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從未見過如此有王者之威的君主。


    同樣是一國之主,如果說嬴政是翱翔於九天之上的五爪金龍,那麽韓王安就是泥土中翻騰覓食的菜青蛇。


    兩人沒有任何可比性。


    那些話從別人口中說出,是狂妄自大不自量力,從嬴政口中說出,卻是金科玉律金口玉言。


    這句話以前或許並非如此,但在說出來的一刻,就成為了現實。


    嬴政平舉的右手中什麽都沒有,卻好似真的把握住了一股冥冥中的力量。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甚至是不經意間的驚鴻一瞥,都可以影響無數人的命運。


    如果再過十幾年,韓非就會明白,這種威嚴並非是什麽王者之威,而是帝王威嚴,手握四極,腳踏乾坤,四夷臣服,八方來朝。


    或者說韓非已經明白,因為這就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大一統王朝的帝王,應該有的模樣。


    “春秋五霸”的時代已經過去二三百年,但諸國的王侯,期待的還是稱王稱霸,最多就是如同周天子那樣分封諸侯,哪怕是未來的項羽也不例外。


    唯有極少數人,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才知道分封製已經到了盡頭,和千多年前的禪讓製一樣,該被一種新的製度所取代。


    天下太小,容不下如此多的諸侯國,有一個就已經足夠了。


    “國師曾經用音律表示,一國之主為什麽是孤家寡人,因為曲高和寡,少有知音,如今看來,韓非公子,便是寡人的知音人。”


    韓非很想說嬴政也是他的知音,但他做不到。


    他給自己的內心設置了枷鎖,“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對於他來說,是心頭的逆鱗,想要突破心之逆鱗,遠非一時一日、一人一言。


    “寡人看過你的《五蠹》,你曾表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但你本身就出身儒家,衛莊雖然是縱橫家傳人,卻也不過是一遊俠,紫女亦是如此,你卻以此二人為友,這如何解釋?”


    “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生以文學取;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君之所取。


    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無所定,雖有十黃帝不能治也。”


    韓非所說的同樣出自於《五蠹》,是對“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的注釋。


    犯法的本該判罪,而那些儒生卻靠著文章學說得到任用;犯禁的本該處罰,而那些遊俠卻靠著充當刺客得到豢養。


    法令反對和君主重用,官吏處罰和權貴豢養,四者互相矛盾,假如沒有確立標準,即使有十個黃帝,也不能治好天下。


    嬴政自然看過這一段,也很認同其中的觀點,與其說是策論問對,不如說是想考驗一下韓非的真才實學。


    “你在這一段後麵說了一個故事。


    有一個魯國士卒,每一次打仗都做逃兵,孔子問為什麽,那人說家中有老父,他死了就沒人贍養,孔子覺得他很孝順,推舉那個人做官。


    你覺得孔子的處事之法不對,如果是你,你又該如何處置?如何處置法理和情理?”


    “行軍打仗,軍法務必嚴明,臨陣脫逃者當重處,多次臨陣脫逃,不僅其本人要受懲處,也應該追究他的長官以及所在地官員的罪責。


    不過念其家中老父無人贍養,可以在懲處之後,對他的父親說是戰死,給予一部分撫恤。”


    韓非的《五蠹》約有四千七百字,用精煉的言辭和生動的事例,闡述了對國家有害的五種“蠹蟲”,要把這些都清除掉。


    他並不是反對儒生和遊俠,反對的是他們破壞了法律的威嚴,破壞了維係朝廷的基本規則。


    嬴政對於這些觀點,有些認同,有些不認同,認同的互相交流,不認同的提出來,看看韓非作何解釋。


    理論上來說,韓非不應該和嬴政如此詳談,畢竟嬴政可以用這些理念讓秦國變得更強。


    但從出師開始,唯有嬴政如此認同他的觀點,願意和他詳細談論,並且能夠指出哪裏有問題,該如何改正。


    就好比俞伯牙遇到鍾子期,把琴弦彈斷了,也是心甘情願的。


    此時不說個痛快,以後可就是“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了。


    再者說了,諸子百家周遊列國,向國君訴說自家思想理念,以被國君認可和重用為榮。


    雖然不是韓非主動遊說,但被一國之主,還是當世最強大的國家的君主認可,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至於秦國使節遇刺案,多一天少一天並沒有什麽區別,隻要嬴政開口,一切賭約都算不得數。


