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曹操想了很久。他知道,郭嘉的話語隻是謀士的話術,為了勸主公下定決心,不能完全相信,隻能是領會其神髓,細節是經不起推敲的。


    謀士嘛,在勸領主公受某套方案時,都會故意耍一些小手腕,哪怕他對主公的忠心毫無問題。


    比如,明明隻有一套可行方案,但怕主公反駁,就故意給個很激進的“上策”,再給個很保守窩囊的“下策”,擺明了一個是白給一個是敗北,都不是給人選的。


    最後可不就選了“不疾不徐”的中策,還給了領導決策的權威,好讓領導心裏舒坦點。


    曹操何等樣人,他會不了解郭嘉?


    他很清楚,郭嘉就是想勸他慫恿袁紹消耗實力跟劉備兩敗俱傷,認為這個大方向是對的,不管李素有沒有用計。


    但郭嘉說的那些“希望袁紹即使敗了,也能保持住敗而不潰,不被成建製殲滅俘虜、不被劉備占到大便宜、導致劉備越戰越強”的修修補補思路,純粹都是扯淡。


    兵兇戰危,瞬息萬變。一旦真打起來,袁紹軍又不可能聽曹軍的戰略建議。甚至最擅謀的沮授能不能始終保持指揮權,都未必可以篤定,最後戰局會怎麽發展,曹操是遙控不了的。


    曹操隻能是賭個大方向,促成事態的大致走向,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最後問題的關鍵,還是迴到了大局觀的評估:這事兒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


    “攘外必先安內。”這一夜,曹操睡到半夜,還是被迷夢攪醒,起身挑亮燈芯,提筆在案頭紙上寫下了這幾個字,以堅定自己的決心。


    賭一把吧,如果關東天下盡歸他曹操獨攬、如臂使指,再跟劉備公平一戰,一樣還有希望。


    當然,曹操並不希望袁紹輸。如果袁紹主動進攻後,劉備北線真是空虛,袁紹還把河內、河東全搶迴來了,兵臨函穀關、蒲阪津,成“五國攻秦”之勢,那曹操會更滿意的。


    在袁紹和劉備交戰的過程中,曹操會擺出全力協助袁紹的姿態,在潁川、汝南這個中線戰場發力,隻要有機會跟袁紹一起進攻,他曹操就往西奪取南陽、襄陽,兵逼武關道。


    到時候,袁紹在河內擊潰劉備,那就成了曆史上項羽的巨鹿之勢。但河內終究不是攻取關中的最好路線,曆史上項羽縱然殲滅秦軍三十萬、都坑殺了,入關速度還是慢了。


    劉邦那條從宛城、武關、嶢關的伐關中路線,才是最好走也最容易成功的。袁紹把關東諸侯的中路攻防托付給他,曹操當然不能浪費了。


    到時候,袁紹贏了,曹操能趁機從劉備那兒撈取最大的一塊實際利益,袁紹肯定是扛了主要傷害的,到時候也殘血了一時半會兒沒法跟他爭。


    袁紹輸了,那就促成袁紹本人悲憤重病不能理事、然後支持袁紹某個兒子搞事情,袁紹的兒子肯定鬥不過他。


    說句題外話,曹操這人對於袁紹的性格和健康特征,都太了解了。曹操覺得,袁紹是真有可能“被人證明了自己的無能”後,就氣得一病不起,甚至鬱悶到不想做人的程度的,至少會因此不理政務、雄心喪失。這人太受不了智力被碾壓的心理打擊。


    袁紹這人吧,其實用後世一個段子來說,就是從小吃虧吃少了:


    一人從小挨欺壓,一天挨八個嘴巴子,但他扛過來了,活到二十歲,絕對心理素質比別人見識了一輩子風雨的還強,整個一無敵鐵金剛。最多就是容易心理陰暗,但絕對不會想不開。


    相反,一人從小沒委屈過,二十歲上街被人瞪一眼,說不定就氣背過去了。


    袁紹四世三公帶來的優越感,其實是一個包袱。一旦哪天他被人證明能力智商沒那麽優越,他就自閉自暴自棄到不想見人。


    曆史上沮授知道他的無能,他就撤退時不管沮授的死活,田豐知道他的無能,他就不敢見田豐找借口弄死他。


    這一點跟後來的隋煬帝楊廣有點像,“我不能擁有完美的光偉正的人生,我就放棄了,人都不想做了,三征高句麗敗那麽慘,後麵就得過且過不努力了”。


    類似於遊戲打了一半,丟了個重要成就,就心態崩了想讀檔重開(重投胎重生)


