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在博望的一線工地經過了三四天的調研、科普掃盲、布局安排。


    隨著人心漸漸安定,最初那批腹瀉病人中相當一部分也確實被蒙脫石散治好了,沒有明顯後遺症,數萬新兵和民夫總算是恢複了對司空命令的無條件信任。


    這時候,才是繼續向前看、部署新的攻堅任務的良機。


    人心可用,始終是最關鍵的。沒有信心,畏懼鬼神,別的什麽都談不了。


    四月初五,李素經過數日的思路整理後,總算是有了個全麵的腹稿,然後他召集了一場項目會議,就在博望工地上開。


    與會的包括工部尚書國淵、民部尚書諸葛瑾,外加諸葛亮以下全部高級相關官員。


    “這幾天的情況,大家也看到了。雖然技術難關的應對措施沒有立刻拿出來,但人心已經恢複。子尼也非常得力,已經重新組織起民夫和士卒全力投入到挖河中去。


    這些我都看在眼裏,朝廷不會虧待了每一個做實事的人的,大家也別擔心自己的努力朝廷不理解、看不到。


    我親眼看到,大批的民夫每天挖了高嶺土、按要求安安分分堆到比原本作業規章更遠的地方。雖然偶爾試水之後,會發現重新漲上來,但大家沒有灰心,人人都堅信這種土是可以挖完的。


    現在,是時候做出具體的技術攻堅決策了。首先,我們要說一條技術人員提出的最新施工方案。


    這個方案首先要感謝諸葛府尹,也要感謝工曹的馬鈞,以及不遠萬裏從異國而來的提圖斯先生。阿亮,馬鈞口舌不便,提圖斯漢語不好,你來講解。”


    今天的會議議程,李素首先安排的是“如何改良施工方案”的討論環節,然後才提到那些周邊的開源節流。


    畢竟確保把運河造出來、能不能造,這是最關鍵的。其次才輪到“按照這個方案造,如何配套調度資源才能最省錢省力”。


    諸葛亮也不謙虛,把他這幾天了解到問題困難所在後、跟馬鈞、提圖斯切磋討論商議的結果,和盤托出:


    “經過數日的勘測,加上對之前施工人員遇到的問題現狀的盤問確認總結。目前我們得知,在博望-葉縣-昆陽運河全線,實際總裏程一百一十裏的河段上。


    花崗岩/大理石質地的河道有12裏,位於埡口的山脊最高處。蒙脫石/高嶺土質地的河床,原本有57裏。


    這些河道,屬於超出預算施工方案的特殊河道,要額外投入人力物力。這方麵的調度,朝廷也會全麵追加,工程量也會合理審計,不會低估大家受的苦的。


    而上述57裏高嶺土河道,博望段占33裏,葉縣-昆陽段24裏。又經過我們的緊急調整,加上發現原測量核準的預選河道,並沒有全程開挖,所以還能稍微調整。


    經過調整後,河道總裏程達到了117裏,延長了7裏,單位裏程挖掘深度基本不變。但調整後額外避開了16裏的高嶺土河道,把高嶺土總裏程縮短到了41裏。


    現在我們來說說最後這絕對繞不過去的41裏高嶺土,具體怎麽攻堅。”


    諸葛亮說著,展開了兩份非常詳盡的巨幅圖紙,以及一些技術說明文件,還拿出一根形似教鞭的棍子,對著地圖解說。


    這些地圖,顯然也是李素這次來視察後、現場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最新得到的地質勘探成果。


    不光是摸排了預選河床的下層土質,還順便把本地的“非金屬礦藏分布”勘探了一下。


    “這41裏非挖不可的高嶺土,我們準備把下挖深度,從原先的平均六丈深,增加到八丈。挖完後,會先放水養水,測試膨脹率。


    長出來之後,那就再挖到八丈,往複兩三次。我們可以選擇在最終完工狀態下,允許這些河段適度蓄地下水,讓河床底的膨脹土始終保持在吸滿水的充分膨脹狀態。反正隻要河床土體積保持穩定就行。


