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進獻鮫人。帝旭以示夷使,諸夷鹹表羨服。遂結立春之盟,約世代永好,不舉兵燹。


    ——《徵書·本紀·帝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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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銳烈的風自高空唿嘯而下,穿過人們的襟袖與耳畔,仿佛要在麵頰上擦出痛痕來。夕陽半浮半沉,搖蕩破碎的耀眼赤紅,像是淋漓的一渠鐵水潑灑在滁潦海上。


    狂風亙古不歇,剝蝕了岸邊的丘陵,使它們臨海的一麵深深凹陷下去,遠看如同無數金色的岩礫波濤在起伏。那些朱彤地子金團龍的王旗與冠蓋,被最後的日光剪成了伶仃的黑影,叫風撕扯得歪歪倒倒的,幾欲飛去。


    襯著霞紅的天幕,那荒涼丘陵的脊線上,一列浩大隊伍展開。五百騎兵長隊之間,夾有七十五輛駟車,此後又是千名騎兵與千名步卒,前後擁著一張十六抬的朱錦緙金簷子與五十輛駟車。跟著是數百具油氈大車與五百騎兵,另有兩千步卒斷後。兵士們大多年紀很輕,身架纖細,簇新的軍服與輕甲穿著都嫌寬大,肩上與腰間支支棱棱地突出來。十人比肩的行列默默向南而行,竟逶迤出十餘裏去,放眼出去,亦望不見始與終。


    步卒的陣列裏,有個戎裝少年正控著馬謹慎地穿行。少年麵貌文弱,十五六歲模樣,腰間珮飾不過是五千騎的獬鷹珮,身上穿的倒是正四位的武官服,一望而知是羽林軍的禁衛武官。剛到簷子近前,早有女官迎了上來行禮。少年在馬上拱手還禮,道:“請即刻伺候昶王殿下移駕。”


    年長的女官聞言抬起頭來,姿態還是恭謹,琅琅的聲音裏卻有怒意:“殿下旅途勞頓,又著了風邪,發熱得正厲害。”


    少年蹙起秀逸的眉,剛要開口,女官又一氣說了下去。


    “早上殿下不過遲起了半個時辰,蒲由馬大人便當眾嗬斥,已是大不恭敬,現下又三番四次地遣人來催促殿下換乘馬匹,究竟是何道理?湯將軍,您既是昶王殿下的隨扈將軍,理當正告蒲由馬大人,大徵皇子血脈高貴,此去注輦是為了兩國盟好之情誼。蒲由馬大人身為注輦使節,卻如此輕慢殿下,便是輕慢一統東陸的大徵,還請自重。”一番話不緊不慢說到後來,口吻已頗嚴峻。


    少年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並不開脫自己,道:“蒲由馬大人是聽聞此地夜間有狴獠出沒,便借著這個由頭發作起來。隻是我方才問過泉明出身的兵士,據他們說這一帶荒丘上狴獠並不多見,一旦出現卻必然數百結群,又十分迅猛。過往商團若非迫不得已,絕不走夜路,即便冒險趕路進城,也要備下逃生用的一等駿馬,否則……殿下在末將的馬上,總比在簷子裏安心些。”


    女官們均吃了一驚,過了片刻,才有個較穩重的匆匆從駟車內捧出朱紅團龍的小衣裳與鬥篷,遞進簷子的簾幕裏去。少年撥馬行至簷子跟前,又等了好一陣子,裏邊的女官才撩起簾幕,送出個圍裹厚實的孩童,另有女官圍上前來,七手八腳將那孩童送上馬背,安置在少年的身前。孩子雙目雖然合著,卻還看得出是秀麗的丹鳳式樣,眼梢清揚,因發熱昏睡,連眼皮都暈著病態的紅。


    “湯將軍,殿下要是與您共乘一馬麽?”先前的年長女官這樣沒來由問了一句。少年一手挽韁,一手抱著那孩子,怔了怔才答道:“末將的馬,總比兵士們的強些。”


    女官仿佛還要說點什麽,卻又咽了下去,無言地行禮退下。


    孩子微微張開眼睛,停了一會兒,囈語般模糊地喚出一聲:“湯將軍。”


    少年低頭應道:“是,殿下。”


    孩子費了點勁,才說出話來:“要是真的……遇上很多狴獠的話……湯將軍不必過於顧慮我。”輕細的聲音仿佛一把碎紙片,剛自嘴唇裏斷續吐出,便被迅疾的海風一把奪了去,聽不分明。


    “殿下,您是大徵的皇子,臣下是您的隨扈將軍,斷沒有拋下您自己逃命的道理。”少年自幼在軍營生長,如此豪壯而殷勤的套話聽得熟了,說來也順暢。等到話出了口,心裏才不禁一緊,如同平整的綢子從半腰裏被挑了一絲出去似的,寸把寬的一道全抽縮起來。這孩子的伶俐解事是賠著小心的,像是時刻擔憂著會觸怒了誰,已到了低微可憐的地步。


    他早聽說過,昶王在皇子中排行第四,是最末的一個,母妃聶氏尚未生下他便已經失寵。皇次子與三子的生母宋妃頗具美貌與手腕,長年專寵,又精於籠絡朝中宮中,更兼她所生的皇次子仲旭尚未滿十六,天資才器與韜略脾性無不勝過太子伯曜,奪嫡廢立的謠言早已甚囂塵上,是誰也得罪不起的。此次西陸雷州注輦國遣使送來一位十三歲的小公主,名為紫簪,預備數年後婚配徵朝皇子,按例,徵朝也當有一名皇子隨使臣前往注輦,名為學習雷州風土語言,實為質子。太子褚伯曜乃是大徵的儲君,自不必提,皇次子仲旭日後必是國之棟梁,不可少離,而三子叔昀體質又那樣荏弱——所謂質子的人選,除了最年幼的季昶以外,再不做他想。


    “我是個當不了皇上的皇子……就算你救了我,我也給不了你什麽好處……而且,湯將軍你的武藝也……”


    年幼的皇子忽然驚慌地住了嘴抬頭看他,眼裏分明翳著一層水的膜,卻自己死死地收住了不許流下,映著滁潦海上近晚的火燒雲,在下睫毛上盈出一道金光。雖然心下明白孩子並無譏諷的意味,少年臉上卻還是騰地燙了起來。


    聶妃已病困幽宮,身邊的宮人與內侍亦隻是對她虛應故事,宋妃尚不罷休。乘著昶王遠放異國的時機,宋妃指使兵部,從當年投考禁軍的新丁中揀出武試最後一名,玩笑似的擢了那十五歲少年湯乾自一個五千騎職位,配以五千新兵隨昶王往注輦。因宛州與中州西部正有瘴疫流行,大隊不得不改由泉明出海西渡。自天啟出發以來,已過去了近一個月,湯乾自決斷精明,兵士們亦年紀不大,沒有什麽油滑氣,倒還服從他的管束,可禁衛將軍竟不通武藝,也不免成為兵士們背地裏談笑的材料。


    十五歲的將軍與十歲的皇子,就這樣共乘著一匹高駿的瀚州馬,默默走在旌旄飛揚的隊伍中,暮色裏都是濃黑的剪影。隔著重重的錦繡衣裳與輕甲,少年還覺得出那孩子身上騰起來的熱度,好似一隻小炭籠在他懷裏焐著。


    那天夜裏,昶王與注輦使者蒲由馬一行六千餘人抵達泉明城時已是瀚中時分,較原本的預計遲了近兩個時辰。大隊在泉明休整三日,而後改由海路,經鶯歌海峽航向雷州。


    船隊離開泉明後半個月,今年投考羽林軍的兵法與文試榜單從天啟快馬送達,鮮紅的一列高高張貼在泉明城門口。販夫走卒歇下擔子圍到榜下,仰起了臉去看那密密麻麻的黑字榜文,有識幾個字的,便拖著腔調,自上而下念出聲來:“第一甲——第一名——瀾州秋葉——湯乾白。”


    另一人在旁怯怯地說:“……我看著咋像是湯乾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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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港外停泊的數百艘木蘭長船相比,眼下這艘首尾尖翹的小舟簡直隻好算是一支湯匙。船幫子極淺,邊上險險蕩漾著白膩的水沫,好像一腳踩進船去,便要順勢流淌進來似的。


    少年倒是早乘慣了這樣的小舟,將自己往那局促的船首裏一填,順手便取下佩刀平擱在膝上。老船夫在船尾不緊不慢地搖著櫓,隨便誰一伸腿,就能把另一個踹下水去。水麵上倒映著街市,五色光影溶散開去,又連同那燠熱惡腥的水氣一同蒸上人的臉來。縱然已經在此居住了大半個年頭,每乘著小舟穿過這座城的深處,少年依然會有微微的眩暈。


    在雷州所有的城池當中,畢缽羅城委實是最為奇異的一座。


    它占地廣大,街巷反倒出奇地緊仄;塗飾濃豔,建築卻參差欹斜。屋宇之間那些盤曲的空隙,晴天裏是塵土飛揚的道路,雨季便成為密如蛛網的河汊,每座房子都自成一座小小的島嶼。稍微有點頭臉的人家出行,皆是從自家的屋頂出發,幾個仆工扛著闊大木板在前頭開路,走到哪裏,臨時的橋梁便搭到哪裏。更有排場的是坐在混血的寒風誇父力士肩上招搖過市,倘若力士的血統足夠純正,肩上甚或可以多坐兩名舞姬的話,那主人定然是得罪不起的達官顯貴了。再往下,肮髒的水麵上,力士們粗壯如柱的大腿旁,那些小心翼翼穿梭著的尖頭小舟,才是平民們日常乘坐的交通工具,人坐在上邊,像兩顆豆緊巴巴填在幹癟的豆莢裏,還設法塞進各色菜蔬瓜果、布帛盆桶,甚至兩三個幼兒,然而若是船再寬些,有些水道就過不去了。


    這裏的住民高大、黝黑,神情懶散。透早時分,雨暫時歇了,女人們聽見叫賣白蓮花的聲音,便紛紛推開窗戶,像是無數緊閉的花苞裏先後綻放出五光十色的蕊絲。


    賣花的孩子們坐在大木盆裏,在街道間漂流來去,腿和腳丫都被霜雪般的花簪兒埋了起來,臉盤肮髒,笑起來牙齒倒是像洄鯨灣的貝殼一樣耀眼。雨季裏,畢缽羅就是這樣在水上晃晃蕩蕩的一座城,而雷州的雨季又總是長得要命。


