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援翰定了定心神,轉頭看向柏存崢:“先生,這是什麽?”他想不通為何昨兒晚上儲誌琦興高采烈把自己請過來,讓他拜柏存崢為師。今天早上柏存崢又把他請來,看這奇奇怪怪…像是皮影戲的東西。


    他知道西方人善於發明,但是這樣不用人站在後頭就能動起來的皮影戲…他當真沒見識過。


    “這是西邊人最新發明的東西。”柏存崢笑著解釋,同時伸出手擋了鐺射.向幕布的光束,幕布上的影像立刻出現了一個手的形狀,“它有一個很新潮的名字,叫電影。”他指了指幕布另一頭的一個構造看似很複雜的鐵箱,“所有的影像都是從這裏投射.出來的。”


    祁援翰心覺這實在太神奇了,可雖然好奇,他也隻是恭恭敬敬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下,沒有多問什麽或是上前查看。


    柏存崢看見祁援翰的表現,隻是笑笑,又示意他注意幕布上的畫麵:“祁大少爺可知道,這是在說什麽故事?”


    祁援翰順著柏存崢的手看去,就見到一個鼻子下留著小小胡子的男人,拿著兩個類似鉗子的東西在四處倒騰。雖然祁援翰完全弄不懂他在做什麽,可卻覺得十分滑稽。他看了片刻,朝柏存崢搖搖頭:“在下並不知道這是說什麽故事。”


    柏存崢笑笑,朝前走了幾步,指著電影中的男人前方說道:“這人正在工作,他前方的東西是個傳送帶。西方的工廠都是將原料放在這樣的傳送帶上,一個工人隻負責一塊兒的生產工作。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麽?”


    祁援翰沉吟一番,才說道:“可是為了讓貨物更快被生產出來?若是一位工人隻負責一塊兒的工作,那麽他就會對他的這份工作十分熟悉。每個人分擔一塊的話,生產貨物的速度必將大大提高了。”


    “的確如此。”柏存崢微笑著點了點頭,又歎息一聲,“如今西方的生產已經如此先進,可我們呢?生產一件物品,隻用一個工人。當他們帶著機槍炮彈來時,我們隻能用長矛抵擋…偶爾我一人在這間屋子看這部電影,真恨不能國朝一夜之間鼎盛一如百年前的模樣。”


    祁援翰很能理解柏存崢這樣的心情。見柏存崢心情如此低落,他隻能在身邊勸慰道:“先生,西方領先我們已經那麽多了。我們就算奮力追趕,可這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倒不如我們靜下心來虛心求教,順其自然來得更好些。”


    “我自然明白這樣的道理。”柏存崢淡淡地說,“不然,我也不會等那麽多年了。”


    祁援翰的視線定格在了柏存崢的身上。他沒弄明白柏存崢究竟在說些什麽。他怔了片刻,問道:“先生在等什麽?”


    柏存崢笑著反問道:“你覺得,革.命黨這兩年的起義就如燎原之勢,而儲相不帶著北洋軍奮力反擊,而是去江州迎了陛下,這是為什麽?”


    難道,這些都是柏存崢在背後出的主意?祁援翰雖覺得驚訝,可仔細一想,卻是勉強在情理之中。儲誌琦倚重柏存崢,這是國人皆知的事情。可是連這樣的大事也聽從柏存崢的主意,的確是有些不可思議。


    柏存崢好似看出祁援翰在想什麽似的,轉而向他解釋道:“儲相此人,小聰明不少,可遠慮卻是不足。他能在前朝唿風喚雨,這是因為他極會看人眼色,嘴巴又甜,得了皇太後的歡心。要不你以為,以他那點腦筋,能夠坐上中堂之位?”


    祁援翰讚同地點點頭,這樣的話,他父親也曾和他說過。


    “所以當時,我就和他說。”柏存崢的笑容中添了幾分傲色,“若是繼續支持廢帝,那麽他會被宗室瓜分權力,改立前清其他宗室也是一樣的道理。所以,儲相若是想得到更多的實權,不如去立一個前朝的後裔。既名正言順,又能掌控實權。”


    祁援翰有些鬧不明白,為何祁援翰既瞧不起儲誌琦,又在爭取幫他攬權呢。他心知,答案隻有一個,就是柏存崢想要求得的東西,隻有儲誌琦能幫他得到。他沒有說話,而是安靜地等著柏存崢接著往下說。


