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一個朝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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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劉協跑了之後,朝議也變味兒了,不得不事急從權,沒那麽正式了,就是劉備在北宮召集留在長安的群臣議事。


    可以與會的臣子的級別也進一步降低了,一些隻有六百石、但具體管事比較重要的官員,也能與聞,並且提些意見。很多時候劉備也不太拘泥朝廷禮數,甚至直接就公然在朝議時隨口問“伯雅/公達/孝直以為如何?”


    六百石的京兆尹戶曹從事王必,當然也在有資格與會之列,他依然扮演自己那個“頭鐵直諫”的形象,幫想要搞事情的人大包大攬,扮演那個明麵上出頭的角色,提了不少意見。


    散朝之後,王必心中誌滿意得地想:“我怎麽鬧騰,韋康衛覬他們後續想惡心劉備,也能多些借口和民意基礎。劉備想問關東諸侯買糧賑災,肯定也多些障礙。如此一來,韋康、衛覬可以進一步趁著大災之年兼並土地,劉備未來要分化利用關中的民力,也多些拖延。


    而咱也能進一步利用衛覬這個河東世家的分支作為紐帶,設法破壞劉備與袁紹的關係。至於咱自己,到時候腳底一抹油,獲得了耿介之名被罷斥了,還能跑迴曹征東那兒,真是一舉三得啊。”


    王必這兩年被李傕扣著,在長安做了兩年官,著實憋屈得狠。但他的心,始終是忠於故主曹操的。


    當初李傕扣留的時候,也隻是派人盯著他本人,王必身邊那些仆從護衛還是有跑掉的。所以一年多之前,王必就成功與曹操重新建立秘密聯係了,曹操得知王必依然死忠於他,也是挺意外挺欣喜的,順水推舟讓王必潛伏在長安,假裝真心誠意為李傕做事、出謀劃策,獲取信任後,就當一個刺探朝廷情況的間諜。


    站在曹操的立場上,王必這人的主要優點就是非常忠心,至於別的才能,或許沒那麽突出。


    對於一個隻有忠誠度最可靠的人,派去當雙麵間諜潛伏,當然是利益最大化的用法了。


    其他才能雖強忠誠卻未必可靠的人,哪怕演技更好、刺探更敏銳,曹操卻得擔心他們臥底臥久了、從對麵陣營得到的好處和信任多了之後,假戲真做變節。


    就像港片上很多混入黑邦的臥底,比警隊升得快多了,等老上司問他要罪證的時候,可不就拿“sir,你說什麽呢,咱社團都是合法好市民”來應付了。


    而自從李傕兵敗被圍困在長安城裏之後,王必當時就借著跟趙溫、張義一起機靈逃出長安城,然後主動跟曹操聯係上了,把關中的新情況跟曹操通報。


    所以,曹操其實早在五月初,甚至是長安城還在圍城階段、李傕都還沒死的時候,就評估出了後續的走勢。


    曹操那麽聰明的人,當然也要盡量為自己爭取利益的最大化,雖然形勢不明朗之前,曹操應該保持觀望,不該跟劉備或者二袁當中任何一方翻臉,但這並不影響曹操布局幾步閑棋,讓其他諸侯之間相互翻臉。


    所以,王必這些日子的舉動,表麵上看完全是被關中世家當槍使了,其實背後還另有主謀。


    ……


    王必思索著如何在跑路之前更好地完成老板的使命,神遊物外地迴到府中。


    到家之後,直入後堂,他才注意到廊外石桌上倚著兩個看似動作鬆弛的劍客,這幾個劍客他太熟悉了,所以立刻就反應過來,是主公又派人來聯絡,向他了解最新情報了。


    他家裏的心腹仆人,隱約也知道如何識別信物,來人也每次都走側門,所以都不會耽擱。仆人看到來人出示信物,就直接往裏放,絕不在馬路上引人注目。


    王必不敢怠慢,來到書房,就看到一個年輕的文士,正是負責跟他聯絡之人,名叫薛悌。


    薛悌這人,如今還非常年輕,不過二十來歲,也不見有多大才能,但著實是受曹操信任,經常擔任監軍一類的職務。


    曆史上,薛悌是在張邈、陳宮投呂布獻兗州時發跡的。薛悌從陳宮那兒發現了一些異狀,立刻直奔鄄城找荀彧、程昱告發,雖然沒趕上將陳宮的舉事提前撲殺,卻也讓荀彧有了準備時間。所以後來呂布被滅,此人就徹底受曹操信任。


    後來劉備得了益州、曹操把戰略重心西移,在兩淮隻留張遼等異姓將領帶少量兵力防守孫權,就是派這個薛悌監視張遼。(曹操後期要多線操作時,隻有曹洪曹仁夏侯淵夏侯惇這些本家將領帶幾萬人不用監軍,外姓將領帶兵幾千都要監視)