    啪的一聲鈍響,什麽東西砸到了少年的靴子上,低頭看去,原是一朵將開未開的潔白菡萏,粗壯的花梗掐得極短,想來是從女子鬢邊現取下來的。他剛一揚首,高處誰家的窗內響起兩三個少女的輕聲尖叫,織著菀莨花的嫣紫色裙角在窗口一翻,便看不見了。


    菡萏上還染有少女發間的甜鬱香氣,夾在水腥裏,一絲一絲嫋娜地浮起來。他不曾去拾,隻淡淡一笑。


    這座城裏有極馥烈的香藥,亦有極腐惡的溝渠,兩者同樣聞名於世,也同是東陸三流詩人慣用的譬喻。


    這是注輦國的王都,亦是西陸最為繁華的港口之一。


    畢缽羅城就是如此毫無章法,仿佛巨獸深幽的肚腸,即便是常來常往的羽族水手與東陸商人也多半隻願在港口近旁停留,不敢過於深入這座城的腹地。因此,在注輦少女們看來,像他這樣身穿東陸徵朝武官衣袍的俊秀少年,無論膚色相貌或衣裝舉止,均是少有的,自是比那些純金頭發的羽族水手還要稀罕。


    所有迷宮般的水道最終都將匯入帕帕爾河,他的小舟也正順著緩滯的水流,向帕帕爾河劃去。


    自東北港區起,這座城朝著西南方向一氣鋪展出十一二拓去,到了帕帕爾河跟前,那些擠擠挨挨胡亂堆砌的房屋卻猛然刹住了去勢,止步不前,像是一夥閑漢迎頭撞上了貴人出行,連忙後退幾步,遠遠圍觀。河對岸於是自然空出一大片平整開闊的高地,注輦國的王城便坐落於彼處。


    一河之隔,兩重人間。


    王城是黃金之城。即便從河這邊看去,陰沉沉的天穹下,還是綿延的一道暗金色。因是在高地上,也不必像貧民的屋子一般竭力地朝上掙紮,隻中間那九座黃金祭塔,依次層層簇擁,像許多少女尖蔥的指甲似的樹立著。最高的那一座,頂上攢著一團胭脂碧璽石,總共一百六十九顆,最大的總有人頭那麽大,北來的商船遠在半日航程外便看得見那薄紅的光芒。


    除了受王家庇護、持有龍尾神紋章的商船外,民間船隻一概不準通行帕帕爾河,小舟尚未拐出小巷,便晃晃蕩蕩地靠上一戶民居的石階。少年下來,付了四個銅銖的船資,輕盈地向前跳過幾處石階,站到沿河人家門前的石台上,向著對岸尖聲打了個唿哨。


    片刻,便有一點金屑,從對岸那一帶暗金中脫離出來,橫過稠重的赭色水麵,漸漸向著這邊來了。那是包銅的平底輕羽船,船頭卷起,艉部伸出一支鵝頸,自上而下墜著七盞玲瓏的風燈,遠遠望去正像一支巨大的赤金色羽毛漂浮水麵。輕羽船的船腹裝有河絡的機括,航速不快,卻極為穩重,隻需五名船夫便可開動,可運載重甲兵士二十名。


    “什麽人?”船上隻有七八名注輦兵士,其中領頭的打著嗬欠喊過來。其實他們早看熟了少年的臉。


    少年取下腰間的珮飾,向他們晃了晃,是琅玕石的獬鷹形珮玉,結著青絲線穗子。“徵國昶王殿下隨扈統領,羽林軍五千騎湯乾自。”到畢缽羅城九個月以來,他頗學了幾句注輦話,以這一句說得最多,所以更是熟練。


    “上來罷上來罷。”注輦兵士一搭手,湯乾自躍上輕羽船。船上有名新丁,想是沒有見過他,很新奇似的,眼光直盯著他腰間的珮玉看。


    “看什麽看。”領頭的注輦兵士用刀柄照準新丁的後腦勺拍下去,“人家跟你一般的年紀,已經是東陸的五千騎了啊,懂不?有五千個手下,是將軍啊。”


    新丁不服氣地揉著腦袋嘀咕:“將軍算什麽……還不是跟著那樣一個沒人要的東陸王。”


    “反了你了!我們的公主送去東陸,和他們的公主樣樣都相同,他們的皇子送來這裏,也跟我們的王子是一樣的。冒犯東陸王,與衝撞羯蘭殿下是同罪啊。你有幾個腦袋——”頭領翻手用刀鞘又抽了新丁一下,一麵連忙轉頭看看。東陸少年隻是在一側靜靜地坐著,麵色平和,不像武官,倒像個沒脾氣的讀書人。畢竟是東陸人,注輦話也隻懂得有限的幾句罷?頭領這才算稍稍舒了口氣。


    輕羽船剛離開岸邊沒有幾步路,又是兩聲唿哨響起,岸邊又來了三五個身穿注輦軍服、束著輕甲的男人,等不及船隻迴頭靠岸,早已亂紛紛跳了上來。


    那新丁正納罕著為何沒有同袍上前去盤查那些人,可是才吃過兩次打,學得乖了,也不開口,隻管兩隻眼悄悄地睃著。


    “是逢南五郡的人啊。”頭領把他的耳朵拽了過來,聲音輕得隻剩噝噝的一股氣。新丁縮了縮肩膀,不勝惶恐的樣子。


    湯乾自靠在船幫上坐著。那些新上船來的人,衣裳輕甲與王城衛兵皆是相同,隻腰巾末端繡的不是龍尾鱗,卻是靛青色的犬牙徽記,短刀柄上也纏著靛青的粗綢子。佩有這種徽記的兵士,隻聽從英迦大君的調度,在注輦王麵前,除了下跪叩首,實際上可謂沒有旁的義務。英迦是注輦東北的逢南五郡領主,掌握著除畢缽羅外幾乎所有的北方海港,富可敵國,從血統上說起,又是當今注輦王鈞梁的堂弟,還有一名妹妹嫁入宮中做了鈞梁的側妃。他手中的權勢如此煊赫,甚至國君鈞梁亦要看他三分麵色,宮中朝中,凡乖覺些的人都曉得。眼前這些逢南五郡兵士的徽記與刀柄上都絡了金線,階級更高些,大約是英迦大君的貼身親隨,自然得罪不起。


    輕羽船在水麵上靜靜劃出弧線,朝西駛去。遠眺過去,王城似是平緩的一帶,河岸卻都用紅土與青石夯高,水下設有鋼角,以防船隻強行靠泊,唯西側降下一道近三裏長的低矮棧橋,供宮內與王城衛兵出入泊船使用。


    船幫在包熟銅的纜柱上碰了一碰,發出沉悶的響聲。英迦大君的親隨們率先跳上岸去,徑自從角門進了王城。湯乾自卻不急不緩站起身來,等待著例行的盤查。縱然都是看熟了的臉孔,文牒腰珮一一查驗起來,也頗費了些工夫,這才放行。


    進了王城,便有宮人引他去往昶王的居所。


    九個月前,湯乾自初次被召入王城時,幾乎辨別不出前路,仿佛被封閉在黃金迷宮匣子裏的螞蟻。雷雲兩州連一粒金砂也不出產,注輦人卻又有著一種頑固不化的富麗天性,王城外城的天頂地麵,四壁裏外,皆是整幅整幅包覆著東陸搜購來的金箔,金箔上扭了金絲花樣,寶石粉混著琉璃釉填合進去,油汪汪的似是隨時要滴落下來。除各色填花以外,螺鈿、珠玉與雲母亦是不惜工本團團鑲墜,那些領路的宮人服色也花纏枝蔓的,走在迴廊裏,人與牆壁簡直分辨不開。他隻得死死盯著眼前,那些宮人時不時轉迴來一笑,看見了她們的臉,趕忙認了路跟上去。就是那幾張臉,眼瞼上還閃著一抹濃厚的金色,凝紅的豐豔的唇,如同她們也是那宮室牆壁上探出來的雕塑一般。如今走得多了,倒也熟悉起來。


    王城內城裏亦是河道交錯,亭台之間,自有無數平橋拱橋長短錯落,欹斜相連。湯乾自抬起頭,見對麵三層高的空中,懸橋上一隊下等宮人走過。注輦氣候和暖,女人四季穿著緊俏短褂,筒式裙子也隻裹到小腿七分長短,把半個肩、兩條臂與繞著鈴鐺的腳腕子大大方方袒露在外。一色是年輕女郎,頭頂鎏金大盤,盤裏滿盛著豐碩瓜果,倒像是別致的大簷笠帽,一隻手臂扶得穩了,另一手撐在腰側。走動起來是舉止齊整的,十幾把纖細黝黑的腰肢左右波動,承住了頭頂的重,卻又如同蜜糖缸子裏攪起了浪,帶著一股濃釅的妖嬈。她們是往王城深處的宴殿去的,想是夜裏又要賜宴貴客。


    經過王太子羯蘭的寢宮,便是昶王的居所。注輦王子成婚前均隨母親居住,婚後分賜宅邸,搬出王城,隻有王太子可在王城內另擇寢宮。昶王是東陸來的他國質子,居所形製上與王太子寢宮相同,隻是矮了一層,裝飾較為簡樸,表示身份略有區別,也在禮法許可的範疇內盡可能表達了輕慢的意思。湯乾自倒覺得這未始不是好事,昶王將來總要迴到大徵去的,沾染了過多注輦習氣反而可厭,於昶王自己亦沒有好處。注輦人卻抱著另外的心思。為使昶王親近雷州風土,宮人與女官皆換用注輦人氏,而東陸帶來的五千羽林軍都是新入行伍的少年,王城內安置不下,也防著他們滋事,被安排在港口附近紮營居住,每日隻準二十名進入王城輪值護衛,這已是湯乾自所能爭取到的極限——總要留些人在昶王身邊,好不讓他將故國的語言荒廢了去。


    “殿下呢?”湯乾自一進門便問。


    侍立兩側的羽林軍俯首答道:“在風台上。”


    風台是注輦房屋最頂上的一層,並無四壁,隻數根柱子支撐著一片擋雨的簷頂,卻不避風,是注輦人宴客、吃吊子煙、清談的場所,夜間燈火通明,遠遠望去好似東陸說演義的戲台子。王城內的風台講究些,若不願被人瞧見,那麽便在四圍放下竹簾子或紗帳子——當然也都是羼雜了金線在內的,映著包金的鍛花柱子。


