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六,也是袁紹、袁術的使者見到劉備之前一天。


    劉備本人,卻已經提前來到了長安以東二百四十裏的華陰縣城。


    這座縣城按照行政區劃,是屬於弘農郡的,幾個月前還是衛尉、安東將軍段煨的轄區。


    不過十幾天前,袁術所表的偽京兆尹橋蕤派偏將偷襲拿下了縣城和東郊四十裏外的潼關,一時隔絕了關中與雒陽的消息傳遞。


    八天前,劉備和關羽又親統大軍來此征討,光複了華陰縣城,並且正在準備攻打潼關——


    另外,因為消息傳遞速率的問題,劉備和關羽來光複華陰縣的時候,其實隻是聽說了袁術“起兵勤王”,還沒得到皇帝的死訊呢。不過劉備依然有足夠的借口出兵,那就是討伐橋蕤的“隔絕王路”之罪。


    橋蕤讓關中諸侯斷絕了朝貢皇帝的道路,這本身就可以被討伐了。隻不過這個討伐借口無法用於對袁術陣營的全麵開戰。真要跟袁術全麵戰爭,必須有後續的借口再補上。


    這個世界不是沒有政治倫理的純粹軍閥混戰,每一步大義名分都很重要。


    這也是為什麽袁術披上了“皇帝是董承殺的,我是給皇帝報仇,最多隻是保護人質不力”這層遮羞布之後。各方必須在外交環節花精力用計策,破除袁術的這層遮羞布,“形成拒不采信袁術謊言的共識”後,才能徹底放開手腳、不擇手段地狂攻袁術。


    名正則言順,這樣的討伐軍,才算是王者之師,大義之師。


    如果罪責都沒宣稱清楚就一通王八拳毆上去,那不成牛虻群毆了。至於時間,其實不差這十天八天的。


    如今,配重式投石機技術基本上已經在全國主要諸侯中間普及開來了。劉備軍作為最早使用這項技術的玩家,甚至還額外掌握有更多破城方式,比如挖地道埋大量黑火藥爆破什麽的,按說攻堅能力絕對是不容小覷的。


    不過,之所以頓兵潼關之下數日沒有破關,一方麵固然是因為潼關確實是天下險要之地,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劉備不想為了這麽一道關卡耗費太多實力、損失士兵的生命。


    在他看來,潼關隻是暫時被橋蕤的偏師奪取,立足並不穩固,而且背後的弘農郡全境都在段煨手上。要是能讓段煨前後夾攻,破關效率能陡然提升數倍。


    隻不過,自從八天前劉備軍抵達此地、開始準備攻關後三四天,也沒見段煨動手配合,這讓劉備不由有些狐疑:段煨難道會在袁術攻破雒陽後,就真心歸順袁術?不可能吧。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死傷,劉備決定還是外交先行,讓三年前曾經說降過段煨一次的使者費詩再跑一趟,跟老朋友談談條件。能不死人就拿下弘農,並且以較低的代價夾攻下潼關,就最好不過了。


    費詩這幾年在益州做地方官,是今年年初戰備階段,才被從益州調迴來的,為的就是劉備未雨綢繆,考慮到過需要一個老熟人再次跟段煨打交道。


    臨走之前,劉備也大致揣摩了一下“段煨可能會想要什麽”,所以非常慷慨地許給了費詩幾套備用條件,如果段煨提要求的話,隻要在劉備預想的範圍內,都可以答應,隻要段煨盡快投降。


    五天前,費詩受命,輕車熟路讓護衛備了幾條船,從渭河口入黃,經風陵渡繞過潼關,往弘農方向而去,伺機登陸尋訪段煨談判。


    一路上趕了兩天,費詩總算在二月二十四日見到了段煨。


    段煨在弘農縣的行宮內接見了費詩。這處行宮,自然是多年前未完工的弘農王劉辯的府邸、兩年多前短暫當過幾個月劉協的行在所。劉協遷都雒陽之後,這兒騰了出來,段煨又拿來辦公了,反正本來這裏就是段煨出錢修的,亂世也沒那麽多講究。


    費詩直接開門見山:“段將軍,袁術令橋蕤隔絕王路,近日又聽聞雒陽巨變,天子蒙難。您身為朝廷忠臣,三年前就曾與漢中王勠力同心勤王。如今為何畏葸不前?


