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杜畿和楊修這些局外人,在大街上都能聽到王必倒戈、韋氏分支韋康被抓查問的消息,顯然這事兒已經到了最後的收網衝刺階段,圖窮匕見。


    當天,七月初三一早,京兆尹府衙正堂,自從就任京兆尹後,兩個月沒審過案子的李素,居然破天荒地親自公開處理一樁案子。


    漢末的司法製度沒那麽講究,隻要“春秋決獄、論心定罪”,靠“五聽”取證。


    最大的案子要上報廷尉,普通的案子地方官想自己審也行,忙不過來交給法曹屬官也行,也不存在唐宋那些嚴格的公堂禮製威儀。中平年間天下大亂以來,就更加不講究了。


    所以,李素難得斷案,也不用穿專門的冠、服,就跟平時策問選拔人才架勢差不多。


    京兆韋氏的韋康,並沒有遭到捆綁,隻是被差役用刑杖交叉押著,推到堂前,聽李素一一喝問。


    堂外並沒有普通百姓旁聽,但有一些京兆尹的屬官,乃至受邀請的其他京兆大族的子弟,前來旁聽。


    案情的基本情況,雙方沒什麽歧義,所以也沒什麽好多問的。


    李素先讓人稍微出示了幾件證據,主要是人證,是幾個韋康派出去散布謠言的門客、家奴,被京兆尹的差役抓了現行,然後讓他們當堂招供、家主韋康讓他們幹了什麽。


    這些人自然是早就挨了好多打老實了,而且李素承諾隻要說實話會保護他們。所以他們當堂承認,就是韋康讓他們到處散播噴京兆尹盤剝百姓、官府從高糧價中爆賺差價。


    人證說完之後,李素臉色一板:“韋康,你還有何話可說,這些人散布流言,誣陷朝廷賑災義舉,其罪不小!”


    到了這一步時,韋康還不服氣,抗聲自辯:“本朝從未聽聞士人憂心國事、多發議論,就因言獲罪。韋某是讓他們唿籲了這些話,但韋某本心隻是因為憤懣百姓凋敝,不甘百姓逆來順受、強忍盤剝,仗義執言。


    就算最後所言有所出入,按‘春秋決獄、論心定罪’,那也不過是好心辦事、略有失察,李府尹莫非要因為這些理由,就治我的罪麽?我怎麽知道你哄抬糧價,自己賺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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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別說,韋康這番話,抗辯得到目前階段時,還頗有幾分後世震驚部自媒體人“雖然我們說的也是假新聞,但謠言倒逼真相”的意味,李素確實不好直接治他的罪。


    東漢後期可沒少發生太學生“清議”批評時政的事情。桓帝年間因為宦官殘害清流官員,導致“太學生劉陶數千人詣闕上書”,讀書人憂國憂民評論時政就算說錯了也不能治罪啊。


    幸好李素有準備,他好整以暇地拿折扇當驚堂木比劃,聲音低沉而有力地喝問:


    “好一個論心定罪,如此說來,你是覺得,你讓人四處傳言官府故漲糧價牟利,本心是為國為民咯?那王必幡然悔悟,主動向我坦白,說你早就跟他商議,要破壞朝廷賑濟赤貧、便於你們趁著荒年窮人賣田、兼並土地!這你又如何解釋?”


    韋康還不知道王必究竟怎麽樣了,自忖並未落下任何物證,當下耍賴道:“那定是王必構陷於我,或是有人指使王必構陷於我。


    我們家與王必交情不錯,這點不假,但他也不至於因此主動觸怒上官、散布不利於京兆尹抗災賑濟的言論吧?他言行乖張,也是出於己意,何故攀咬他人!


    再說,王必原先一貫表現得對府尹在民政方麵的舉措不服,怎麽會突然向你‘幡然悔悟’,此言莫非欺天下人無耳無目!願請王必當麵對質!”


    李素法令紋抽搐了一下:“可惜,王必是不會和你對質的。”


    韋康驟聞此言,忽然來了精神,得意地絕地反撲:“府尹怕不是把王必屈打成招、無端殘害?所以不敢讓他來見證對質!我說王從事怎會忽然性情大變,哈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惜漢中王勤王義舉,竟被你這個貪官汙吏破壞!”