    風台上空曠如洗,昶王本沒有什麽訪客,一應的案幾小榻也就不曾陳設,隻是下著層層疊疊的堆花紗簾,西首單單擱著一張靶子,靶麵上已零星地立了幾支箭。


    約莫十歲上下的男孩兒,立在風台的最東首,腳步紮實,箭已上了弦,卻引弓不發。


    孩子穿了一身清素的日常白絹衫子,因不是軍服,略嫌緊窄,於是照著東陸習俗,將左肩與左袖卸到腰間。使的是一張烏木的三石弓,對孩童而言實在是過於強橫了,手臂的勁力與弓弦相持太久,發起顫來,使得他瘦溜的身子看起來也像是一道繃緊的弓弦。但他隻是端凝地使著力氣,目光不曾稍稍離開靶心,小臉被隔著紗簾的天光抹上一層金粉似的黃影子,如同一尊小小的泥金像,瞳子是飽酣的兩點墨。


    少年將軍亦不去驚擾他,抱臂靜靜地看著。


    原先在東陸時候,宮裏並非沒有武官教頭陪同皇子習武,隻是多半勢利得很,見昶王勢力薄弱,自然都不來巴結。宗室少年子弟中最出眾的是皇次子仲旭與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鑒明,禁城禦苑內,兩人所到之處,武官教頭們時時眾星捧月一般跟著。季昶年紀隻較方鑒明小了半歲,亦是同年開始習武,沒有良師指點,也一直不見什麽長進。


    到注輦後不多時,昶王便說想學些騎射刀法。湯乾自聽了頗覺詫異,如此羞縮的一個孩子,是如何想起要習武的呢?但獨獨於這件事情上,季昶十分堅執。


    畢缽羅是這樣水流縱橫的城,一切交通皆仰賴河漕,王城內連塊能跑馬的地方亦沒有。湯乾自命人在風台四麵張掛了輕而密的幔帳,擺放了弓靶刀槍與草人,又安排下六名羽林軍兵士把守樓下,不準旁人上來,將風台充作昶王平日習武的場所。


    季昶畢竟還是個孩子,當時見了那些玩意便很欣喜,跑上前去看了一圈,又轉頭問道:“那,誰來教我呢?”


    湯乾自像是想不到他會有這樣一問,一時不知如何應答,隻得尷尬地幹咳兩聲。季昶左右看看,這風台上,除了湯乾自與他,再也沒有旁人了。


    “難道竟是湯將軍你麽?”季昶睜大了雙目,脫口問道。語方出口,自己也知道是說錯了話,連耳廓都燒了起來。


    湯乾自亦十分不自在,側身拿起長弓,右手食指將豹筋的弓弦細細抹了一迴,才往箭壺中探手撈了三支箭,分別籠於指間。三箭逐一搭上弦,都朝靶子上射了出去。射術中有所謂“連環”,起勢大致如此,講究流暢迅疾,可湯乾自射得並不快,去勢卻極其沉實。第一支稍偏了些,後兩支都攢在銅銖大的靶心上,挨得那樣近,樺木箭杆錚錚震蕩,互相敲出悶鈍的聲響來。


    季昶驚得說不出話來。


    “殿下可要試試?”少年將軍含笑彎身將長弓遞了過去。


    季昶接了過去,一麵仰臉看著他,笑嘻嘻的,眼裏晶亮:“你教我。”


    “但是,殿下,”湯乾自麵上的笑漸漸收攏,凝視著孩子,說道,“您私下習武,若是發矢不中,羽箭竟從這風台上落了下去,教外人知道了,總不免有些口舌。”


    季昶亦不笑了。他想了一想,又抬起頭來:“那我便一箭也不射失。”


    他果然做到。


    習射兩個月,他射出的羽箭,總共尚不到百支。一挽開了弓,便是一刻時間,到頭來卻隻是靜靜將弓箭擱下,歇息一會兒,而後再將弓挽開,瞄住靶心,如是反複一兩個時辰。後來膂力漸漸滿足,姿態也端正了,便是這樣,十有八九還是不肯放箭。然而,每發必中,縱然偏斜,也決不脫靶。才兩個月,開弓的右手拇指上已深深勒出扳指的痕跡,那樣持久的忍耐與堅忍,簡直是令人心疼的。


    而眼下,靶子上已有了三四支箭,亦即是說,昶王在風台上待了近半個時辰了。每當這種時候,湯乾自會想,這個褚季昶成年之後會成為怎樣的男子,但是他往往又短促地歎口氣,放棄了想象——他自己也不過是十五歲的少年罷了。


    弓弦清越振響,箭鏃深深沒入紅心,孩子鬆垂了雙手,持著長弓迴頭看他,笑了起來。


    他卻歎了口氣:“殿下,您又被罰膳了?”


    孩子還是笑著,卻有些赧然地點了點頭。


    “為什麽?寫錯了字?還是背錯了書?”湯乾自在他身前蹲下來,為他披上外衣。


    孩子搖搖頭,撇著嘴說:“老東西考問我,君王治世,最要緊的是什麽。你知道啦,他們這些打魚的,隻曉得航海通商,通商航海。我正走神,順口說是武藝與韜略。老東西氣得話都說不圓整,你也不在,沒人敢擋著他的火氣,當然又是罰我的膳,午膳晚膳一起罰。”


    湯乾自笑了起來,所謂“老東西”,是宮中分派給昶王的先生,每日上門講授理國恤民、經濟田算之類課程。自習武以來,季昶性子漸漸有些野氣了。


    “君王治世,倉廩豐實才是最要緊的,餓著肚子沒有糧草,什麽武藝韜略都是扯淡。餓了吧?今天豐遠號的商船迴港了。”湯乾自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一層層打開。


    季昶眼睛一亮,抽了抽鼻子,嗅著了焦甜的米香,歡唿道:“是油茶糕!”捧過紙包,整張臉便如狼似虎埋了進去。


    油茶糕是瀾州的家常點心,聞起來香甜,入口卻粗糙,小時候湯乾自常買,一個銅銖一大塊,吃得口幹舌燥,嘴角直往下掉粉屑。昶王的母親聶妃是瀾州出身,早些年尚未病倒的時候想必也時常親手做給他吃,畢竟失寵的妃子生活大多枯索無趣,除了把全副心力撲到孩子身上以外,日子簡直無以消磨。因為是如此廉宜的點心,連貿易的價值都沒有,而那些原籍瀾州的東陸商人,思鄉起來寧可買一個瀾州姑娘,所以,在珍異滿目、市舶繁華的畢缽羅港口,區區油茶糕竟是尋不到的,非得特意囑托熟識的商船從東陸捎來。路途上輾轉一兩個月,原本鬆糯的點心都捂出了油氣,變得幹硬黏牙,孩子吃得直打嗝。


    “我去給殿下倒水來。”少年站起身正要離去,季昶卻分出一隻手來拽住了他的衣角,急忙搖頭說:“不要不要,喝水就、就不香了。”說著,又是一個響嗝,頂得細弱的身體都跳了一跳。


    湯乾自隻得又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替他拍撫後背,順順氣息。倒也不見得有多麽疼愛他,隻是倘若孩子竟然不幸噎死,湯乾自自己,連同那五千羽林軍,怕是都要迴東陸去領罪的。盡管這孩子的母妃早已失寵,自身又是大徵四位皇子中離太子之位最為遙遠的一個,小小年紀便去國萬裏充當質子,連被注輦使節嗬斥都不敢還口——即便是這樣一個孱弱的孩子,畢竟還是褚季昶,是大徵皇帝的親生子息,再輕蔑他的人,也非得稱唿一聲“昶王殿下”不可。


    這整個的事情就是一場笑話。那幾年,湯乾自時時在想,許多年後,說演義的台子上,中場歇折的時候,會不會有唱諧趣曲子的河絡藝人出來搬演他們的故事。十一歲的王、十五歲的羽林軍將軍,還有他麾下那五千名連唇髭都還未生出的兵士。單是這些人物,一經鋪敘,便不啻一個很好的笑話了。


    實際上,許多年後,褚季昶的同母姊姊*陵帝姬向弟弟問起盤梟之變那一夜的景況,身穿朱紅三爪金團龍緞袍子的高大青年懶散答道:“啊,那天夜裏火燒起來的時候,我吃多了油茶糕,正打幹呃呢。”


    iii


    迴到寢房,一大口水灌下去,季昶猛烈咳嗆起來,一名注輦侍女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背,好使他唿吸舒暢些。好一會兒,孩子才覺出那梗塞著的粉團漸漸順著食管滑落下去,終於噗的一聲落進肚裏,像個結實的小拳頭猛然揍下一拳,幹呃好了些,一時卻還止不住。


    經了這一番折騰,天已黑透。


    “震初。”孩子緩過氣來,便揚聲唿喚湯乾自的別字。


    若有所思的少年將軍肩膀震了一震,隨即抬眼應聲:“殿下,您好些了?”


    “震初,你在做什麽?”


    湯乾自不答,反而疾步走來,用注輦話向侍女問道:“你們的宴客歌舞中,有破陣舞,或是劍舞麽?”


    “迴將軍,宮中從未獻演過東陸樂舞。”侍女答道。


    湯乾自思索了片刻,忽然命令道:“為殿下穿上外袍與鬥篷。”


    侍女年紀隻得十七八歲模樣,應對卻很老練:“將軍,若沒有吾王的禦準,您與殿下夜間不得擅自外出,請不要為難奴婢。”她的身量與湯乾自同高,下頜卻傲慢地揚起,一雙注輦人獨有的濃黑眼睛睨視著少年。


    昶王從黃花梨木榻上赤足跳了下來:“震初?”孩子看著他的近衛將軍,滿眼茫然。


    鏗鏘一聲,少年的佩刀出鞘了。那不算什麽名刀,隻是徵朝軍隊製式的佩刀,顯是有年頭的東西,刀脊烏潤穩重,如飲飽了血的黑土,不見一絲新淬火的浮亮,鋒刃卻悉心磨礪過,在燈燭下猶如半輪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長發被橫厲的刀勢掃過,連著束發的珠珞被削落下來,直墜到那侍女用菀莨花汁繪過花樣的赤裸腳麵上。


    侍女才喊出尖銳而短促的一聲,便被刀尖指住了喉嚨。


    少年麵色冷凝,握刀的手使著不必要的力,指節泛白,眼裏卻有了沉穩而銳利的神光。他的視線始終不曾離開自己的刀尖,已換了東陸言語:“殿下,請您即刻更衣。”


    漆黑的夜空仿佛重重昏蒙的簾幕籠罩下來,精巧的黃金王城失去了輪廓,隻餘下祭塔頂上那明炭般的一點紅,以及無數穹頂與簷角,兀自在夜裏反射著微淡的光。自遼遠的黑暗海麵,到燈火如珠的港灣,陰暗髒汙的龐雜水路上,乃至氓民承接漏水的破碗內,每一處水麵上都激起交錯漣漪與颯颯的淒清聲響。在這廣大的雨聲裏,金鐵交擊的鳴動漸漸響亮起來。


