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韓非和李斯相對而坐,看似把酒言歡,狀態卻全然不同。


    李斯的表情很嚴肅,和白日裏一模一樣,或者說他已經習慣了這種表情,習慣了這種狀態。


    韓非的表情很放鬆,不像是執掌刑法的大司寇,而是一個縱橫歡場的浪蕩公子。


    “師兄在朝堂上一番妙辯,著實讓我感到驚訝。”


    “師弟的表現,也令我敬佩。”


    “隻可惜,師兄所言,均是詭辯。”


    “你還是如此的好勝!”


    韓非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右手攤開,露出兩枚金幣:“要玩一個遊戲麽?”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玩一個遊戲?”


    “這個遊戲很有趣,你一定不會失望。”


    “什麽規則?”


    “咱們各自手握一枚金幣,我數三二一,一同亮出。


    如果同為正麵,我輸你三金,如果同為反麵,我輸你一金,如果一正一反,你輸我兩金。


    八次為限,誰的金子多,誰就是最後的贏家,如何?”


    “若有一次同正,我便可得三金,師兄豈不虧之?”


    “遊戲尚未開始,師弟怎知結果?”


    這個遊戲,表麵上是一個數學概率問題,核心本質卻是“概率+博弈”。


    一般而言,硬幣的正反概率都是50%,但由於限定了規則,且正反可以隨意操控,為了勝利,概率會發生變化。


    當然,不管有多少心理博弈,既然是概率問題,那便可以用數學來表達。


    如果用數學公式計算,在最理想的情況下,李斯的最優解是“三正五反”,韓非的最優解同樣是“三正五反”。


    隻不過李斯的數學期望是負八分之一,韓非的數學期望是正八分之一。


    換而言之,看起來處於劣勢的韓非,從一開始就占據了心理上和數學上的絕對優勢。


    看似優勢實則劣勢,看似劣勢實則優勢,和當初在姬無夜府上玩的“三姬分金”,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能是因為自己的國家比較弱小,時常需要以小博大,韓非非常擅長這種遊戲。


    兩人對視一眼,隨著一聲“三二一”,同時攤開了手掌。


    同正,李斯3金。


    正反,韓非2金。


    同反,李斯4金。


    正反,韓非4金。


    同正,李斯7金。


    正反,韓非6金。


    正反,韓非8金。


    七局過後,雙方的數據是7:8。


    李斯不懂什麽叫做“數學期望”,但是遊戲進行到此刻,他當然能夠想明白結果。


    雙方同正,他勝。


    雙方同反,和局。


    一正一反,韓非勝。


    韓非的最佳選擇是出“反”,這樣最為穩妥,不管能不能勝,至少絕不會敗。


    按照這個思路來想,李斯可以同時出“反”,以此來求和。


    處於劣勢的人,能夠變為和局,已經非常的不錯,但李斯想贏,同時他也不覺得占據優勢的韓非會選擇求和。


    攤開手掌。


    李斯正,韓非反,一正一反,韓非增加兩金,最終結局是7:10,韓非獲得了勝利。


    “不好意思,贏你三金。”


    “師兄的賭運總是很好,再來一次!”


    下一局的結果更差,僅僅玩了七次,便已經是4:10,提前決出了勝負。


    李斯的麵色有些難看,沉聲道:“再來一次。”


    隻要是概率問題,那便有機會獲得勝利,但李斯輸的越多,就越急躁,越想求取勝利。


    帶著這種心思的賭徒,是不可能勝利的,莫說是李斯,便是龍四來賭,也一定會輸。


    韓非和李斯都是聰明絕頂的人,也習慣於思索天下大勢,玩了幾局遊戲之後,兩人便開始討論時局。


    “全賴師弟你的配合,你早就看出這個遊戲的奧秘,卻仍舊願意放手一搏,這個遊戲名為——不勝之勝!”


    “不勝之勝?師兄似乎話中有話。”


    “看上去己方不利,對方卻占盡便宜,實則剛好相反,殺機暗藏,強弱之勢逆轉的關鍵,在於如何利用對手的貪念。”


    “仕途艱難,朝政變幻,確實暗合這遊戲的莫測,師兄似乎言有所指。”


    “不勝之勝,出正,看似迴報高,實際上卻是輸,出反,看似迴報少,卻最終取勝。”


    “人生不是遊戲,尤其對於咱們這種人,每一次選擇,都是一場不能重來的豪賭,選擇贏麵較大的一方,也許不能勝,但或可保不敗。”


    “老師曾經說過,位尊則必危,任重則必廢,擅寵則必辱,看似位尊,實際上很可能是坐在刀尖上,勝與敗,或許早已注定。”


    “願聞其詳!”


