原地也不怕被搶。


    不少曹兵熱血上頭,在幾個軍司馬、曲軍侯級別的軍官帶領下,試圖衝門奪門,結果當然是才跟進去幾十個,就被放下了千斤閘。


    七八個士兵被閘成肉泥,筋斷骨折,衝得快被關在閘門內的曹兵當然也是被內甕城的火力射成了刺蝟。


    剩下被關在閘門外的曹兵,還想立刻尋找掩體,這才傻了眼,發現這次見到的城防設施跟以前看到的完全不一樣,所有的掩體都隻有朝外的一側,沒有朝裏的一側。城牆上的守兵,依然可以無死角地神臂弩點名射殺。


    曹軍的先頭部隊徹底崩潰,潮水一般地退去。半天的試探性破壞,幾乎沒有戰果,白白丟下了超過兩千餘的傷亡,簡直是太打擊士氣了。


    死傷人數的絕對數量其實不大,但問題是一點戰果都沒撈到,被這樣單方麵屠殺,這誰的士氣受得了?


    夏侯淵也是徹底傻眼了,心中升起一股隱憂:“這劉備軍到底藏了多少秘密?難道之前他們就還有很多殺招,是因為怕像連弩那樣被敵軍偷學了,所以不敢全用出來?


    看李素此人治軍之略,這十幾年來,似乎倒也確是如此……這個城防體係,就是我軍投石機足夠,把牆砸開了,怕是都不太好攻。


    總得把這守城方略的詭異之處琢磨透了,才敢再次總攻。這敵軍不會是覺得天下一統都沒幾年了,所以都懶得藏著掖著不演了吧?”


    夏侯淵想到這兒,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


    怎麽會冒出這樣的想法?難道李素之前都是為了防止拿出來的新發明很快被敵人跟風,所以在控製節奏演嗎?!


    這可是爭奪天下的至高霸業啊!所有諸侯都得無所不用其極、竭盡全力不敢留手。便是當年高祖得天下,不也是不擇手段!稍稍擇手段的,強如項羽,都覆滅了!


    難道對麵的敵人,還能在爭霸天下之際,還考慮體麵、還猶有餘力可以控製進程節奏?!


    夏侯淵連忙把這個想法從腦海裏驅除出去,但他不知道他這就等於是“首先排除掉一個正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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