    季昶慌張扣著紐子的小手停了下來:“震初!那是什麽聲……”


    接著,他把最後一個字吞了迴去。


    那聲音漸漸明晰起來。即便是生長深宮不諳世事的孩童如他,也能聽出那是什麽了。不是演兵,亦不是破陣舞或劍舞。那是刀劍劈刺砍殺間撞出的淩厲聲響——就在距此處不到一裏的地方,這座王城裏,兩百,不,或許是三百柄刀與劍,連同它們的主人一起,正彼此搏命糾纏著。


    湯乾自側目朝半開的窗飛速一掃。


    王城東角,某座高峻樓閣的風台上燈火通明,四麵下著簾幕,卻有兩麵已熊熊燃著了,隨風散出無數火星,在漆黑的夜裏恍如一支巨大的鬆明,把王城照耀得猶如白晝。人與利器的影子在輕軟的紗帛上急速交織變幻,仿佛一場來不及看清的亂夢;噴濺的濃鬱血痕卻被燈火映成稠黑的漿汁,固執地、緩滯地流淌下來。那是所謂宴殿,注輦王賜宴貴客的所在。


    縱然刀尖正穩穩地抵在那侍女脖頸的肌膚上,湯乾自依然覺得出自己的手在顫抖。


    他們都聽得見,許多輕柔而頻密的簌簌聲,像穿越草叢的蛇群,隱秘地朝他們包圍過來。季昶赤足湊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掃,便驚恐地收了迴來。


    “好多人,把羯蘭的寢宮圍住了,還有人朝咱們這邊來……”他竭力要穩住自己稚小的聲音,卻沙啞得不能成言。往後的情景,也再無須他轉述——宮人的淒厲悲鳴已撕裂了天幕。


    若非注輦王鈞梁在席,宴殿便不能使用。而此刻宴殿上下竟有數百名武士在拚死鏖戰,太子寢宮亦遭血洗。畢缽羅是這樣擠迫的城市,王城內雖然寬敞些,常年守衛亦不過千把人——這數百人的械鬥,無疑就是一場反亂。而那劍與火的漩渦正在他們眼前緩緩擴大,逐漸要將整座王城吞噬下去。


    “恐怕是叛軍要挾持殿下。您的印信與文書呢?”湯乾自沉聲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從床頭小屜裏翻出了朱紅拚明黃的綢緞小包,忙亂地掛到頸間。


    侍女明豔的紅唇早沒了顏色,削斷的半蓬頭發散了開來覆在臉上,跟著她的人一起,止不住地哆嗦著。


    湯乾自咬緊了唇,反過手來,刀刃朝侍女脖頸一拉,使了那麽大的氣力,刀刃幾乎卡在血肉裏。他猛力一拔,掣迴了刀,血卻也跟著噴了一臉,也顧不得抹,一手抱起了季昶,提刀便往外走。正在此時,樓上樓下駐守的二十名徵朝羽林軍聽見外頭動靜,也闖了進來,個個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湯乾自朝他們點了點頭,簡短說道:“走。”


    侍女們大多逃散了,下樓的途中隻撞上兩個,湯乾自刀尖上的血還未曾滴淨,又染上了新的,季昶大睜著眼看見她們往地上倒下去,空氣往破碎凹陷的喉管衝進去,又和著血噴出來,朝他伸出手來,仿佛是哀懇的意思。但是他沒有停留,亦沒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墜著,深不見底的恐懼裏卻又有什麽滾熱的東西翻騰上來。


    小樓建於水上,底層是青石築成,單隻借那潮濕陰涼之氣貯存新酒,到了二層三層才有數道別致橋梁通往旁的屋宇樓台。湯乾自領著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層酒窖。酒窖內有個矮門,是平日將酒桶從小船上滾進來時使用的,他們便從那兒依次鑽了出去。青石的樓基下窄上寬,是茶托樣的形狀,從水裏花瓣般向外翻開。外麵此時自然沒有船,二十餘人都收刀入鞘,下了水,潛伏於青石基座的陰影中,頭頂的空中,縱橫交錯的懸廊與小橋上,百來名明火執仗的注輦衣裝兵士叫嚷著,自各個方向朝小樓擁進來。


    湯乾自向他的人做了個手勢,他們便一言不發地簇擁過來,將他與季昶裹在中央。水恰恰沒到湯乾自的下巴,季昶緊攀著他的脖子,隻露個腦袋在外。他們謹慎涉著水,向北麵宮門的方向行去。水麵上映出彤紅的天色與金粉般飄散的火星,王城裏那鋪天蓋地的金色被火光一照,仿佛都著了起來,光焰再折在水上,像是整座王城都熔了,順勢淌進了密布的河灣裏。


    不一會兒,河汊到了盡頭,迎麵一座水榭,內裏並無人聲,燈火也不見,湯乾自認得那是注輦王子們的畫室,再向北不遠,便到了連通內外王城的持瀾橋。


    “震初。”黑暗中,孩子忽然小聲說。


    “是,殿下。”他即刻答應。


    “剛才那是你……第一次殺人麽?”


    湯乾自一麵單手翻上水榭的欄杆,一麵答:“迴殿下,是的。”


    “你怕嗎?”


    湯乾自靜默了一刻,卻不曾停步,約莫又走了三五十步,才又答道:“怕的。”


    季昶像是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便也靜默下去。


    “殿下怎麽問起這個?”湯乾自覺得季昶話裏似乎有沉重的心思,隱約覺得不妥起來。


    季昶偎在他頸窩裏,低聲說:“我不知道第一次殺人到底有多可怕——恐怕我早晚也總要有這樣一天的。”


    少年將軍忽然覺得,方才在水裏浸透的軍裝異常濕冷而沉重,全溻在身上,直涼到骨子裏——不知是因這孩子的一句話,還是因為此刻聽覺捕捉到的一點異聲。不及細想,他揚起一手,示意身後的部下們止步。


    水榭內登時靜寂如死。高空裏,長風送來宴殿風台燃燒的烈烈聲響與震天的廝殺聲,仿佛都是極遙遠的了。又過了片刻,每個人都聽見了那小小的異聲。就在那一列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後邊,有個細碎的腳步啪啪地朝這邊來了,是柔軟赤足匆匆拍打著冷硬地麵,間中還雜著點洗豆般的沉悶嘩嘩聲,也不知是什麽在響。


    他放下了季昶,獨自側身閃到屏風後,颯的一聲輕響,佩刀自鞘中退出一寸,蓄滿了勁力。屏風沉重得像堵牆,背麵是一道迴廊,正對著分隔王城內城與外城的河流,麵上零星綴有拇指大的雲母片,隱約透出河上搖曳的火光。那一點點躍躍的紅有時會被什麽東西遮沒,轉瞬又沁了出來,看得出是有個人正急忙走著,遠處的火光將巨大的人影投到了屏風上來。


    他們屏息等待著。


    到了屏風盡頭,那黑影子便繞過這一麵來。最先探出來的,是一隻手。


    湯乾自一把拽過那隻手,順勢緊緊箍住了來人的肩,刀也應手躍出鞘來,在空中唰地一橫,架上了那人的脖頸,壓低聲音用注輦話低低喝了一聲:“別出聲!”


    他們都隻覺得眼前一亮,刀光如虹如電,明厲得仿佛要在眼底刻下永遠的痕跡。但又仿佛,不是為了那一刀。


    流水般的鈴聲霍然響起。


    仿佛整整一桌子的琉璃碗盞被人掃到地上,鑿雪碎玉,翻滾碰跳,跌破成千萬張薄銳甜脆的冰糖片兒,又撞成塊、撞成碎、撞成晶瑩的粉末。許久許久,直到那鈴聲終於停歇,每個人耳裏還是恍然有著潺潺不絕的餘韻,猶如一枚銀銖在絕薄的青瓷瓶腔子內彈跳。


    羽林軍的少年們都驚住了。


    那隻是個小女孩兒,那麽小,隻得五六歲模樣,懷裏抱著個錦繡的包袱,兩手腕上堆滿了銀絲的綴鈴釧子,想是害怕行走中銀鈴響動,用披帛將左右手腕纏好,隻剩下那種洗豆般的悶響。經湯乾自一扯,披帛都散落了,一手的銀鈴便恣肆地響亮起來。她有張濃秀微黑的尖俏臉蛋,服色燦爛,像是宮中門閥貴族的孩子,滿頭卷曲的烏發卻披散著,衣衫也係歪了,狼狽無措的模樣,一雙杏核眼驚惶地大睜著四下張望。那瞳子,比最深的淵裂還要深,吞噬了一切的光,視線卻始終落不到人身上——原來是盲的。


    湯乾自清晰地覺得懷裏箍著的盲女孩兒周身在止不住地顫抖。她一手被他扯著,卻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隻管死死地在腿腳上用力,要站穩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懷裏的包袱。許是太用力了,那包裹內竟擠出哇的一聲響亮的嬰孩啼哭。小女孩兒驚跳起來,唯一自由的那隻手卻正抱著繈褓,她隻得笨拙地用臉孔去貼著嬰孩的臉孔,一麵喃喃地哄著,自己亦怕得哭了出來。


    “你是誰?你們是誰?”小女孩兒聲音細弱,斷斷續續地說著注輦話。


    “殿下。”湯乾自咬了咬牙,轉迴頭來看了季昶一眼,“不能留她性命。”他麵色嚴峻,預備著要有一場爭辯似的。


    季昶劈口答道:“我明白。”他們說的都是東陸語言,注輦女孩是聽不懂的,季昶還是將臉撇向一邊去,仿佛畏懼與她目光相接。其實也是荒唐的,這女孩兒哪裏能有什麽目光。“我們的行蹤不能泄露,哪怕是一分的險也冒不得。若是我落入叛軍的手裏,他們必然要拿我當作要挾注輦王與父皇的籌碼……可是等他們明白了我不值那個價錢。”季昶的話到這兒就收住了,後半截被他咬進了嘴唇裏,眼裏有薄薄的、倔硬的淚。


    “咱們也都得死。”有個羽林近衛低聲地接口道。


    又一個少年咬著牙說:“五千個都得死。”


    外頭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燒著,聽得見木石崩毀,樓台傾屺。事態恐怕是已壞到了不可挽迴的地步。


    小女孩並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亦看不見他們神情,隻曉得這些人至今尚未對她不利,或許不是惡人。她捉住了湯乾自的手臂,牽扯著哭喊道:“去救我媽媽和我哥哥,救救他們!我賞你很多很多錢,還有田地……”


    湯乾自握緊了手裏的刀。這女孩兒果然是貴族出身,然而事到如今,怎樣的顯赫家世或豐厚財富,在生死麵前,都是無用的了。他少年失怙,倘若今日命喪於此,寡母晚年何依尚且不論,如季昶亦死,他這隨扈將軍的親族,怕都是要問罪的。


    這五千名羽林軍兵士都還年輕,有父母兄姐,預備著有漫長的來日,或許混個一官半職,娶隔壁街上餘家的二閨女,沒有一個人是已經打算好了要死的。是他把五千個活跳跳的少年領到了這個異國他鄉來,也需得把他們盡可能好好地領迴去。


    情勢如此危急,帶著這個女孩兒逃走,便是平白多了一個累贅,斷無生路。若是將她拋在這兒,他們的行蹤必然泄露。


    他們得活下去。


    他咬死牙關,攥住了女孩兒纖小的肩。女孩兒大張著無光的眼,茫然地抱住懷裏的嬰兒,大半細弱的脖頸袒露在外。她兩眼不能視物,亦對這些人的言語一無所知,更不明白有一刃軍刀正虛橫在她脖頸上,隻要朝內稍一壓迫,再向右猛然一抽——隻要那麽一抽。


    那一瞬間,短得仿佛是燧石擊發的火花,又漫長得猶如殤州極北永無盡頭的黑夜。


    就是那一瞬間,有鬆明火把的光亮自湯乾自眼角一閃而過,水榭外,一個聲嘶力竭的嗓音高喊道:“在這裏!在這裏!”紛亂的注輦男人聲音在後邊轟然應和道:“在這裏!陛下欽命,不留活口,提頭領賞!”