    韋康說起這番話時,居然還一身正氣,不明真相的人說不定還真以為他是個為民請命的豪傑之士。


    李素冷冷看著他,等他得意完,才拿出一些書信、以及一個被捆著的薛悌,外加抬上來幾具曹操派來的護衛的屍體。


    然後李素才好整以暇地開口:“王必不能跟你們對質,是因為我把王必保護在了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最近要防止被征東將軍兗州牧曹操的刺客找到——


    我介紹一下,此人名叫薛悌,是曹操派來聯絡故吏王必的。使命是破壞漢中王、乃至長安朝廷,與二袁的關係,尤其是從破壞三方在買糧賑災上的合作開始,讓二位袁將軍更加不信任朝廷,心存自危。


    可笑爾等還自以為利用了王必,讓王必出頭;實際上,成了曹操與王必的棋子還尚且不知!要不是我對王必貌似直言耿介的進諫不以為忤,對他的搶奪決策之功也不加指責、反而大度給他加官進爵,否則他也不至於幡然悔悟,認罪坦白、指證曹操。”


    這一手殺手鐧放出來,果然效果驚人,不光韋康如墮冰窟,直覺覺得自己中招了。連旁聽的杜氏楊氏等世家子弟,加上一眾京兆屬官,也是心中一驚。


    “什麽?居然背後有那麽大的牽連、多方互相利用了?要真是這樣,韋康他們也太可笑了,自以為利用別人做成了件小事,別人卻利用他們差點做成潑天大事。”


    一眾服軟的世家子弟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場麵才算安靜下來。


    韋康好不容易迴過神來,還想盡量減輕罪責、強調他完全是被利用了,根本不知道薛悌的事兒——但這也等於是變相承認了他確實跟王必有勾結,隻是勾結的內容比李素說的要少。


    李素這一手,等於是扇了對麵第一個耳光時,對方還想氣勢洶洶扇迴來。但李素又扇了對方兩個耳光、並且秀出了“如果不服我還能再合法扇你五個耳光”的肌肉之後,給個甜棗,表示“隻要你承認了你前三個耳光挨得該,後麵五個我雖然有力氣打你,但也願意放你一馬不打。”


    然後對方就慫了。


    韋康很快就不是今天審判的重點了,重點變成了王必薛悌曾經的勾結,隨後很快定案。


    所有人對於事情的真相心悅誠服。


    不過,韋康畢竟沒有做其他實質性的反抗舉動,從頭到尾就是散布謠言、攻擊劉備陣營,直接因言獲罪殺人也不好。而且,李素和劉備都得表現出“這些人是被悔改之前的王必利用了”,得分出量刑梯度。


    所以最後李素看在前涼州刺史韋端的麵子上,隻是把他兒子韋康罷斥了官職,而且抄沒了韋康這一支的家產,主要是把韋康家的田地都地契都廢了,土地收歸國有。


    當然了,這個過程中,京兆韋氏多多少少要挽救一些,因為韋康跟兄弟們,乃至韋端跟族內兄弟、也就是韋康那些叔叔們,原先分家不是很明確。


    此刻遇到李素放他們一馬,隻對其中一個分支下手,他們多多少少還有機會把權屬不明的田地家產、或者作為動產的金銀銅錢錦緞,都轉移到其他兄弟名下。


    最終核查的實際懲處結果,京兆韋氏這個關中第一大世家,被罰的田地,也占到了家族總田產的兩成多,相當於一個半縣城的耕地麵積。


    京兆郡的鄠縣,幾乎整個縣的田,都是屬於韋氏的,還有隔壁緊鄰的扶風郡郡治槐裏縣,也有一大半土地是韋氏的。如今這兩個縣的韋氏田產,都被按照韋康的田處理,因誤勾結曹操、破壞朝廷與藩鎮和睦,抄沒。


    處理意見下來之後,其他世家都捏了把汗,心說辛虧當初李素大刀闊斧修水利、滅蝗抗災的時候,自己沒有出頭阻止或者說風涼話,否則今天這個失察導致的無妄之災,說不定就輪到自己頭上了。


    “韋康真是夠點背,居然攤上這種破事!不過說起來,劉備莫非還真是天命所歸?按今日堂上所言,那王必居然藏得那麽深,被李傕扣為朝官兩年,都還依然心向曹操、沒有被李傕收心。