    規則的製定往往是用來掩蓋遊戲的本質,而隻要足夠強大,便可以改變遊戲規則。


    嬴政就是那個可以改變規則的人。


    韓非說的很開心,嬴政聽的也很開心,守在外麵的蓋聶、紫女等人,也非常的開心。


    雖然他們聽不懂兩人說的是什麽,但仍然很開心。


    蓋聶覺得嬴政最有可能一統天下,結束這持續數百年的亂世。


    秦國人才越多,越是強盛,亂世結束的就越快,是大大的好事。


    紫女則是覺得,韓非隨嬴政去秦國,必然得到重用,可以盡展所學,比困守在這小井底,和一群毒蛇爭鬥,卻是強得多了。


    退一萬步,就算不去秦國,有今日之因果,他日秦國兵臨城下,韓非至少能留一條性命。


    弄玉點了一爐香,為嬴政和韓非彈了一曲《高山流水》。


    當一個人遇到知音,時間會顯得非常快,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由明轉暗,韓非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韓非不會武功,不應該在晚上獨走夜路,實際上卻沒什麽問題。


    他有一把寶劍,名曰“逆鱗”,看似是一把碎成十數塊的殘劍,實際上卻是一把蘊含劍靈的神劍。


    一旦韓非遇到危難,逆鱗劍靈便會自行出動,製造出一種類似於“時間靜止”的獨特領域,是最優秀的保鏢。


    逆鱗劍靈的具體實力不好判斷,但絕不在“赤眉龍蛇”天澤之下。


    呂雲澄也曾觀察過逆鱗劍靈,但卻覺得這並非是什麽亡靈劍體,而是韓非內心的具現。


    劍身和劍靈的殘缺,代表韓非的內心還有缺憾,還不圓滿,等到內心圓滿,無有掛礙,便會成就一把真正的神劍。


    法家的傳承神劍。


    這是用心血和學識祭煉的寶劍,韓非的畢生修為、畢生學識,也都盡數匯聚在劍靈之中。


    所以他體內無有真氣,也不會任何武功。


    往常時日,夜色落下的時候,便是夜幕活動的時候,可近期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大,狂傲如姬無夜,也不得不收斂一二。


    夜幕沒有出手,羅網的觸手卻已經到了。


    “喵~~”


    幾隻黑貓在屋頂上哀叫,讓本就有些沉鬱的夜色,又增添了幾分壓抑。


    在一個比夜色更沉鬱、更壓抑的房間內,突然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唉~~你們就不能找一個幹淨點兒的集合地點麽?這裏髒死了。”


    聲音很慵懶,很嫵媚,很有誘惑力。


    這個聲音的主人本是一位刺客,奉命潛伏在嬴政弟弟成蟜身邊,本為刺殺,後來對成蟜產生了感情,在刺殺過程中反水,被人殺死。


    死後靈魂被束縛在八玲瓏之中,成為八玲瓏中的“離舞”。


    離舞開口之後,緊跟著又響起一個很成熟、很有威嚴的男人的聲音。


    “你走到哪裏,哪裏便光彩奪目,何必在意這些?”


    開口的是嬴政同父異母的胞弟成蟜,造反兵敗,逃亡的時候被黑白玄翦刺殺,死後靈魂被束縛在八玲瓏之中,成為八玲瓏中的“震侯”。


    “你們又要去殺人,我討厭你們。”


    這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很稚嫩,充滿了怒意,這個人格名叫“兌鯉”,本是一個尋常孩童,因幫助成蟜躲藏而被殺死。


    “殺手,一如軍人,軍令如山。”


    艮師,團體領導人物,負責製定計劃,本是駐守屯留的秦軍將領,在刺殺成蟜時,被叛變的離舞殺死,死後成為艮師。


    “是是是,您交代的事情,自當竭力去辦,我的蜜蜂已經找到了獵物的巢穴。”


    這個輕浮的聲音的主人名叫“巽蜂”,本是一個擅長操控蜜蜂,用蜜蜂刺探情報的人,這個能力並沒有為他帶來好處,反而招致了殺身之禍。


    “點子沒踩好,就算是我這樣的老手,也不敢貿然行動。”


    坎鼠,油滑善變,極為貪財,八玲瓏貪財的傳說,便是從這個人格傳出去的。


    “鏘!”


    昏暗的房間內傳出劍鳴聲,還有一股凜冽的殺氣。


    拔劍的名叫“乾殺”,劍術高手,沉默寡言,極為弑殺,刺殺成蟜的任務結束後,被玄翦滅口,成為八玲瓏的主要人格。


    “老婆子廢了不少心力調製的藥,你的蜜蜂可別讓我失望。”


    坤婆,善於配製毒物的老婦人,是乾殺早已故去的母親,意識如亡靈般守護著自己的孩子。


    乾殺、坤婆、震侯、巽蜂、坎鼠、離舞、艮師、兌鯉,這八個由八卦命名的人格組合起來,便是羅網殺手——八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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