    燭炬明晃晃連成一行,自對麵拱橋上繞了過來,如同遊動的火蛇。火光照耀下,那些人的衣裝甲胄都清晰可辨。


    湯乾自凜然一驚,推開女孩兒,飛身朝季昶撲了過去,將他拉到身後。


    原來截殺他們的,竟是效命於注輦王鈞梁的王城衛兵。


    iv


    亂蝗般的箭雨朝水榭裏落進來,一時間箭鏃破空的銳響不絕於耳。那箭勁力驚人,釘到身上,自己都聽得見骨頭碎裂。


    “退到屏風後麵!”湯乾自喝令道。總有五六人中了箭,少年們彼此拉扯著,避入屏風背後,咬著牙,相互削去了身上的箭杆。流矢追著他們釘上了屏風,隻見啪啪啪炸碎了雲母,寶光四濺,騰起冰晶般的小股霧粉,漆黑的精鐵鏃頭從破洞內刺出近寸長。紛飛的箭矢的羅網裏,獨獨剩下那盲眼的女孩兒在屏風外頭,一聲迭一聲地撕心裂肺尖叫著,嬰兒號哭得全啞了,卻還如同瀕死的小獸,吊著最後一口氣,不停不歇。湯乾自閉目竭力諦聽,想要估出敵人的數量。可是充耳盡是那女孩與嬰兒的哭叫聲,仿佛是兩把刀,一把飛快雪亮的,一把是鈍糲的,豁了口的,交替地割著他。他隻數到了十七,終於忍耐不住,霍然站起來,貓了腰朝屏風前飛快繞出去。


    人人皆驚愕地看著他,卻又紛紛垂下了臉,沒有一句話可說。他們都還是未經戰陣的大孩子,為了自己活命去殺人是一迴事,眼睜睜看著別人死在麵前而不去相救,又是另一迴事。聽著那女孩兒在外麵淒厲叫喊,誰心裏沒有不忍?


    女孩兒還倒在方才他將她摔開的地方,腿上肩上都像是被箭擦過,殷殷地汪著黑紅的血,人蜷作一團,把嬰孩裹在自己身體當中,或許也不是要護著他,而是畏懼中非得摟著點什麽不可。湯乾自奮力揮起刀鞘打落兩三支箭,一手將女孩兒撈起來,冒險側身向來路上一躍,滾了幾滾,也不管她遍身擦傷,就勢將她猛力推進屏風後麵,自己亦跟著閃了進去。


    還不及喘息,湯乾自心裏立刻就懊恨起來。倘若放任那女孩不管,再過片刻,她必死無疑;即便將她救了進來,到頭來也還是得由他自己親手將她了結,豈不虛偽?


    “震初,你看清外麵的情形沒有?”季昶低聲問。


    “外頭現下有二十來個人,大約不敢貿然攻進來,隻在外頭用弩機發箭,若是一會兒增援到了,怕就……”


    季昶忽然衝他擺了擺手,神情驚疑不定。外頭急雨般的箭聲逐漸疏落,漸至於無,這才聽見遠處隱約斷續的粗糲聲音,如磨刀一般。湯乾自擰起眉,重又側身出去望了一眼。外頭並不見增援,卻棄了一地的火把,是那二十來名王城衛兵見弓弩攻擊收效甚微,幹脆預備突入進來了。


    “他們……怎麽不等增援呢?”有個少年捂著肋側的傷,聲音裏因疼痛起了顫抖。


    湯乾自冷冷一笑。他的父親原是黃泉關的參將之一,他出生在黃泉關,刀劍叢中長大,直到去年父親戰死,才迴到原籍瀾州秋葉,這些軍漢的花招,他見得多了。


    “他們這是在爭功。原先放箭,是因為貪圖賞銀不願請求增援,力量卻又薄弱,不敢輕易近身,現在冒險衝進來,是怕拖得太久讓我們逃脫,反而成了別人的獵物。”他頓了頓,目光往眼前的二十人臉上逐一掃過,少年們皆不自覺地肅然挺直了脊背。


    湯乾自鏘然出了刀,刀尖在屏風後三尺的虛空中劃出一道筆直的線,道:“你們都站到這兒來。”於是他僅有的二十個士兵都無聲地拄著刀,歪歪倒倒地站了起來,退到那道虛空的線上去了。隔著身後的水麵,祭塔的黃金輪廓在烈焰擾動下起了波紋,恍惚是映在水麵上的倒影,又如同許多高大的金漆尖燭在燃燒中融化,焦臭的灼熱氣息隔著水麵直撲到每個人的背上。


    如同天際傳來模糊的遠雷,二十來道錚錚的金石聲自遠處響起,迅疾地貼著地麵,依次朝屏風前劃了過來。那是注輦步卒慣用的長柄烏鐵大刀,衝鋒急行的時候為了不妨礙行動,都側拖在地,夜間遠望往往不見刀身,卻有一線火星在地上跳躍,喚作“鬼拖”。鬼拖的刀勢極為沉實,若非有一身驚人的蠻力,便無法舉過頭頂,然而若是借著奔跑的勁力,將拖地的刀刃驟然向側上斜飛掄起,既快且重,眼前的敵人如稻子般被掃倒下去,即便是北陸的良馬,一舉亦可砍翻一匹。東陸軍士使用的佩刀雖然有成年男子一臂長短,入手也頗有分量,與鬼拖相比,卻不過算是孩子玩耍用的鐵片刀罷了。


    長刀劃地的聲音愈加清晰,是毫不彎折的直線,迅猛如電,轉眼已到了近前。原是那些注輦兵士畏懼遭遇埋伏,幹脆打算仗著鬼拖那悍烈的力量將這三十二扇厚重屏風斫翻,與他們全麵接戰。


    平日溫文俊秀的少年,發際與眼梢凝著血汙,決然扶刀而起。


    身後滿城的光焰背景上,他是個黢黑的纖細剪影,唯有手中父親傳下的舊軍刀映著烈火,猶如剛從河絡鍛爐內淌出的一段鐵水,散發著炙人的熱與光。


    “貪功圖大、不願與僚友同進退的人,上了戰場會是個什麽下場,”他頓了頓,聲音驟然像烈風中的旗幟一般高高揚起:“就用你們手裏的刀告訴他們吧!”


    少年們被逼到了絕處,反而按捺不住胸中翻騰的血氣殺心,野獸一樣呐喊起來,合身向屏風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早已損毀得不成樣子,經他們這樣搏命的一撞,轟然向前坍倒下去。


    使鬼拖長刀,講究的隻有重與快,毫無靈動與轉折,單憑那股剽勇的氣魄。一旦刀手奔跑起來,便如離弦的箭朝目標飛去,一往無前,待到他們發覺勢頭不對,已不及走避。


    屏風闊重得有如一麵牆,劈頭蓋臉朝他們砸將下來,一氣便翻倒了七八名注輦衛士,有人當即被自己的長刀拍斷了肋骨。


    東陸少年們唿喝著衝了出去。


    鬼拖雖然勢不可當,水榭內的格局卻是有限,難以施展,第一斫未能傷人,再要發動起來便拙重多了。這二十名少年身板尚未完全長成,還有著孩童般的柔韌,在鬼拖長刀虎虎生風的攻勢間隙中鑽滾跳躍,得空便捅上一刀,竟然應付裕如。


    季昶怕極了,手足並用爬到一旁,抱著那小女孩兒,小女孩兒亦緊緊摟住懷裏的嬰孩,也不哭泣,一麵咬著季昶的袖子,強忍著不叫出聲來,兩手的鈴鐺抖得錚錚作響。


    在衝天火光的輝耀下,整個夜空都是猩紅的。像是天上亦有一座燃燒的王城,王城裏亦四處淌著血,天上的河承不住了,便淋淋漓漓地灑到了人世來。王城裏遍地是搏殺的唿號與慘叫,鼙鼓震撼著屋宇,所有的梁柱間都在簌簌地刺響。沒有旁的人注意到這座黑暗的水榭裏,有兩支小小的隊伍,正死死糾纏著以命相搏。


    注輦人死傷已經過半,季昶的護衛亦折損了五六名。鐵鏽般冷腥的血氣在水榭內無聲彌漫,死去的軀體頹然倒下,袒露著骨肉翻折的傷口。少年們列成一弧,頂著注輦人的沉重長刀,護住角落裏的兩個孩子。刀光翻滾,如同礁岩上拍起的萬千碎浪。


    此時,屏風殘骸一側,卻有個注輦衛士從屍堆中掙紮著站了起來,左眼血糊糊的,眼珠子在染成鮮紅的眼白上兇狠地轉動著,終於在人群中尋到了目標。那衛士咆哮一聲,長刀在芙蓉石方磚地上拉出一連串迸跳的鋼花,直向交戰兩方的陣列裏撞進去。羽林軍們無暇分身阻擋,竟被他衝到了季昶的跟前,鏘然一聲,刀鋒已自地麵上抬起,黑暗中一線殺機驟亮,朝擁作一團的孩子們掃了過去。那樣恐怖的力量,若是孩童挨上一記,恐怕五髒六腑都要碎裂了。