    不過,這41裏河道,也並不都是‘河床土下麵有堅硬岩層、可以蓄住地下水’的,所以對於蓄不住水、會隨著季節幹濕變化的河段,我們不能指望這樣的處理方式。


    因為那樣即使我們在潮濕季節充分浸水的情況下,把河床找平了,等幹燥季節,地下水漸漸流失,這些高嶺土重新縮小體積,河床就會塌陷。


    所以對於這部分河床,我們要付出的施工成本,會比前一種‘可以蓄地下水’的河床更高數成,甚至翻倍。


    目前我們的勘探還無法確定這41裏河段裏有多少路程是可以蓄地下水的,這個隻能是今年剩下的八個多月裏,把這些河段統統都視為‘可以蓄地下水’來處理,做蓄水實驗。


    反正運河還沒投入使用。等冬天幹旱時節再次來臨時,哪兒發生河床下陷了,就說明那地方不適合蓄水,明年我們就針對性對這些河段使用加強方案。


    這兩種河段各有多少裏程,現在不知道,實驗做完才知道。不過我問過提圖斯先生,他根據他在羅馬修引水渠多年的經驗觀察,我們這兒的地質,能蓄水和不能蓄水的裏程,估計是五五開。”


    諸葛亮的方案,不得不說非常務實。因為沒有人可以通過對地表淺層、或者是稍微挖下去幾丈深測一下土樣,就斷定這地方的地層到底蓄不蓄得住地下水。


    這個事兒隻能是充分地做實驗,養水實驗,就好比後世蓋房子,衛生間裝修完或者屋頂防漏做完後,得做養水實驗,實驗結果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而具體到運河河道的地下水養水試驗,周期至少是一年。


    因為你要看各個季節不同降水情況下,河床的沉降程度如何,縮脹的變化比大不大。


    在這一年裏,你隻能是先當它全程都是可以養地下水的狀態,先去施工。一年之後,沒問題的地方可以繼續掃尾,發現有異常的,再改用後續的備用方案。


    科學容不得半點拍腦門。


    在這一技術細節上,缺乏工程實踐經驗的馬鈞,其實也沒幫上諸葛亮什麽忙,反而是那個羅馬工程師提圖斯立了大功。


    主要是人家這輩子修引水渠修了好多年了,對於河床、渠麵地下水滲漏問題的經驗無比豐富。


    而這方麵的活兒,大漢之前確實是幹的比較少。


    聽諸葛亮講得這麽有條有理、各種情況的分叉選擇條件都考慮到了,國淵以下的工程負責官員,才算是心中略定,覺得這事兒至少靠譜。


    “那麽敢問諸葛府尹,對於無法多挖超挖、然後養地下水的河段,加強方案又該如何施工呢?還請直白明示。”


    國淵吃透這個“如果/否則”的分支句式之後,殷切地追問具體操作。


    諸葛亮:“確認不能蓄地下水的河段,超挖之後,發現會脫水縮迴去,那就把超挖出來的部分,先迴填一些不易膨脹的其他周遭挖出來的土壤。


    不用太厚,把河床找平就行,什麽材料方便就用什麽,還可以摻雜之前爆破產生的碎石、沙礫。


    找平河床之後,就是最費錢的一步了——或許得在河床底部,以及河沿,砌上薄的青石板,或者隨便什麽附近開挖爆破出來的石材,總之是盡量弄得寬大而薄。


    鋪滿之後,石板之間的縫隙可以以高嶺土填縫。雖然填進去的高嶺土未來會一直浸在河床裏,會膨脹好多倍,但因為隻是作為粘合劑,總量不大,所以不會影響,反而能把縫隙盡量脹滿堵死,防止河水下滲。


