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一朝的大朝會,就像是一個政見鬥爭的小周期。


    每次禦前辯論探討無果後,都會在此後幾天形成各方勢力的拉幫結派、支持與反對的反複拉扯。


    十六日的這場朝議,雖然沒有什麽實質性成果,卻也把注意力和仇恨值都拉走了。此後幾天,大家都在討論如何更好地阻撓府兵製、如何幫朝廷開源,想別的辦法拖延府兵製的通過。


    無論是自私自利的官員,還是真心為了保持百姓有一個較輕的負擔、不希望皇帝劉備變成曹操那樣虐民過重的統治者。這兩派動機的人,都不約而同傾向於反對“府兵製”。


    隻能說,這些人被亂世毒打得還不夠徹底,沒有經曆百年以上的大分裂時期——


    其實,別說是後世的南北朝了,哪怕隻是往前看、看更古代的時候,換一些春秋戰國的精英士大夫,哪個不是覺得普遍征兵、有田有自由民權利就該當兵、是天經地義的?


    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持續百年以上的大分裂、大軍事對抗,“把百姓持續壓得連豬狗都不如,這時候再有統治者出來給百姓略等於牛馬的價格,他們便心悅誠服”。


    亂世的苦吃多了,跨越幾代人的吃,就不覺得這種苦是苦了,反而覺得是應該的,生來如此,普遍無償兵役製接受度也就高了。


    剛剛由治入亂,大分裂大戰亂的持續時間都不足以久到一代人的整體壽命,百姓當然會覺得普遍無償兵役是壓榨。


    雖然漢末從黃巾之亂開始就全國性連續戰爭,但到現在也才十五年,還不足以普遍消除全國人民對和平統一年代的美好記憶。


    朝堂上紛紛攘攘的同時,外部環境也在幫助李素和劉備——主要是十六日那場大朝議之後,袁紹中風偏癱的消息,也終於傳到了關西。


    或許有人會奇怪:袁紹中風,對於劉備的關西朝廷而言,當然是好事,但具體到幫助劉備促進變法的問題上,又能有多大價值呢?


    事實上,僅僅是袁紹癱了,這個消息本身,當然無法幫助變法。


    但這條消息背後的一連串連鎖反應,卻有可以利用的點。


    這就要從這個消息的傳播渠道來說了——


    消息是十一月十八到長安的,當時距離袁紹中風已經過去二十八天了。即使隔了那麽久,消息依然不是從上黨與河內前線傳過來的,而是從潁川郡往雒陽、宛城擴散傳過來的。


    或許有人會詫異:為什麽情報和消息的流傳,不是走最短路徑呢?要往南繞一個大圈子才傳得出來呢?


    這顯然是因為,袁紹中風之後,袁營的嫡係勢力對於保密工作非常重視。上黨與河內前線,目前是嚴格的敵對對峙狀態,邊境封鎖嚴密,沒有商旅流動,情報封鎖重視力度也比較大,所以遲遲沒有傳出來。


    反而是鄴城往關東朝廷陣營腹地傳播小道消息的渠道,雖然也有把控,但沒那麽嚴格,所以漸漸擴散了。


    然後,消息傳到了曹操的轄區,曹操才沒義務為袁紹那麽堅決地保守秘密呢。


    曹操甚至還隱隱期待劉備覺得袁紹虛弱、繼續跟袁紹死掐,好多分攤一些如今已經徹底落入曹操協防控製的潁川、汝南的壓力。


    所以,“袁紹中風”最後才是兜了個圈子,從袁紹地盤流傳到曹操地盤,再流傳到劉備地盤。


    與此同時,因為曹操已經知道了袁紹的中風,他隱隱然覺得他對關東朝廷的掌控機會也在擴大——


    袁紹畢竟隻是大將軍和郡公,郡公爵位可以傳位,大將軍卻不一定能傳位給袁紹的兒子,畢竟名義上的關東朝廷皇帝劉和還擺在那兒呢。


    所以,曹操哪怕對付不了袁紹,對付袁譚袁尚還是很有把握的,他也不想內訌,但如果能和平兼並袁家侄兒們的勢力範圍,曹操簡直是朝思暮想。


    另一方麵,曹操和袁紹的絕對軍事力量對比,如今也漸漸發生了逆轉——在整整兩年前,曹操隻有兗州和徐州,當時隻有十五萬兵馬,而袁紹有四十萬,曹操隻能伏低做小,捏著鼻子承認自己是小弟。


    可現在呢?袁紹河內上黨大戰,被劉備殲滅了十九萬有生力量!四十多萬總兵力一度跌破到二十五萬。饒是審配拚命在後方擴軍造血,也才勉強恢複到二十七八萬。


    曹操這幾年裏,把袁術在兩淮的土地都吞了,取得豫州絕大部分地區,總兵力增長到二十餘萬,後來把孫權的淮南土地也吞了,獲得了揚州的江北部分,總兵力進一步突破三十萬。


    當然了,於禁在京口丟掉了曹操四萬兵力,導致曹操的總兵力一度又下跌到二十七八萬。不過隨著袁紹中風前因為雒陽失守、潁川汝南成為飛地,把這兩個郡也徹底交給曹操代管協防。


    事實控製汝潁後,曹操總算是全據豫州,總兵力再次擴充到三十萬。


    曹操現在有三十萬大軍,袁紹隻剩二十七萬,袁紹本人還中風了。袁曹的實力對比,已經出現了微妙的逆轉。


    要不是皇帝劉和還在袁紹手上,袁紹握著挾天子大義名分,光拚純軍事曹操還真不虛袁紹了。


    這種情況下,曹操就想投石問路,以上書天子劉和的名義,希望天子“勵精圖治,變法圖存,吸取袁紹戰敗的教訓,爭取更好地對抗關西偽朝”。


    曹操上書的時機,拿捏得也還算不錯。畢竟劉和的朝廷,自從這兩個月袁紹戰場上連續慘敗後,都沒有進行過問責——


    袁紹清醒的時候,他自己實際掌握朝廷,當然不用問責,哪怕打輸了虧的是他自己,有什麽好追究的?