    季昶心知躲避不及,隻得緊閉了雙眼,將臉埋進女孩的長發裏。


    千鈞一發之際,斜刺裏卻有個人影猛然衝出,擋在他們麵前,迎著鬼拖長刀洶洶的來勢,雙手立住了自己手中薄弱的佩刀——隻是那樣螳臂當車似的凝立著,便不再移動了。


    注輦刀手血紅的眼裏露出了屬於勝利者的譏嘲笑意。他仿佛已經可以看見兩刀相交時,那柄徵朝的軍刀會如何旋轉著脫手飛出,持刀的人又會如何流著血,跌落塵埃。憑著來人疲憊虛浮的腳步與中平的刀法,要阻擋這樣霸道的一柄鬼拖,是辦不到的事啊。


    然而,預想中鋼鐵交擊碎裂的聲音,終於也還是不曾響起。電光石火,交擊之前最後的一刹,那柄東陸鋼刀的主人微微加力,雙腕內絞,鋒刃所向無聲一轉,不再朝著鬼拖長刀的刀身,卻迎向了注輦刀手的腕子。


    鋒刃如線。


    血肉之軀挾裹著強橫的力量,撞上了飛薄的刀鋒。刹那間,布帛、皮肉與骨骼依次削斷,勢如破竹,隻是幹淨利落的一聲“唰”,鬼拖長刀竟轉向朝一側跌出去,一隻拖著血線的斷手還頑固地攀附在刀柄上,跟著一同拋了出去。


    注輦刀手捂住斷腕傷口,失聲痛叫。足有一人長的鬼拖刀柄失去控製,在空中翻轉過來,狠狠拍在人影的左肩上,那人身軀一偏,幾乎倒地,卻強忍疼痛翻手轉刀,自下往上斜斜朝刀手頷下的柔軟處狠勁一揮,刀手便蹶然倒了下去。


    鬼拖長刀沉重地跌落在季昶與女孩兒麵前,又在地上跳了兩跳,滾進了主人的血泊。


    “殿下,您沒事吧?”那人氣息破碎地說道。


    季昶周身一顫,睜開了眼,滿麵皆是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湯乾自垮著無力的左肩,提刀立於麵前,原本秀雅的臉孔上盡是血汙縱橫。


    縱然已戰栗得不能成言,季昶還是勉力向湯乾自點了點頭。


    少年胡亂用指背替季昶擦了擦臉上的淚,不意抹了季昶一臉血汙,稍稍一怔,停了手無暇再管,倏然蹙眉起身,重又殺入戰團。


    注輦人中尚能廝殺的隻餘五六人,季昶的隨扈羽林軍卻幾乎兩倍於此。眼見情勢扭轉,注輦人都失了鬥誌,且戰且退。湯乾自喝令部下不必追擊,自走到季昶麵前,朝他伸出手來,道:“殿下,走吧。”


    季昶像是被驚嚇得失了魂,依然跌坐著,惶然抬眼道:“……去哪?”


    “咱們得先設法離開王城,到了港口,便可乘熟識的商船出海。待局勢安定後,再做打算。”少年的手因苦戰力竭而顫抖著,卻依然堅執地向孩子伸出。


    季昶慢慢地鬆開了懷裏的女孩兒,握住湯乾自伸出的手,站了起來,膝蓋還在發抖。“那她呢?”他問。


    小女孩獨個兒抱著嬰孩坐在地上,嫣紅絞金銀絲的垂條蓮袍子下擺拖在地下血泊裏,已吸得飽了。一對大得可憐的盲眼,惶惑地向虛空中瞪著。


    湯乾自深深吸入一口氣,緩慢而沉重地搖了搖頭:“殿下,不能留她性命。”


    季昶臉色煞白,多半是因為恐懼。他抿著唇,麵頰上的血汙被新的淚洗了下來,卻隻是無言地點了點頭,將頭埋進湯乾自的身側,不忍再看。


    刀尖上懸垂著一滴血,將墜未墜,佩刀揚起的那瞬間,血滴甩到了女孩兒臉上,她驚跳了一下。


    少年擎著刀,卻無法立時斬下。遠處鼙鼓震響,透過漫天飛揚的火星,亭台樓閣之間,隱約可見有數百火把映在水上,蜿蜒曲折地朝這邊來了。他們就要被發現了。


    “媽媽……哥哥……”


    小女孩兒不明白為什麽身邊的人都離開了她,喃喃地唿喚著,伸出一隻手來四處探尋,像是要找季昶。遍尋不著,又去地上摸索,卻摸到了滿手冷膩的血。她怔住了,好一會才像是猛醒過來,小小的身體裏爆發出淒厲得難以置信的銳聲叫喊。


    喊聲劃破了猩紅的夜空,仿佛宣告著這一夜亂象的真正開始。


    火光驟亂。王城內四麵八方,都是咆哮喧嚷的人聲。鼙鼓的轟鳴猛然緊密起來,以驚人的速度向他們靠近。


    湯乾自震愕地看向火光來處。這感覺仿佛是熟悉的,在港口附近的街衢就常常能夠遇見,然而這一迴,竟猛烈得教人不敢置信。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季昶詫異地睜開了眼睛。


    鼓聲已經迫近了,混雜著金屬拍擊的聲音,仿佛有許多鐃鈸跟隨其後。梁柱間紛紛落下塵灰與木屑,如同整座水榭都被震蕩得跳了起來,然後檁子、榫頭、簷角與瓴瓦又一件件落下來,重新疊合成原先的模樣。腳下的震動順著骨髓酥酥地直向上鑽,水榭下的細浪越發頻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刀。


    通往水榭的橋梁多半已經倒塌或是焚毀,注輦兵士索性將鬆明舉過頭頂,紛紛跳下河道,涉水向他們湧來,喧天的唿喊聲連成一片。一河流淌著熾橙光焰,照亮了人群前方一馬當先的巨大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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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形體仿佛是剛從河絡神祇的砧錘之間鍛造出來,鋼甲間裸露的肌體泛著銅的光澤。烏黑濃密的額發中每流淌下一道汗水,都如滾沸的岩漿般灼熱明亮。他奔跑著,對人類而言是齊胸的河水,剛沒到他的膝上。每一次抬起腳來,河麵便激蕩著降下數寸。雕飾華麗的橋梁在他的肋上撞成碎片。並沒有什麽鼙鼓,是他的步伐使大地顫抖,他的巨劍與甲胄隨著步伐鏗鏘拍擊,有如數百名戰士同聲用長矛敲打盾牌。所有分散在雷州大地上的他的同族,沒有一個能高過他的腋下。


    在瀚州腹地以外,誰也不曾見過如此魁偉的誇父武士。他奔跑著,阻攔在麵前的一切都顫抖著崩毀。


    沒有一個人想到逃走,如同誰也無法從山脈、海洋或天空麵前逃開。鋼刀一柄接著一柄紛紛跌落在地,刀刃上還糾纏著凝滯的血痕。在這個十八尺高的巨人麵前,人類的武器顯得那樣細弱可笑。


    隨著誇父的腳步,河水的潮湧越來越高,越來越急,終於颯然湧進了水榭,地麵震動得令人站立不穩,如同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大軍正唿嘯著向他們衝撞過來。季昶卻沒有閉上雙眼,也不再哭泣。他怔怔地看著那個龐大的影子飛快地遮了過來,仿佛烏雲吞噬明月,滿城火光一瞬間盡被隔絕在外,水榭內陷入黑暗。


    驟然,一切都靜止了。有如千軍萬馬的腳步轟鳴、海潮一樣的人聲唿喊,刹那間全都消失殆盡,若不是四處的火焰還在畢畢剝剝地燃燒著,幾乎要令人疑心自己是聾了。潮湧逐漸平息,卻不曾退去,蕩漾的餘波拍打著他們的軍靴。


    誇父以一種驚人的敏捷收住腳步,在水榭外的河道裏站定了。他身後數百人的軍隊滿懷敬畏似的在十多尺外整齊停步,鬆明的光焰全被巨人的身體遮沒,一絲也透不進來。少年們站在黑影中,隻能看見他粗如梁柱的腿,褲子是整幅犀牛皮拚接縫製,腰間懸垂的精鋼巨劍有一人多高。大如重盾的護膝用兩寸寬的狴獠皮帶子捆綁在膝頭,模糊扭曲地映出少年們的臉孔。如死的沉寂中,他們腳下的水麵開始再次緩慢而顯著地上漲,水裏開始有隱約的赭石色細流擴散,很快漲到了小腿高。季昶撲了出去,拉起茫然無知跌坐在地的女孩,退迴到人群中。湯乾自猛地揚起頭,眉峰微蹙,卻不肯再退後一步。季昶和女孩就在他的身後,活著的十來個人中間,也隻有他的手裏還握著佩刀。


    誇父低下身子,單膝跪在了水榭前的河水裏,整個人仍有一層樓那麽高。水榭微微搖撼著,巨人身邊的河水裏,赭石色的細流急速擴散成一大蓬鮮明的紅,從水底翻了上來。原本看似赤褐的脛甲上,竟漸漸洗出蒼青的光澤,那些斑駁紅黑的顏色,原來都是幹固的血。究竟要榨淨多少人的鮮血,才夠浸染出這巨人遍身的紅?


    誇父俯首注視著他們。他的臉孔與身材相比顯得狹窄嚴峻,純黑的眼珠有茶盞大小,像是注滿了釅墨,飽含著猛獸般明淨、犀利而暴烈的神情。除了他們的同族以外,那樣的眼神無人敢於直視相對。那是繼承自遠古先祖的血脈與精魂,如同荒原深處羯鼓的迴響。


    “緹蘭……”黑暗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在低聲唿喚,“緹蘭啊。”


    腕上的銀鈴錚錚一響。被季昶抱在懷中的女孩如小獸般警覺地抬起頭來,猜量著聲音的來源。


    少年們循聲望去,這才發覺誇父的左肩上原來還坐著一個人。逆著光看去,那個瘦小枯槁的身體坐在斜飛如屋角的巨鎧上,安靜、不起眼,隻像一枚浮凸的吞獸環。


    小女孩兒跳了起來,甩脫季昶的手,衝出人群朝前奔去,一麵尖聲哭喊道:“舅舅!媽媽快要死了,救她呀,救她呀!”


    “殿下,殿下!”旁邊早有注輦軍士踏水衝了上來,攔腰抱住了女孩兒。女孩兒小小的手腳竭力踢蹬著,懷裏的錦繡繈褓幾乎要飛出去。


    “緹蘭!不可造次!”那個聲音嚴厲地責備道,“現下你懷裏抱著的,已經是我們注輦的王太子了。”


    名叫緹蘭的女孩兒忽然摟緊了啼哭的嬰兒,不再掙紮了。


    “羯蘭哥哥……是死了麽?”