    另外,這方麵提圖斯工曹比我更有經驗,他說可以在高嶺土填縫劑裏麵再加入粉碎煆燒後的石灰石,以及別的一些輔料,因地製宜,造成一種類似於‘羅馬水泥’的東西。


    羅馬水泥可以把石板之間的縫隙填到盡量不滲,膨脹率還比純高嶺土低得多。我們後續會多做實驗。


    如果這種用高嶺土改良的羅馬水泥足夠廉價,全部就地取材、燒製的燃料耗費也不高,那就能加大羅馬水泥用量、降低對石材的消耗和質量要求。


    那些山脊埡口堅硬地層爆破挖掘時,碎裂出來的碎石板,或許也能用水泥粘合縫隙湊合使用,反正河床的砌石對堅固程度沒有要求,不承力,隻要減滲即可。”


    國淵聽完之後,心裏對於“這條運河最終是否能修成”這個問題,總算是徹底踏實了。


    細分應對方案做得這麽紮實,完工肯定是沒問題了,大家都得有信心。


    不過,提圖斯說滲漏和不滲漏的河床,比例五五開,那就是最後至少要修二十多裏長的河段、底下是鋪石板的!


    這個成本,還真是奢靡啊。


    如果把河底鋪一層石板,這個工作量和修城牆的時候、夯土牆外包磚石相提並論。


    那二十多裏的施工量,相當於是把長安城或者雒陽城這樣的國都級別巨城、其中一麵方向上的城牆,夯土外麵包一層石頭了!


    長安雒陽的城牆都是“高厚七丈”,單側邊長從七八裏到十二裏不等。


    運河的河麵寬度倒是沒那麽大,不過四五丈寬還是要的,否則往來兩個方向上船隻不好交匯。另外運河隻用鋪底不用蓋頂,比包城牆省一半。


    不過河段的長度有二十多裏,可不等於把長安城北側城牆全包磚的量。


    那麽多錢,是原先根本想不到的。


    這條河,開工半年,已經加過好幾次錢了!


    當初發現河道變長,運河預算已經比一開始報的“五十億搞定”漲兩成,那還是小事,無非變成六十億錢。


    後來發現挖穿山脊的那部分,要挖花崗岩、大理石,一度快放棄了,成本不知要漲多少。


    李素讓上爆破、學坎兒井的並行鑿眼施工,多點埋藥,總算是救迴來,但成本繼續從六十億跳漲到八十多億。


    現在發現要按照四十多裏膨脹土超挖,那成本就奔一百億去了。最後還可能有20多裏的河床迴填不漲材料、找平後鋪石板!


    那直接就是又二三十個億,重修一側都城城牆的錢,總額可不奔一百二十多億去了!


    一開始報五十億,最後造好一百二,這是240%的預算/決算比,追加工程量追加得比本錢還多了。


    古代封建王朝誰能忍這種程度的先斬後奏?


    要是擱後世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這種超額花錢,已經兩任宰相被弄下台了!還要連帶著往後一個真宗朝的宰相被弄走!也是為了這同一條運河的破事兒!