    “我還和儲相說,若是立個女孩,或許還能和他的六公子配為一對。”柏存崢繼續解釋道,“儲相是個心眼極多,愛貪圖眼前小利的人。他愛妻子如命,自然願意幫每個孩子爭取。所以,隻要這點滿足,他一定會答應的。最後,他還讓我去選個江州的女孩兒。我想,大概是不想把江州作為租界分給西邊人吧。”他無奈笑笑,“就這樣,儲相完全沒有多加思考,就同意了我的提議。”


    “可是,先生為何希望儲相立一位前朝後裔為帝呢?”祁援翰問道。他猜想,柏存崢很有可能是想要削弱宗室的權力,才會讓儲誌琦這麽做的。可是,他也隻能猜到這一步罷了,柏存崢真正的動機卻是怎麽也想不出。


    柏存崢並未直接迴答他,而是問道:“你可知道,過去多年,前清派了不少留學生去西邊。包括我們也買了不少國外的機械甚至請人來為我們建造工廠,可是,我們卻絲毫及不上西邊國家,反而被甩得更遠了麽?”


    這個問題是祁援翰最近一直在探究的。國朝地大物博,怎麽如此放低姿態向那些西方人學習,卻完全趕不上呢。他給出了他最近得出的答案:“或許是我們學習的東西太表麵了。我們派遣了不少留學生,也建了工廠,但是他們有很多製度我們卻沒能學來。我在書上看到,西方普遍施行‘重商主義’的政策,而我們卻沒能學來這樣的政策,反倒是打壓商人。”


    柏存崢讚許地拍了拍祁援翰的肩膀:“你說得很對。可是你覺得,我們為何沒能學來這樣的政策呢?”


    祁援翰的思緒被柏存崢引導,再加上方才柏存崢的一番話,終於恍然大悟:“先生高明。先生是想要通過儲相之手,削弱宗…削弱皇權,如此一來…如此一來,皇權削弱,儲中堂的權力也被我父親分了不少…那麽商人們…”祁援翰被柏存崢這樣驚人的設計所驚,竟再說不下去了。


    “如此一來,因為封建皇權所壓製的資本主義能夠迅速發展。”柏存崢背起手來,麵色多了幾分紅潤,“若是新立前朝後裔,儲相必定不願分權,如此,宗室的權力也不會過盛。而儲相…他雖說權勢滔天,但實則隻是張紙老虎罷了。看著嚇人,可你瞧,你父親一出現,他的兵權便被奪去了。他能算得眼前事,卻看不長遠,接管北洋軍後,從來沒想過要防備令尊。因而實際上,朝堂上,有令尊撐腰的陛下、儲相完全可以互相製衡。未來,我還會再想辦法,放權給那些商人。你且待十年…甚至更短,國朝必不輸西方。”


    柏存崢說著這些的時候,十分激動,竟經不住地咳嗽了起來。祁援翰忙上前撫了撫他的背幫他順氣,一邊勸道:“先生可要注意身子。”


    柏存崢輕笑了一聲:“若是能讓國朝複興,舍了這身皮囊又如何?我多年來在美利堅苦讀,就是為了探尋到為何國朝不及他國。如今知曉了,便要拚盡全力改變國朝如今的處境。”


    祁援翰看著柏存崢堅定的眼神,竟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先生宏誌,在下自愧弗及。”


    柏存崢輕輕拍了拍祁援翰的肩頭:“我幼時,常不知人為何要存活於這天地之間。後來家考被提擢為駐美公使,我就隨著家考到了美利堅。那時候見到的一切都是這麽新奇,每家每戶都有一按按鈕就能打開的燈;相隔遠方的親朋聯係,不用寫信,隻要去打份電報,很快對方就能收到自己的消息。這樣的生活,是我在國朝從未體會過的。”


    祁援翰下意識去看了一眼仍在播映的電影,點了點頭。


    “有時候,一個人為一件事情著迷,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了。我耗費了近十年,琢磨為什麽我的國家不及別人的。”柏存崢沉浸在迴憶中,笑得燦爛,“有時候想著想著,就是一整天…就好像著了魔似的。”


    祁援翰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柏存崢拍了拍祁援翰的手背,輕歎一聲:“我早年身子就一直不好。我自己曉得,自己也撐不了幾年了。祁大少爺,今兒我和你說這些,就是希望,你能替我完成我未竟的夢想…讓國朝…讓國朝早日富興。”


    祁援翰愣了許久沒能答上話來,等他迴過神來,便朝著柏存崢深深一揖:“先生請受學生一拜。”他站直身子,直視柏存崢,“學生隻要立於這世間一日,便一日不負先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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