    說白了,此人能力未必多強,但也是忠誠度絕對可靠的,才托以機密之事。


    “王從事,朝議辛苦。”薛悌見了王必,立刻起身行禮。


    王必微微一抬手,示意製止:“誒,大家都是為主公辦事,如何以朝廷官職相稱?這次來,是主公又有什麽急著想知道的麽?若是主公需要,我這個從事隨時都可以脫身的。”


    薛悌也不客氣,直接說了:“月初的時候,我把王兄說的關中災情、劉備的應對傳迴去了,荀司馬倒是不怎麽感興趣,但程長史頗為重視。


    他勸主公說,劉備若是在關中成功抗災賑災,則定然能留住關中二百餘萬人口、不出數年休養生息,便可成強秦之勢,對天下的威脅,未必低於當年的董卓。


    隻有設法阻止,才能最大程度破壞關中對外擴張的戰爭潛力,若是引得百萬以上關中百姓流向司隸、河東、南陽,反哺關東戰後凋敝,則劉備崛起之勢,還可延緩。


    程長史工於算計後勤,按他估算,袁術走武關道運糧到長安販賣牟利的可能性不大,袁術不是在乎小錢的人,而且武關道六百裏山路,雖然比蜀道好走,車運的靡費也不小了。


    現在能以糧支援關中的,反而是河北袁紹的危險最大——袁紹在鄴城、河內,屯糧無數,如若有利可圖,而且劉備與袁紹關係改善,袁紹隻要沿著黃河西進,在過陝時繞河東陸路稍微走一程,以兵馬護衛轉運要害,不讓白波賊得手,那麽袁紹往關中賣糧的運輸靡費是最低的。


    同時,袁紹此人見小利也樂圖,劉備這些年又廣有珍奇財貨。巨幅蜀錦、碧瓷、鋼材、南中珍貨寶石,皆為關東諸侯所好,若是兩家一拍即合、各取所需,危害不小。”


    (注:曹操挾天子之前,手下其他官員品秩都很低,荀彧都隻能是征東將軍司馬,秩一千石。程昱是征東將軍長史。)


    薛悌轉述了程昱的憂慮,王必聽得也連連點頭。


    程昱不愧是曹操麾下比較狠毒的後勤大師,算這種絕糧擠兌人口的事兒非常在行。


    荀彧估計也看得出來,但荀彧畢竟不忍心幹這種事情——用絕糧饑荒逼得百萬級的百姓逃荒遷徙,路上說不定就要餓死一小半。都是大漢子民,這種歹毒的主意不能出。


    王必消化了一下,接著說:“那我這邊還能做什麽呢?之前讓我攪混水,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劉袁之間關係如何,我一介戶曹從事如何置喙?程長史這個建議,主公真的答應實施了麽?要我說,主公身處四戰之地,多惹事不好吧。”


    薛悌哂笑道:“這就是你所見遠不如主公和程長史的地方了,正因為兗、徐身處四戰之地,被二袁與孫策包圍,所以更不能見周圍諸侯相互之間和睦了。


    袁紹與劉備之間如果交惡,那麽袁紹得拉攏主公,劉備也能拉攏主公,主公去了兩麵擔憂,隻要擔心跟袁術爭奪中原腹地。


    而且程長史還說了,袁紹與劉備,看似很有和睦的可能性,實際上卻隻是表麵和氣——袁紹有一個致命傷,那就是當初他提過擁立劉虞為帝的倡議。而那一次,咱主公卻是秉公仗義、發兵西進,尊奉皇室。


    所以袁紹萬萬沒想到,陛下能活至今日。隻要陛下多活一日,而且不是以‘被奸臣挾持’的姿態活著,隻要陛下的詔令袁紹沒有理由拒絕,那袁紹便如頭懸利劍,一日不得安寧,始終要擔心陛下追究他當年擁立劉虞的罪過。程長史才說,袁紹身邊隻要有一二謀士煽風,點了這個火星子,引誘袁紹繼續以對待董卓、李傕的姿態對待劉備,與之對抗,都不是難事。”


    王必果然遠不如程昱有政治敏感,壓根兒沒想到袁紹和皇帝之間還有這麽一道無法彌合的猜疑鏈,因為怕被劉協清算,哪怕劉協沒被“挾”,袁紹都有認為他被挾的動機。


    想明白這些,王必深吸了一口氣:“那要我怎麽做?”