    當然了,劉備對李素的信任程度,肯定要高得多。


    天下都幫忙謀劃下來了,哪怕是淨賠本一百二十億,甚至就是自己貪了一百二十億,該李素的丞相還是他的丞相,這不受影響。


    更何況運河修好是實打實有用的,是千年大計。


    可以把未來荊楚巴蜀和河南河北之間的經濟往來物資調運,節約平均一兩千裏水路裏程。不用再去繞合肥甚至揚州。


    好在,李素和諸葛亮也不會真的讓國淵花一百二十多億,才把運河造下來。


    前麵這是做加法,後麵還可以做減法。


    一百二十億已經是最壞的打算,頂格了,後續要考慮怎麽把一個錢掰成兩個花,花出兩份的效果,或者是把施工產生的廢料變廢為寶,也迴籠一部分資源。


    諸葛亮繼續鼓舞人心地宣講:“剛才說的,隻是花錢最多的情況。實際操作中,我們還可以統籌。


    首先,鋪河床的石板石料,我們可以就近取得,實際上用的是爆破炸出來的碎石、廢料。運輸距離也不超過二十裏,這就是一個省錢的點。


    其次,高嶺土和羅馬水泥基本也是就地取材,埡口山脊段挖出來的石頭裏也有石灰石,李師經常教導我,廢料挪個地方說不定就能變成資源,大家要多琢磨。


    然後,這個高嶺土或許還能燒製生產些別的東西。雖然配方我們還得依朝廷的法令保密,但可以承諾,兩年之內,會在這博望縣或者昆陽縣,設置大型作坊,收購挖出來的高嶺土。


    具體生產什麽,怎麽做,目前還不知道,其他人有興趣,也可以自己試,試成了也能自己賺這個錢。


    雖然這博望縣和昆陽縣,原先都是交通不甚便利的地方,按說不適合廣建工坊。但未來隻要這條運河通了,這兒就是荊、豫、司三州交界的樞紐,荊楚巴蜀與河南河北之間最便捷的水路通道。


    我相信,這裏可以廣設工商,並且利用我朝此前南陽郡人口始終過於稠密、無法讓百姓充分務農,所以每到亂世都首先民變四起的局麵,大量吸收無地可種的百姓務工,用人的成本肯定也比那些地廣人稀之鄉便宜。


    隻要試製成功,未來施工期間,運河工地挖出來的優質高嶺土,朝廷承諾以十個錢一石的價錢,向朝廷收購——當然,是運到工場的價,不是河邊的價。


    具體收多少,要看產量和銷路。這樣也能迴一部分朝廷挖土的開支,算是為朝廷做貢獻,我們算過,一個民夫一天的徭役價是三十錢,一天能挖出至少五石高嶺土。


    算下來離地成本才六錢。商戶承諾保底給十錢,已經算上了運到工場的一部分運費,外加貼朝廷一個錢的采礦費。”


    聽諸葛亮說到挖出來的廢土廢石,還能算“礦”,這才讓所有監工官員都眼前一亮。


    “高嶺土原來有用?那蒙脫石呢?能用不?是不是隻能按《神農本草經》做成止瀉藥?那樣的話怕是用不了多少,還是供遠過於求,成為垃圾。”


    “蒙脫石粉能夠吸水,同時吸附雜質,或許還有別用,目前不知道,但我們會努力的,大家也可以努力,也可以散播消息,讓民間奇人異士自己努力。”


    諸葛亮也不好把話說滿,隻是先畫個大餅。


    事實上,蒙脫石在工業上也確實有些應用,而且是古代都能用的。


    這玩意兒後世利用其吸附過濾特性,拿來給溶液除雜。橡膠、工業礦物油脂、油漆在精煉環節之前,除雜吸附階段都用到蒙脫石。


    不過古代沒有橡膠和工業礦物油這些產業,但蒙脫石粉的懸濁液,其實可以作為紅糖糖漿脫色的極好材料——


    曆史上,紅糖的土法脫色製取白糖,一直到南宋末年和明朝,才漸漸普及開來,最早用的就是普通的黃泥漿脫色。


    而蒙脫石是白色微黃的,黃泥漿脫色的原理裏,主要有效成分就是蒙脫石。隻是古人不知道化學原理,不知道黃泥漿裏的哪個成分把紅糖變白了,所以用的肮髒的有其他無效雜質的混合黃泥漿。


    現在如果能弄到比較純的蒙脫石碎屑粉末,直接搗溶成漿處理紅糖水,脫色後再蒸餾結晶,幾乎能直接得到現代工業級加工淨度的白糖,甚至是冰糖結晶。


    如今大漢的蔗糖工業,主要是在益州的盆地邊緣丘陵地帶、是替代丘陵竹林種植的甘蔗林出產。


    未來這條運河會成為益州荊州物資與黃河流域商貿的大動脈,所以把西南的甘蔗粗產品紅糖直接運過來,到這兒二次加工成精製白糖冰糖再轉賣,也會非常便利。


    這條路數李素和諸葛亮眼下還沒摸索出來,但他們還有的是時間。一邊修運河過程中一邊發現,廢物利用後給國家一點礦產錢補貼修河,也就可以正大光明使用了。總不至於要點石頭還得采礦許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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