    緹蘭向虛空中揚著頭,卻沒有得到迴答。


    過了片刻,誇父肩上的黑影仿佛歎了口氣,本來嘶啞的聲音頓時更加疲重:“舅舅沒能救下你媽媽……零迦她,也已經不在了。”


    緹蘭整個人忽然毫無生氣地軟了下去,沉甸甸的長發波浪般頹然垂落水麵,若不是還有喘息,湯乾自幾乎會認為掛在兵士的手臂上的隻是一件華麗的空蕩蕩的小衣裳,綴著銀鈴,在一片昏暗裏發出兩聲清冷的碎響。


    “戈烏圖。”黑影說著,做了個手勢。


    誇父武士應聲將手伸進水榭裏,比槍杆還粗的手指戳了戳那個抱著緹蘭的軍士,軍士便恭謹地將緹蘭連同嬰孩一起交了出去。誇父兩尺多長的巨大手掌輕輕收攏,怕把緹蘭捏碎似的單手握著她的腰,將她提起,送到了自己左肩上的黑影身邊。


    黑影將緹蘭攬在身畔,向著下麵遙遙說道:“這位是大徵的昶王殿下吧。”


    季昶愣怔地仰頭看著眼前的誇父武士,仍是一時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行禮。


    黑影低啞地笑了,道:“吾國照拂不周,今夜讓您受了驚嚇,實在慚愧。王城內的肮髒東西,三兩日怕是不能清理幹淨,不免衝犯了殿下,不如另撥一所宅邸,請您移駕小住?”


    季昶眨了眨眼,不知如何應對,臉上騰地紅了起來。連那誇父岩石鑿刻一般的唇上,亦泛出了笑影。


    湯乾自踏前一步,在淺淺的水裏單膝跪下,用注輦話朗聲答道:“蒙英迦大君厚意,不勝惶恐。昶王殿下的隨扈羽林軍在港口近旁紮了營,末將正預備護送殿下往大營去。”


    誇父肩上的黑影稍稍一怔,想不到會被一個素未謀麵的少年辨認出身份似的,語氣裏露出一點笑意:“那麽,便留幾個人護送殿下到港口罷。您此來注輦,真是帶了一位良將。”他對呆立原地的十一歲男孩兒點了點頭,又喚那誇父武士的名字:“戈烏圖,走吧。”


    巨人站起身來,淋淋漓漓帶起瓢潑大雨般的河水,轉身便大踏步走了,步履動地。血紅的火光失了屏障,驟然傾瀉而入,少年們被刺得幾乎睜不開眼。數百注輦軍士尾隨誇父而去,隻留了約三十名在原地,預備護送他們往港口去。那些軍士腰巾末端都繡了逢南五郡的靛青色犬牙徽記,短刀柄上也纏著靛青的粗綢子,絡了金線,確是英迦大君的貼身親隨。


    誇父轉身的那一瞬間,連綿的火光簇擁下,湯乾自看清了那個黑影的模樣。那想必曾是一名頗英俊的青年,如今卻枯瘦成病,容貌損毀,單剩下一對注輦人獨有的濃麗深沉眼眸,烽火亂軍裏仍有明晰的神光。鬆綠掐金的袍子底下,一雙腿軟綿綿地耷拉著,鞋底雪白,竟是從來未曾下地行走的樣子。據說英迦大君十七歲上在逢南狩獵時,坐騎踏到了毒蛇,受驚人立,將大君摔下馬去,此後便不能再行走,果然是真的。


    天穹猩紅,朝著畢缽羅城垂籠下來,夜風裏有濃厚血氣緩滯流動。


    注輦人的大隊已去得遠了,季昶依然佇立在原地,久久地靜默著,臉上泛著潮紅。


    “殿下?”湯乾自低下身子,將他一把抱了起來,“您怎麽了?”


    季昶轉過眼來看他,湯乾自一時竟被那秀麗丹鳳眼裏的神情駭住了。十一歲男孩那淺茶色的瞳仁變成了深鬱的黑,有如暴雨前沉潛浩大的雲渦,凜冽蛇行的電光,在其中奔竄隱現。


    “震初,我不要習武了。”季昶抱著他的頸子低聲說,“從前我總以為要做英雄須得有一身勇武膽氣,戰功出眾,就像演義裏說的羽烈王一樣。可是震初,你看那個人,他沒有武藝、沒有戰功,連行走都不能,單隻要開口說一句話,就能讓那樣雄悍的誇父俯首聽命。他身上有種東西……我就想要那種東西!有了它,生殺予奪,令出即行,誰也不敢再欺侮我,天下萬事都遂我的心意。”原本甜稚的聲音繃緊了,埋在他的肩上低喑地、一字一句地說,“總有一天,這九州十國的人都要知道我褚季昶。”


    兩國軍士在他們身邊齊整行進著,誰也沒有聽見那孩子的話。


    據後世史書記載,那一夜,注輦王鈞梁的一名隨臣起心反亂,乘著鈞梁王宴請英迦大君的時機,在席間欲行弑逆,王妃零迦與王太子羯蘭先後以身阻攔,母子相抱而死。英迦大君的親隨衛兵奮起擊殺反賊,然而鈞梁王身受重傷,不能視事,太子亦已暴斃,隻得暫由英迦大君攝政。零迦王妃遺下的公主緹蘭當年不足六歲,幼子索蘭出生方才三月,均由英迦大君撫養,索蘭另立為王太子。宮人內臣與王城衛兵,牽扯入罪者不下三百之數。既是叛臣作亂,為何王城衛士與英迦大君的親衛竟夜鏖戰於宴殿風台之下,為何大君的親隨誇父會暴起闖入王城內城,這些關竅枝節,自那之後也都是無從追考的了。適值夏末,尚有溽熱之氣,腐食的青翎獵梟晝夜翔集於王城之上,半月不散,因得名“盤梟之變”。鈞梁王這一傷,延宕了三十餘年,直到他崩殂的那一日,始終沒有痊愈。英迦大君的攝政,亦就此持續了三十餘年。


    隔著蒼茫靉靆的煙氣,湯乾自依稀看見誇父肩上那個幼小的公主正朝他們這邊迴過頭來,無光的、盲了的雙目空洞地轉動著,在這繚亂動蕩的夜裏,仿佛尋找著誰。頰邊凝著一點殷豔的紅,是他方才刀尖甩出的那一滴血。


    再見到那個小女孩,已是兩三年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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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漆桌子有了年頭,叫滾熱的盤碗燙下不知多少重重疊疊的白圈子,永遠附著一層薄油,一捺下去就是一個指印。金銖在髒膩的桌麵上旋轉著立了起來,成了一枚小小的唿嘯著的金色影子。


    金發與黑發的水手們高聲議論著,仿佛是某個同伴被歧城港妓館的老鴇從二樓窗子丟出來的醜事,說到樂處便轟然大笑起來,粗陶杯碟翻倒一桌。


    獨坐暗角的少年興味索然地看著眼前金銖旋轉,手邊的酒早冷了。一張闊大柔軟的啞灰素緞子將他兜頭蓋臉裹了起來,直披到腰下,旁人隻能看見半個俊秀的下巴,與半張冷薄的唇。這身打扮本來尋常,瀚州道上風沙狂暴,商旅多是如此打扮,可在這四季暖濕的城市裏,卻頗為醒目。


    這是畢缽羅港旁再尋常不過的一間小酒館,充滿了粗話、嘔吐聲、劣酒的刺鼻芳香與下酒菜的油鹽味。水手們下了船便先往這樣的地方來喝幾杯,待到臉漲紅了,身子也活絡了,再勾肩搭背出去尋別的樂子,當然也不乏一醉到底,睡倒在酒館桌子底下的。商人們亦喜歡在此處會麵,昏暗嘈雜的地方,宜於掩蓋一切違禁的小本生意商談。


    少年忽地抬了抬頭。有個矮墩墩的身形跳上了少年對麵的椅子,不由分說將一塊破油布在他麵前攤開,露出裏麵的東西來,是三五朵淡青色半透明的幹燥花朵,薄絹裁成的一樣。


    “少年仔,挽夢花要不?”河絡女人粗嘎地問了一聲,見他不迴話,便起勁地說了下去,“好東西啊!從閔鍾山上弄來的,拿一朵泡酒喝下去,能做一天一夜的美夢啊,做皇帝、娶美人、金山銀山,活生生的,都隨你的意!平常都是一個半金銖一朵,給你一個金銖拿去,可算是便宜你了……”說著,便從油布裏麻利地揀出一朵幹花,要往少年的酒杯裏丟,另一手便去取桌上轉動的那枚金銖。


    少年的手卻比她快,右手將木杯掩住,左手修長食指向下一按,金銖便被按在了肮髒的桌麵上:“阿姐,別哄人了。”少年聲音裏似乎含著笑,“這不就是纈羅花麽?曬幹和酒喝下去,是能做一日的夢不錯,可隻能夢見自己往日的情形,拿去賣給思鄉的水手倒不錯。我這個金銖留著還有用,你別打它的主意。”


    河絡女人也不糾纏,麵上全無慚愧之色,仍然麻利地收揀了東西,用油布一裹,騰地跳下椅子走了。


    少年方才收迴掩著酒杯的手,便覺得屋宇漸漸震動起來,頂棚上落下紅土,簌簌地灑到清澄酒麵上,想是有誇父在街上行走。少年在陰影裏擰了擰眉,右手看似漫不經心地垂進裹頭緞子的皺襇裏。


    誇父的腳步在外頭停下了,過了片刻,隻見一根竹竿粗的手指頭伸了進來,替雇主將膩黑的門簾撥到一旁。他的雇主是個商人打扮的中年注輦男人,堵在門口,朝裏望了一圈,直朝少年的桌前去了。


    少年又將頭顱稍抬高些,並不說什麽,掩在緞子下的淡漠眼神早將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一迴。商人自己也覺得了,很受了冒犯似的,瘦長的身子挺得越發直了,聲音也生硬起來。


    “公子,您這一迴做得可太不地道了。”


    少年輕輕哧笑一聲,道:“您這麽輾轉曲折地托了人傳話,與我約見在這種地方,難道又是為了什麽地道的事不成。”


    注輦商人臉色青了一層,待要發作,又勉強按捺住了,拉過椅子來坐下,將臉逼近了少年,壓低聲音道:“前兒晚上,我們商行裏貨倉起火,遭人劫了一批霜還城的上好錦緞去。那二十來名夜匪都是使刀的,進退劃一,咱們追到大營旁便不見了蹤跡。這事兒,怕與公子您脫不了幹係吧。”