    曹操不一樣,他從小贅閹遺醜被歧視慣了,所以他沒有完美主義,也沒有強迫症,更不會因為完美被打破就逼死強迫症、這盤遊戲不想玩了、想砸鍵盤重新投胎。


    如果讓曹操穿越到一千八百年後,搞創業,那麽想必他一定是個“產品先做出來、趕緊上線、管它有沒有bug,管它一開始口碑被不被罵。有了bug上線了就有用戶反饋,被罵多了我們快速迭代就好”的野蠻人。


    而袁紹一定是那種優柔寡斷、想先公司裏內測測試到沒bug再上線、結果還沒上線生意就被曹操型的競爭對手搶了的精致人。


    完美主義的人,不適合野蠻型賽道的創業。


    生命是一場無限遊戲,不能讀檔,隻要活著,就要一直扛下去,經不起完美主義的崩心態。


    可惜袁紹活了一輩子,連這個道理都不懂,還以為生命是一個刷成就的遊戲、刷滿成就就玩完了。


    ……


    曹操與郭嘉反複商量,把後續出現各種情況時、曹操陣營分別該如何應對,仔細推演了一遍,最終確定這把就是該賭。


    盡人事,聽天命,袁紹能不能打終究要看袁紹自己的努力,反正對曹操利益最大化的選擇,就是誘導袁紹打,曹操走一步看一步騎牆應變。


    曹操這才派出明麵上的專用使者司馬朗,先去袁紹那兒告急南線軍情。司馬朗六月初六從定陶出發,快馬走了兩天,初八就到了鄴城。


    同時,曹操還派出了私人密使,專門找在袁紹身邊如今地位僅次於沮授的謀士許攸,跟許攸攀攀私人交情,讓許攸從旁策應幫忙。


    當然了,以曹操的智略,僅僅做到這點是遠遠不夠的。他深知要袁紹努力進攻,他也得擺出竭盡全力願為袁公前驅的積極姿態。


    否則,要是袁紹看曹操閑著,抓包曹操的主力部隊到河內前線當第一線炮灰,曹操還怎麽躲?如果他什麽都不表示,袁紹就算不懷疑,至少也會對他不滿。


    袁紹有皇帝劉和的詔命,以皇帝的名義壓下來,曹操肯定是扛不住的。


    如果是半年前,他還能借口“袁術未徹底剿滅,大軍不得抽身”壓一壓,現在袁術已經死了三個多月了,滅袁術後該休整的也都休整了,躲不過去的。


    所以,曹操的辦法,就是在袁紹還沒找他之前,主動把自己的大軍安排得明明白白。


    曹操滅袁術之前,兵力也不過十餘萬,徹底吞了袁術後,把袁術舊部裏的可戰之兵稍稍改編,倒也湊了二十萬戰兵。


    曹操就大筆一揮,在南線淮南戰場,留了八萬兵馬(已經包括一開始給夏侯惇和曹仁的六萬人,後來跟李素戰損了一萬降到五萬,這次又增兵三萬補到八萬),水軍三萬陸軍五萬,跟周瑜聯手對付李素。


    同時,袁紹之前就勸他幫著協防潁川許昌、扛高順這邊的潛在威脅,現在李素派“王平”翻越大別山四處開花,導致袁紹的汝南郡也被嚴重威脅。而袁家本來就是汝南人士,汝南郡還算是他們老家,重要程度也可見一斑。


    曹操便靈機一動,主動表示願意在中路陸上防線出兵八萬:許昌留四萬扛高順、汝南留四萬堵王平的三萬人加劉辟、龔都,算是幫袁紹守老家。


    如此一來,曹操開口恭請袁紹進攻之前,他自己的二十萬大軍已經安排出去十六萬了,八成都一個蘿卜一個坑,最後的兩成四萬算是總的戰略預備隊,哪邊有風險就往哪邊堵口。


    袁紹也不好逼得曹操自己守家的兵一個都不留吧?