    可是怎麽劉備一來,還不到兩個月,王必就因為劉備獎勵他直言敢諫、提拔賞賜,讓他感恩戴德悔過自新?那豈不是說,劉備籠絡王必一個月,比李傕籠絡王必一年都有效?這劉備讓人才歸心的本事真是太可怕了,這麽堅貞不屈的臥底都會主動服軟。”


    那些世家子弟心中,此刻多是在思考這些問題。


    也虧得他們是漢末的人,不知道如何比喻。要是換一個後世的看官,看到這種例子,心中肯定會浮現出“cia讓美女特工去刺殺菲德爾,但美女特工被菲德爾睡了一次之後就心悅誠服叛變了”的例子來作為對比。


    當然了,其實也不用拿菲德爾舉例,就說原本曆史上的劉備,也是有過“別人派刺客來刺殺他,但刺客因為他待人恩遇,變節不忍刺殺”的事跡的。隻不過這一世劉備沒機會再去當平原相,所以遇不到這事兒了。


    不管怎麽說,所有見證人內心都震驚於劉備的“其得人心如此”。


    哪怕這次的事兒是李素無心插柳不小心造神的副產品。但後來在實錄史料裏,還是被寫成“王必有感於劉備的禮賢下士,李傕籠絡他兩年他始終心向曹操,堅貞不屈。劉備籠絡他沒幾天,他就放棄了曹操”。


    ……


    審完了韋康、薛悌等人的案子後,第二天一早,李素就喊來了早就內定好的使者楊修,跟他當麵交代了一些要求。


    李素跟楊修原先還沒多少交集,也沒有相談過幾次學問,但他用人不疑,直截了當下任務:


    “德祖賢弟,這次,有勞你綁著這個薛悌去出使袁紹了。迴來之後,若是辦得好,還怕不能在鴻臚寺內擔任一二實職?”


    楊修倒是沒想到李素那麽幹脆,當下拱手領命:“多謝府尹信任,修甫一出仕,便委以重任。願聞府尹的具體要求,卻不知此番見袁紹,要達到什麽目的?”


    李素伸出三根手指頭:“第一,當然是要袁紹組織河內商旅廣販糧米,經河東至京兆,助我安定關中百姓。


    其次,把曹操設法破壞二袁與朝廷之間相互信任的惡意,向袁紹充分說明。人證書證你也都帶了,聽說你跟袁紹也有親,要是這都不能讓袁紹相信,便是你的無能。


    第三……呃,見諒,我這人給大王說話,習慣了上中下三策,總要湊個三,口誤了,這次沒有第三。要不就把跟袁紹分贓河東之地,作為第三吧。


    他不是如今還沒來得及取並州的上黨郡麽。就跟袁紹說,上黨郡歸他,黑山賊的地盤,都由他平滅,河東郡,乃至其他白波賊盤踞的邊邊角角,明年我們自會徹底征服。隻是今年缺糧無法出征,他不許撈過界搶。另外,讓他不許收容和籠絡河東衛氏的人口資產,就算河東衛氏主動投奔他也不行,那是漢中王的子民。”


    楊修眉毛一挑:這是什麽意思?看李素說到第三時那自然而然的表情,和後半句那生硬的語氣,明顯是有第三的,莫非是什麽難以啟齒的或者不敬的任務?至於後麵臨時加的“想要把河東郡劃入劉備勢力範圍”,顯然分量沒那麽大,也挺容易完成。


    不得不說,楊修這種人的智商,和他愛顯擺愛腦補的性格缺陷,是最適合迪化的。李素明明什麽都沒說,他卻偏偏要自我挑戰,腦補出一個第三來。


    不過,就憑他這份見機行事的腦子,還真就給他琢磨出了點可能性。


    “隻完成明麵上交代的這三項任務算什麽?古有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今有右將軍初使鮮卑、南匈奴時,亦時常一石三鳥。


    我楊德祖雖不才,憑三寸不爛之舌,自當與這一古一今兩大奇人並列。除了這三項之外,怎麽也得再立一些劉備、袁紹雙方都得感激我的大功,那才叫本事!”


    楊修心中如是想道,已經有了計劃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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