    但這事兒,理論上畢竟說不過去,隻要曹操肯挑頭,劉和就得迴應。


    劉和的迴應,是郭圖和審配幫著草擬的,隻是試探著問曹操覺得該如何“變法圖強”。


    郭圖怕袁紹被“曹操居然都敢跳出來落井下石”這個噩耗進一步氣到,甚至都沒敢把“代表皇帝矯詔迴複曹操”這個消息告訴袁紹,就自己商量著辦了。


    然後,曹操就圖窮匕見地表示:臣在兗豫徐揚四州,最近兩年來,漸漸分批試行“軍屯製”的征兵辦法,讓動員兵員的成本大大下降。


    隻要給當兵的本人及其妻兒一口吃的,別的什麽都不用給,就能讓他們當兵,根本不用跟大漢朝之前的舊法那樣花費太多。


    如果幫助大將軍整頓軍備事務的審配審尚書也能學臣那樣搞軍屯征兵製,相比青冀幽並四州百姓能榨出來的兵源數量,也能跟兗豫徐揚四州那麽豐盛。


    到時候朝廷能控製的兵力,絕對可以從目前的“百姓六七戶、三十餘人出兵一人”,提高到“兩三戶、十餘人出兵一人”。


    關東朝廷控製一千七百萬人口,就是把農兵和地方衛戍部隊都算上,就是爆出一百多萬總兵力都有可能!何至於像現在這樣隻有六十多萬人。


    畢竟,曆史上袁紹對於百姓還是比較“輕徭薄賦”的,他沒搞普遍屯田製,沒有從百姓那兒刮出那麽多錢糧和兵役。


    曹操執行力是強,光是“許昌周邊,潁川一郡,年收屯田軍糧百萬石”,但這也意味著曹操治下百姓被搜刮的力度非常狠。


    不然曆史上河北剛被曹操統一時、百姓負擔加重、都要屯田了,為什麽會出現“河北士女莫不傷怨,市巷揮淚,如或喪親”,說白了就是在袁紹治下負擔輕。


    曹操如今的這個建議,當然不可能立刻通過,他隻是在試探,看看袁紹對劉和的掌控力度實際上如何了。


    而且曹操也是打著“進三步退兩步”的打算,自己上書諫言的改革,十成有三成可以落地就不錯了,其他都是討價還價的籌碼。


    隻不過,如今曹操的這些談判籌碼,都被當成了實打實的幹貨,跟著袁紹中風的利好消息一樣,幾乎同時傳到了長安。


    如此一來,劉備李素諸葛亮也抓住了契機,趕緊讓人在長安各種宣傳造勢,宣揚“袁紹癱了之後曹操要在關東偽朝如何大刀闊斧,全麵推廣無償授田普遍兵役製”。


    所以,無論到了大漢朝天下的哪個角落,百姓負擔都是要加重的!關東偽朝吃相比咱都更難看!咱陛下已經算是絕對的仁君了!


    無獨有偶,之前十六日長安朝廷上那場朝議的內容,也是漸漸被關東偽朝諸侯的細作刺探到,然後匯報到了曹操那裏。


    曹操也是如獲至寶,把“劉備也在推廣無償授田普遍兵役製”這個消息,在鄴城瘋狂散播造勢,


    宣揚“連偽帝劉備都跟進了,陛下要是不跟進,還學著大將軍那樣輕徭薄賦,不壓榨戰爭機器的動員潛力,陛下就不怕天下淪陷麽”?


    曹操和劉備,居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靠宣揚對方的威脅論,來加速搬掉內部變法的阻撓。


    這就是亂世變法改革容易推行的主要原因——大家都有外部壓力,都能用外部壓力恐嚇內部的變法反對派,用“不變法那就等著被外敵滅了”,刀子架在反對派脖子上逼改。


    就像二戰前的法國,貝當從來不需要跟勃魯姆那種上躥下跳的白左多嗶嗶,既然法國的文人政客想對軍人嗶嗶,法國的軍人選擇把小胡子放進來,外敵把文人肉體殺絕了,就沒人嗶嗶了。


    同理,理工科對付文科也從來不是跟文科生進行社會辯論,而是要秉持“失去人性我們失去很多,失去獸性我們失去一切”。當人與自然的矛盾壓倒了人類內部之間的矛盾、成為人類世界某一階段的主要矛盾時,那些社會學嗶嗶就都閉嘴了。


    下到病毒蔓延,上到三體星人進攻,糾結法理的都被病毒毒死了,糾結社會學公平的都被外星人滅絕了,還辯論個屁?可以天誅為什麽要髒了人類的手來殺?(當然醜國人最近在宣揚的“病毒導致了皿煮的倒退”,這種觀點我是絕對不認同的。醜國人隻是沒有分清現階段的主要矛盾是人與自然的矛盾)


    社會學辯論能占據人類爭議主流的大前提,就是人對自然的基本征服。自然威脅不到人時,人和人的內部分贓才會上升為主要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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