    小老弟自己把自己安排完了,簡直比劉邦對楚懷王都盡心,不用本初兄費心了。


    因為準備工作很充分,使者的行動倒也順利。


    說句難聽的:曹操也沒騙袁紹不是?南線李素援軍大盛,至少有十五萬精兵在猛攻周瑜、曹操,這又不是假的。


    連事實證據,都是充分站在曹操這一邊的。


    而且還有一點,當司馬朗第一次到鄴城,找門路遞戰報時,才發現原來周瑜已經假借孫權的名義,提前兩天就把相關的南線情報和求援信送到袁紹這兒了。


    可見,周瑜比曹操更加不慎重,周瑜完全不用考慮袁紹的利益、不考慮袁紹有沒有可能被坑。他就是竭盡一切可能催促誘騙一切可以跟劉備打的力量,盡快使出全力。


    跟周瑜的急不可耐相比,曹操簡直就成了“對本初兄的利益非常負責,做了盡職的風險調查後,才敢開口”的道德楷模、推心置腹的好兄弟。


    本來曹操也是來慫恿袁紹的,跟周瑜一對比,曹操倒像是來當和事佬、居中說公道話的了。


    從六月初六到初十,整整五天時間,袁紹得到了各種渠道的信息飽和轟炸。


    第一天,周瑜的人來的時候,他也就覺得最多隻有兩成可信,問身邊的謀士,除了一貫喜歡標新立異的田豐之外,其他謀士都勸他不能信這套說法。


    第三天,曹操的使者來的時候,袁紹就覺得這事兒可采信度有個五五開了,糾結得進退兩難。他身邊的謀士裏麵,也有審配之類的人,從公允的定量推算來看,覺得北線的劉備兵力應該是有點空虛了。


    第五天,當許攸前前後後收了曹操數百枚馬蹄金餅、上千匹五尺寬幅的珍貴蜀錦和細密棉布和各種奇珍異寶,包括三韓的人參、東珠和倭國的玳瑁、硨磲後,許攸都覺得自己好處撈得夠多了,有點不好意思再拿了。


    這些東西加起來折算,都價值一億錢了,抵得上小半個徐州一年的稅收。阿瞞老兄這也太舍得下血本了,給那麽多好處,許攸怎麽頂得住啊?


    許攸終於開始親自不遺餘力的到袁紹耳邊進讒言、幫袁紹分析如今的敵情、與曆史的類比,緩解袁紹怯戰的心理陰影。


    同時,還不忘為了自己的地位,攻訐沮授有擁兵自重、利用常年監軍不戰的契機培養自己在軍中的長期威望。


    甚至,許攸還拿去年年底的時候,一些原本捕風捉影、不怎麽靠譜的小道消息,此刻也拿來散播。


    主要就是“麹義將軍之前似乎收過關羽的勸降信,雖然沒答應,但他也沒殺信使更沒主動交代,似乎就是在兩邊觀望機會。而且事實證明後來關羽在沮授上任前打的那幾場運動戰,也確實是認準了張遼、文醜痛打,卻放過了麹義,麹義也沒及時救援張遼、文醜”。


    另外,就是“麹義當初為清河郡都尉時,關羽是廣陽郡都尉,跟麹義平級,兩人一起聯手破過張舉張純,當時還是靈帝朝,連大將軍都還沒到渤海任職呢。麹義現在兩邊觀望,肯定是覺得跟著大將軍未必是勝到最後的一方,想用舊交情兩頭找機會呢”。


    這些人傳了麹義的閑話還不夠,還拚命引導聯想類比帶節奏:


    “沮監軍當年可不就是在冀州刺史賈琮幕下當別駕從事、結識的劉備麽,張舉張純之亂時賈琮還派沮授、劉備、李素三人上雒為使、稟報賊情,當時沮授就在何進、袁紹麵前為劉備表功,說不定當初就有交情,沮授足可左右逢源……”


    “再說了,嗬嗬,劉備此人之歹毒,生平慣能勸誘其他諸侯派來的使者歸降。先帝(劉虞)以李素為別駕,結果結交了劉備,李素便背棄故主!


    徐州刺史陶謙欲以糜竺為別駕、為劉備勸誘自立為遼東太守。荊州劉表以伊籍為別駕使劉備,變節;豫州袁術以袁渙為別駕使劉備、變節……沮授出身賈琮別駕,嗬嗬……”


    這些謠言聽到後來,連許攸都有些害怕起來了,暗暗感覺到不對,懷疑自己捅到了馬蜂窩。


    因為,這些謠言並不全是他散播的!他讓人散播的謠言,並沒有那麽大尺度,有些明顯太誅心太犯忌諱的話,他也沒讓人傳!


    難道,是敵人也發現了這個趨勢,所以牆倒眾人推?是劉備派來的細作在這麽傳麽?有點兒忒歹毒了。


    許攸想到這兒,就有些不寒而栗,但問題是他已經把事兒推動了八成了,這時候箭在弦上收不住手了呀!


    於是乎,沮授、麹義等本就被袁紹略微疑忌的文武重臣,在曹操、許攸、劉備(諸葛亮)三方內外夾攻的詆毀下,終於是三人成虎。


    袁紹完全動搖了、他的態度也倒向了“如今是巨鹿之世,不能給劉備虛張聲勢、各個擊破的機會”這一方。


    袁紹心中暗忖:“沮授死守不出,莫非另有私心?不行,得逼他立刻出戰,以觀其真心,辨其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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