    “聽聞秦國呂相位高權重,秦王雖親政,卻仍稱其為‘仲父’。


    如今的秦國,相權強而君權弱,師弟不覺得,這和方才的遊戲很像麽?”


    此言一出,李斯再也無法保持淡定,因為他走呂不韋的門路入仕,一旦呂不韋倒台,他必然會遭受牽連。


    巧的是,呂雲澄和嬴政,也在玩這個遊戲。


    紫女弄玉焰靈姬都已經迴房休息,房間內隻有呂雲澄和嬴政。


    “國師的手段果真高明,寡人已經很認真的分析,最終結果卻仍舊是平局。”


    “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常勝不敗之法,也沒有常勝不敗之人,能夠在劣勢中博得平局,已經是最佳結果。”


    “國師不是說物極必反麽?”


    “但這並沒有到‘極’的地步,自然也就沒有‘反’。”


    “國師失敗過麽?”


    “當然,我敗過不止一次,隻不過在我武道有成之後,就幾乎沒有失敗了。”


    “那豈非是另一種常勝不敗?”


    “規則的製定往往是用來掩蓋遊戲的本質,用來迷惑那些執著於勝負的人。”


    “所以呢?”


    “強者不僅可以製定規則,也可以改變規則,尋常人去賭,輸了隻能自怨自艾,我輸了,卻能一腳踢翻桌子,把劍橫在對方脖子上。”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要掀翻桌子,不僅需要絕強的實力,還不能有他人掣肘,最關鍵的是,這必須能夠獲取更大的利益。”


    “就比如現在?”


    “沒錯,就比如現在,外來的壓力會讓內部變得團結,一味的強壓並非取勝之道。”


    “你想聽一句實話麽?”


    “國師請講。”


    “你這話說的很有道理,但從你口中說出來,我總覺得怪怪的。”


    “哪裏怪?”


    “因為我曾經覺得,你是那種不管眼前是什麽,都會直接強力碾壓過去的人。”


    “就好比國師曾經說過的‘霸道’,可即便是當年稱霸諸侯的齊桓公、楚莊王、晉文公,也有多番隱忍,也有懷柔手段。”


    “更何況大王之心,已經完全超越了那幾個霸主。”


    “知寡人者,國師也。”


    “也不隻是我,韓非,還有陰陽家的東皇太一,不也是這種想法麽?”


    “國師作為道門中人,竟也認同陰陽家的學說?”


    “那些食古不化的老頑固,早就該被掃入垃圾堆,天地都會隨著時間而改變,一群追尋天人合一的人,卻頑固守舊,簡直是笑話!”


    “國師對陰陽家怎麽看?”


    “一群很有意思的人,但想要治國安邦,卻不能重用他們。”


    秦一統六國,不僅是因為“六世之餘烈”,外來的天才人物,也給予了很大的幫助。


    比如韓非。


    他的策論不為韓國所接受,卻為嬴政提供了很多思路,是刑罰治政方麵非常重要的理論基礎。


    還有鄭國渠。


    這條水渠是秦王政元年的時候,韓為了削弱秦國的國力,遂派水工鄭國入秦,獻策修渠,藉此耗秦人力資財。


    鄭國渠花費十年時間才挖好,消耗的人力物力極大,收獲卻更大。


    不僅讓關中百萬畝荒地變為沃野,大大增添了秦國的糧食產量,還多了一條運送兵甲糧草的通道。


    在這個時代,水路運輸,可比陸路運輸方便多了。


    說起來也真是詭異,韓國為了削弱強鄰保存自身,用了很多種手段,結果不僅無用,還把殺自己的寶劍,送到了嬴政手中。


    鄭國渠馬上就要修建完畢了,有空一定要去看看。


    如果說韓非提供的是刑罰治政方麵的理論,陰陽家提供的就是神秘側的理論。


    不要小看這方麵的作用,在古代,神話炒作還是非常有價值的,比如“大楚興陳勝王”,又比如“斬白蛇起義”。


    陰陽家創始人鄒衍提出了一種名為“五德終始”的學說。


    “五德”是指五行木、火、土、金、水所代表的五種德性,“終始”指五德周而複始的循環運轉。


    在陰陽家看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符應若神,能一統天下者,必須得到五行其中一德。


    黃帝得土德,夏禹得木德,商湯得金德,周文王得火德,而最終能夠一統天下的,一定擁有“水德”。


    秦國認同這種說法,因此秦國尚黑,多著玄色。


    劉邦也采信陰陽家的說法,不過他覺得自己才是周王朝的繼承者,因此同樣也是“水德”,漢初年也是尚黑。


    直到漢文帝時期,才把“水德”改為“土德”,從“尚黑”變為“尚黃”,龍袍也開始變為金黃燦燦的。


    陰陽家的說法有一定的價值,但若論治國安邦,那簡直是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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