    漢中王大軍已抵潼關,攻打數日,段將軍若從背後夾攻,潼關縱然堅固,也是旦夕可破。難道將軍當此危急時刻,反而猶豫了麽?此番在下前來,大王已許我全權,段將軍有什麽疑慮,盡管說便是。”


    段煨猶豫了一會兒,讓人置酒相待,對費詩還挺客氣。喝了幾杯之後,才誠懇地說:“雒陽之變,委實出乎意料,誰也沒想到董承、袁術會火並到如此程度,釀下大禍。


    陛下曾經求援於我,但我當時確實不辨雒陽情形,唯恐貿然行事反而助賊。陛下親赴伊闕關之舉,也確實不合常理,很難讓人不懷疑陛下是不是被董承所挾演給外人看的。


    所以,我隻是迴複陛下,他若願意親來弘農,我必定以弘農兵護駕,但別的著實不敢貿然行事。相信漢中王能理解我苦衷。”


    費詩知道對方在擔心什麽,立刻把這個點解釋了:“這點盡管放心,當是之時,誰人能夠未卜先知?段將軍肯承諾護駕,已是忠義的表現,陛下遇害這事兒當中,罪責全在董承、袁術,誰會怪將軍見死不救呢?將軍已盡到最大努力,漢中王將來也會褒獎將軍的。”


    段煨點點頭,他覺得這個條件也不難談下來。如今諸侯紛爭重新愈演愈烈,誰不想拉攏他。他等著劉備派使者再來確認一下條件,也是打個保險,確認自己的利益照舊,而且曆史問題也得到正麵肯定。


    很快,段煨提出了第二個條件:“如今天子蒙難,國不可一日無君,想來旬月之內,各方便會有紛紛自立之舉。天下重陷戰亂,數帝並尊互相攻伐,也是免不了的。


    老夫也年近六旬了(55歲),雄心壯誌不複當年。所疑者,無非這弘農之地歸於漢中王,必然會重新成為與關東諸侯征戰的前線。


    弘農本就貧瘠多山。老夫帳下三四萬人馬,一半相對老弱之人,這幾年都就地屯田歸農,戰力不濟。剩下那兩萬精兵,也都是從皇甫公為前將軍時,就久戰邊陲,算來已從軍十餘年。


    老夫不忍這些部曲再在諸侯內戰當中消耗凋零殆盡。若是漢中王肯許我一個世外肥饒避戰之地,安度晚年,老夫願率這兩萬兵馬為大漢戍邊,不再過問諸侯之爭。”


    段煨這是老了,幾年前李傕郭汜拚命纜權的時候,他才五十一二歲,就沒什麽雄心壯誌了。現在五十五,西涼係其他老人都完蛋了,他也知道自己一支老牌西涼孤軍,要是被拿去當炮灰,很容易最後什麽都不剩。


    他也知道以自己的實力,要不了更多東西了,就急流勇退吧。


    費詩聽了段煨的請求後,心中第一反應居然是覺得“大王當真高瞻遠矚,派我出使之前,就大致料到了段煨會提出哪些方麵的要求”。


    段煨此刻的提議,正在劉備派使前允許承諾的幾個條件範圍之內。


    費詩立刻拿出一份劉備手書——當然是從劉備給他的幾份條件中抽出來的,其他段煨沒想要的,就沒必要拿出來了。


    費詩解釋說:“大王早就料到將軍有可能想求個晚年,已經預先吩咐我了——若是覺得弘農貧瘠、四戰之地,可移封為銀川郡守。”


    “銀川郡?”段煨一愣,他還不太了解銀川郡這個才剛設置了一年的新郡,唯恐劉備是把他發配到苦寒之地。


    費詩一看他表情就知道段煨在想什麽,解釋道:“段將軍放心,銀川郡雖然是平西將軍去年才設置的新郡,不過那地方位於先漢時武帝的河套典農城附近。


    如今整頓了兩年,勘測得知當地足有可供墾殖的肥沃水田三四千萬漢畝,已開墾數百萬漢畝。


    且銀川郡轄區,除了上述盆地水田外,在黃河以東河套之地還有堿礦鹽灘、數萬萬畝稀疏草場可以放牧,西邊以賀蘭山為界,賀蘭山上羌胡鮮卑也都驅逐得差不多了。


    而且最關鍵的是,往年銀川郡之地肥沃卻不能持久漢化,皆因黃河中上遊航運不利、物資匱乏。如今關將軍任涼州牧期間,整頓蘭州郡周邊航運、大修水利廣興工商,銀川郡所需鐵器鹽茶布匹棉花,諸般工商物資,都可以由黃河直運。


    右將軍所推廣的篷車在西北運用數年,安定郡的涇水、清水之間,貿易航運也是非常便利,篷車可以從涇水之源翻過隴山緩坡進入清水、由銀川郡南部匯入黃河,直抵銀川城下。


    將來關中物產,也都可以與銀川郡互通有無,那裏絕對不會再成為匱乏貧寒之地。段將軍肯去,就當是為大漢戍邊立功。而且,大王可以許諾段將軍終生任此職,段將軍身後,還許你遺表奏一人接替。”