    薛悌:“程長史當時也不了解關中的情況,不好指揮得太細。但總而言之,不是說河東衛覬、京兆韋康利用了你麽?你可以一來讓這些跟你拴在一起的世家,提前擺出抵觸與河東貿易的姿態。


    或者破壞關中世家對袁紹的友善姿態,又甚至如果他們當中有人跟袁紹秘密聯絡,就向袁紹身邊的耳目散播‘關中新朝有可能要清算袁紹曾擁立劉虞’的罪責。反正就是要兩家互相猜疑。


    另一方麵,衛氏不是河東望族、隻有一些支脈在馮翊郡麽?既如此,他們應該還多少可以動用河東郡本家的勢力範圍。到時候,若是實在袁紹豬油蒙了心,要賣糧給劉備,就把袁紹糧隊的護衛信息出賣給白波賊,或者再以衛家身份出麵宴請袁紹的督糧官,麻痹其戒備,讓白波賊和衛家在河東聯手劫了,再栽贓劉備……


    種種後手不一而足,反正就是隨機應變破壞兩家關係。至於說服衛家的籌碼,你就說,袁公即日就能將公孫瓚斬殺,今年兵鋒定然會西指張燕、白波。衛家這麽做,也是左右逢源都討了好,袁紹要是平了白波,他們迴老家投奔袁紹不就行了?還怕什麽劉備?不過,這些話不能一開始就說,得他們徹底上了賊船、騎虎難下的時候才能說,這樣才能逼得他們一條道走到黑。”


    毫無疑問,薛悌的智商也就做個傳話的,這一切,都是程昱遙控設想的,比較粗糙籠統,但大方向絕對沒錯。


    甚至於李素目前都還把抗災的精力主要放在“治蝗、治旱”,還沒拿出對外購買糧食的具體方案呢,程昱居然都先一步,把李素還沒拿出來的後手就堵了。


    “好,我琢磨準備一下,這幾日我就去做。”王必想了想,雖然還沒徹底捋順,但還是一咬牙先答應了。


    ……


    薛悌遠來勞頓,肯定要在王必府上稍微住幾日,再多親眼見證摸清一些情況。既然聊完了正事兒,王必也就讓家人擺一點薄酒肉食,陪薛悌先好好吃一頓。


    一邊準備酒菜,王必還一邊慚愧地說:“大災之年,隻有渭河裏那些數寸長的小魚了,別的牲畜肉食都沒了,別嫌怠慢,吃點粗糧吧。”


    六百石的官員都隻能請客才有一道比較差的葷菜,可見災情也確實到了一定程度了。


    薛悌倒是不講究,跟王必聊著天等飯吃,但就在這個當口,門外忽然有上差闖了進來。


    薛悌猝不及防,他的身份當然不能露麵,當下王必就讓他從屏風後麵走,躲到後麵的女眷院中。王必的官也不大,在寸土寸金的長安城裏買不起大宅院,也就兩三進的屋,實在沒多大空間躲避。


    薛悌剛剛躲到屏風後,來者就大大方方步入客廳,原來是李素的主簿鄧芝,鄧芝跟王必自來熟地說:


    “王從事,做得不錯,府尹對你與抗拒賑災的世家虛與委蛇、引蛇出洞,非常滿意。這次正好趁著你秉公直諫,被那些人吹噓出了清名,府尹順水推舟,打算給你再升一級,到時候,說不定能兼任右將軍府丞呢,不要急。這些果品和錢財,也是府尹賞你的。”


    鄧芝之所以有這番話,當然是因為他的人早就暗中盯著王必的府邸了。薛悌帶著人鬼鬼祟祟從側門來訪、而且沒在門口多停留等通報,就直接閃身入內,整個過程也在鄧芝的人盯防眼中。


    鄧芝也是受李素之命,等薛悌進去、應該跟王必正聊得火熱的時候,這麽有棗沒棗打一杆,來試試深淺。


    王必果然臉色微變,倒是沒懷疑鄧芝和李素的本意——主要是他這幾天被坊間流言吹出名聲來,李素還確實沒流露出要暗中懲戒他或者明升暗降的趨勢來。


    但他是真沒想到,李素居然那麽“大度”,還真就給他王必升官賞錢,來應對外界的流言。


    這是什麽節奏?


    屏風後的薛悌,本意是不打算偷聽的,但他忍不住,聽了鄧芝宣布的賞賜,還說一些“李素看他表現好,將來要引為心腹”的拉攏話語,也是忍不住心中疑惑:


    這王必,不是對主公每次都說他“為了主公的大業,忍辱負重如履薄冰,在長安周旋,幾次幾乎暴露”。


    可怎麽實際上他在新主子這兒混得前途還不錯?這升得比在主公那兒還快吧?


    稍微懵逼了一會兒,直到他聽到鄧芝想要起身告辭了,薛悌連忙躡手躡腳無聲無息走到女眷後院看風景,似乎從來就沒在屏風後麵多待過一秒鍾。


    王必送走鄧芝,也連忙迴後院看,看到薛悌正在認真欣賞因為幹旱而枯死的荷花殘葉,才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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