    段煨聽到這兒,才鄭重嚴肅起來。


    這個條件就很優厚了。且不說弘農貧瘠多山,整個郡也就一千兩百萬漢畝田地,還是坡田旱田。銀川郡真要是有那麽大的可開墾糧田,還是肥沃的水田,確實經濟價值起碼翻三倍,這還沒算旁邊的堿礦和放牧草原呢。


    至於允許他終生任職、給一次臨終遺表的機會,那就等於允許他段家世襲一代。如果他從現在開始培養一個靠譜的幼子表上去,到時候自己死了,幼子才二三十歲的話,那段家就能在當地再幹三四十年,算上他自己還能活十幾年,累計鎮守銀川郡五十年不在話下。


    段煨已經願意接受這個條件了,他隻是最後確認一下:“我願意幫漢中王前後夾攻拿迴潼關,並且獻出弘農郡。不過,潼關之戰結束後,我那些兵馬都能跟著去銀川郡吧?不用再跟二袁作戰了?”


    費詩:“我們大王言出必踐。”


    段煨:“費參軍稍待,我這就起兵夾擊潼關。”


    ……


    時間線迴到二月二十六日,也就是劉備在潼關外遇到二袁使者的前一天、費詩說服段煨後兩天。


    這一天,劉備最終等到了段煨的援軍從弘農夾擊潼關。加上此前數日的投石車火力準備、對關上守軍的消耗,潼關守將、橋蕤麾下部將陳蘭、李豐終於不敵投降,潼關被劉備拿下。


    主要是段煨徹底表現了倒向劉備的姿態之後,讓陳蘭李豐等人對於繼續堅守下去的意義產生了絕望:


    一座關卡,前後都是敵人,關內也沒多少儲備物資,段煨又沒有因為皇帝被殺就投靠袁術,那繼續靠軍事力量死守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又過了一天,袁術的使者袁渙,和袁紹的使者辛評,也都前後腳抵達了華陰縣。


    不過他們看到的卻是劉備已經跟袁術軍撕破臉,至少攻下了華陰和潼關、收服了段煨。這樣的局麵,著實讓袁術的使者尤其難於開口求和、拿還不存在的“先帝臨終口諭遺詔”談條件。


    而袁紹的使者,基本上也斷定劉備是跟曹操一樣選擇了強硬討伐。所以剩下的唯一還能遊說的點,隻是看看劉備肯不肯承認燕王為皇帝了。


    聽說二袁使者到來的消息後,劉備的第一反應是想直接把袁術的使者推出去斬首祭旗,不過卻被隨軍的謀士荀攸勸住了。


    荀攸理智地說:“大王不可貿然妄殺,袁術有罪,其使無罪。而且正好借助其使之口,傳達數落袁術之罪狀、伺機戳穿袁術對外宣稱之謊言。”


    劉備考慮了一下,就讓袁渙進見。


    袁渙入內之後,劉備也懶得親自搭理,就任由荀攸直接喝問:“袁術妄為,導致陛下蒙難,他還有臉推卸罪責。他此番派你來所為何事。”


    袁渙不敢隱瞞,直言相告:“衛將軍聽紀靈、樂就等人言及,陛下被董承殺害之前,或曾留下口諭遺詔。但因沒有物證,也沒有其他德高望重的朝臣當麵聽見,所以他怕各地將領不願相信,所以派遣小使來拜見漢中王。”


    荀攸略一琢磨,已經大致猜到,袁術所謂的“口諭遺詔”,肯定是可以捏造一個對劉備有好處的條件,來試探一下。


    荀攸代替劉備追問:“說來聽聽,漢中王洞明燭照,自然能分辨真假。”


    袁渙:“聽說那遺詔是‘傳位漢中王’。”


    劉備一直沒說話,聽了這話才拍案而起,他的反應也跟袁紹差不多:“大膽!竟敢捏造遺詔妄圖逃脫罪責。天下無主,若天命果需孤普救天下蒼生,何須遺詔。”


    袁渙被劉備這麽義正辭嚴地一嗬斥,居然深感慚愧,生出了幾分檢舉揭發的動搖。


    ——


    ps:上麵已經四千字,稍微說兩句。


    我知道有人想看打戲,但這不是我拖節奏。外交和大義名分很重要,因為我不想把袁術寫成一個完全為別人做好事的白癡。直截了當認領弑君罪名冒天下之大不韙也是不可能的,這中間必然有個扯皮和被戳穿的過程。


    再強調一下,袁術沒有弱智到直接奔著弑君去,他是因為計劃執行走樣、缺乏機變,最後被逼到這一步的。


    另外,這種大變局的時候,肯定描寫視角會多一些,涉及到大部分諸侯。為了彌補節奏,我適當加更吧,今天會有三更,會寫到討伐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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