    “那您可點算過損失?”少年左手裏反複掂量著那枚金銖,語調沉靜。


    “霜還錦近來有價無市,公子您也是知道的。這一批貨出自名匠,質地上乘,足足要值八千金銖啊!”注輦商人竭力壓著嗓門,咻咻的氣息直撲到少年臉上。


    少年向椅背上一靠,慢吞吞道:“那也就抵得上五百柄河絡彎刀,和半條船龍骨了吧。”


    注輦人的臉色,這才青透了。


    “上個月,豐遠號的商船在鶯歌海峽上遇見海賊,人家高價急訂的五百柄河絡彎刀被奪了去,船也被鑿了,差點兒迴不來。偏巧您櫃上就到了五百柄一色一樣的彎刀,補上了這個缺,進賬不薄啊。”啞灰緞子下,傳出少年清暢的笑聲,“自盤梟之變以後,東陸徵朝商團在畢缽羅港的行號倉船,都是咱們看顧著,雖說不上台麵,兩年多來同行們也都還賞臉。海上的事,我們確實保不了,討還總是可以的吧。”


    桌子嘎嘎作聲地顫抖起來。注輦商人瞪著少年,滿額掛著晶亮的汗豆子,青筋迸凸,仿佛是使著極大的勁,卻說不出話來。


    少年揚手喚了聲堂倌。小酒館的堂倌何等伶俐,見兩人相談間有言語不諧,早懸起一顆心來在近旁候著,見少年一揚手,連忙賠笑迎了上來。少年也不多話,將手裏那枚金銖遞了出去,說:“把賬結了。”


    堂倌一愣,嬉皮笑臉地推了迴來,口裏說:“客官,這都夠買十七八桶酒了。您不過喝了兩杯,不要這許多。”


    少年卻捉過堂倌的手,塞進金銖,替他將手指折攏起來,拍了拍道:“不多,不多的。”


    堂倌心裏已經明白,急得隻待要哭,少年卻灑然起身,將裹頭緞子遮嚴了,自顧往外走去。


    桌子對麵的注輦人這時候倒像是緩過了氣,也跳了起來,扯著嗓門往空中喊道:“阿盆!你來!”滿屋的人都被駭了一跳,環顧四周,也沒見誰應他。酒館裏靜了一刻,又熱鬧起來,劃拳的劃拳,說笑的說笑。可是一口酒還沒倒進喉嚨,他們就都明白過來了——原來那叫阿盆的人是在門外候著的。


    滁潦海畔的所有注輦港市裏,總有那麽一塊敞亮的地方搭建有高大的十二角牛皮蓬子,其中一麵不設帳幔,可容駢馬駕車進出,節慶時是說演義、唱幛子戲的地方,平日便是誇父聚集飲酒的處所。至於城中普通的酒館,既不備有長桌大椅,又沒有桶樣的杯子、巨盾似的碟,房屋也都狹小,向來是不做誇父的生意的,自然門就開得低矮了,這一家亦不例外。


    可是,此時這門旁的磚石竟開始蠕蠕而動,灰粉如流水般一股股湧了出來。


    少年頓住了步履,注輦商人他在身後冷笑一聲。


    掩在黯影下的薄唇頓時抿成更加冷直的一線,懶於多言似的搖了搖頭。


    房屋震動得越發猛烈了,杯子在桌上騰挪著,滿牆磚石如同要爭相迸出來,眼見得一塊塊鬆動推擠,縫隙裏刺目地透進了外頭街上的天光。


    少年卻不後退,隻是默默立於原地。


    終於,酒館臨街的牆壁有一大半轟然倒了進來,原本是門的位置上,赫然剩下一個參差的豁口,磚碴木屑還在零零落落往下掉。陽光霍地潑進塵灰裏,析成一絲一縷,仿佛無數犀利森涼的劍氣。少年立在蒸騰的塵灰與日光之間,整幅灰舊柔軟的緞布被氣流翻了起來,露出裏邊一張溫雅的臉孔。


    少年揚起頭,便與豁口外麵那個跨立著的高大誇父麵對麵了。他已經十七歲,在同齡的孩子中亦算高挑,可是與巨人岩盤般的身軀比較起來,仍是纖細得像根葦草。


    “阿盆,你還在等什麽,捏死他啊!”注輦人跳腳喊道,“你還要工錢不要?”


    誇父搔了搔後脖頸,粗聲應道:“喔。”便當真伸出銅鑼大的手,向少年的頭頸握下去。


    少年卻避也不避,披到腰間的緞布仍在飄搖。


    注輦商人臉上的冷笑還未及咧開,便僵在半路。有人自背後一把托高了他的下頜,緊跟著就有一柄冰涼的短彎刀抵到他喉下繃緊的皮膚上。他死命斜著眼睛朝後望去,眼角掃見那持刀的是一個金發燦爛的中年漢子,才在一旁飲酒談笑的水手們也紛紛拔刀走上前來,登時懊悔萬分。


    兩年前,一夥青衣夜匪開始在畢缽羅港出沒,顯是受雇於東陸徵朝商團,平日並不在商號貨倉近旁守衛,人數總在三十以下,行動卻極迅疾。但凡有企圖盜竊大宗財物或劫殺商人的,這夥蒙麵夜匪便即刻趕到,護衛滴水不漏,打著徵朝商團主意的人漸漸也就稀少了。


    畢缽羅港本來是一座魚龍混雜的港都,乘著海船而來的無數財貨消息、武器人口,不動聲色流入畢缽羅城深奧曲折的腹地,複從各處匯聚流出,晝夜不絕。這座慵懶而斑斕的城,吸納了過多金錢、欲念與貪婪,仿佛肥碩塊根日漸膨脹,養育出罪惡的明豔繁華。白日裏昏昏欲睡的當鋪小二,或許是個謀算冷酷的海盜接頭人;屋脊飛走如履平地的慣偷,換了衣裳綰鬢簪花,又成了鄰家的年輕婦人。在這座城裏,盜竊與欺詐並不恥辱,可恥的是失敗。


    為了今日會麵,這注輦商人親到誇父酒館裏揀出這個看似最為高大兇狠的阿盆,重金聘下,還預先打發了人來酒館內探察過,滿以為是布下了萬全的準備。那年輕的夜匪首領傲慢自矜,果然孤身赴約,那麽,即便討不迴貨物來,憑著阿盆一身氣力總可以將這夜匪頭子除去,餘黨寥寥二三十人不足為患,誰料竟是這樣下場。


    若店內的水手都是烏發的東陸人氏,自當提防是否埋伏,可中間又雜著幾個羽人,前來察探的夥計便鬆懈大意了。其實那些身份較為低下的歲羽與無根民,平日同東陸人混在一處的並不少,臨時喚幾個來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阿盆,快來救我!”注輦人逼尖了嗓門氣急敗壞叫嚷,然而他的誇父亦已陷入刀叢的包圍裏了,“說好不帶旁人的,你說話怎的不算數!”


    少年笑道:“難道您是孤身來的?”說著重又拉起緞布遮蓋了臉麵,自牆上的豁洞裏徑自走了出去,南國炙人的熱氣裏挾裹著蚊蚋般營營市聲,迎麵撲了過來。


    雨季裏,畢缽羅城內看起來正經像座城的,也唯有這片港區了。這兒的街道極少被雨水淹沒,地塊也算齊整,沒有那許多錯綜複雜的河流,紅土路被常年來往的客商與誇父保鏢們踩得硬實如鐵,一勺油潑下去,半天也滲不開。


    走不多遠,隻聽見身後沉悶的一聲巨響。迴頭看去,隔著兩條街,原來那酒館所在的地方騰起一陣滾滾的紅土煙塵。少年薄唇上露出一絲笑意。


    天空曠遠,夏末的日光將喧囂的街市洗褪了顏色。北麵就是畢缽羅港的碼頭之一,屋瓦上露出遠處商船無數帆檣桅杆,盤旋的海鳥是數十點蒼青的灰。少年吹響一聲尖厲的唿哨,海鳥中忽然有一隻離了群,向這邊疾飛過來。


    少年向著天空伸出右臂,腳步卻不停,那飛禽便收斂羽翼,朝他直直投了下來,一氣墜到離地不過十尺,才展開翅膀盤繞一圈,棲停到他右臂上,原來是隻青羽鉤喙的三途隼。少年撫過它堅韌光亮的尾翎,旋即探手到翅根下,解下一個小革囊。他一麵走,手腕稍稍一振,三途隼便振翅躍起,落上了他的右肩,讓他騰出手來解開革囊,自內取出二指寬的紙卷。


    輕捷的腳步驟然停頓。


    三途隼嘶啞地鳴叫著,啄了啄主人。


    海風唿嘯著穿過街衢,細窄的綿紙卷在風裏簌簌抖動,遮麵緞布亦飄舞起來。人流喧囂,長風過耳,唯有少年自己凝滯如石。


    慢慢地,紙卷被握成小而硬的一團。


    猛禽長唳一聲,自主人肩上振翅騰身飛起,因為它的主人已經開始疾跑,沉默地、不要命地、仿佛要把整副軀殼甩下似的奔跑著。他離開大道,跳過沆瀣的溝渠,穿梭於狹仄巷道內,一手始終緊緊地攏著裹頭。迷宮般蜿蜒的幽巷內到處堆積著垃圾與汙物,三步一折,五步一彎,永遠看不見在前頭等待著的是什麽,永遠有著意想不到的岔道與死路,但少年仿佛對它們爛熟於心。拐過上百個小彎之後,他來到某條窄巷盡頭,閃身消失在一戶民居的房門後。


    外頭還是白日,屋內卻昏黑雜亂,一角矮幾上燃著小燈,供著注輦人信奉的龍尾神像,是唯一的暗弱光亮。箱子內隨便地堆積著香料,朽膩芳香和綢緞的生絲氣味一同散發出來。少年不曾停留,繼續朝樓上拔足飛奔。他跳過樓板上擱著的大捆大捆用生革裹紮的硬物,不慎踢翻了其中一卷拆過封的,便有十來把镔鐵韭葉刀嘩啦啦散了出來,照得一室微明。顧不得撿拾,少年匆匆上了三樓,推開窄窗,縱身躍入對麵相距不到三尺的旁人家的窗戶。那是一棟更加破舊的小樓,看似無人居住,卻同樣滿滿貯藏著刀甲弓弩,珍貨美酒。他下到酒窖,推開牆邊兩個巨大空桶,拔出腰刀在石板地上一撬,掀開一片闊而薄的石板,露出底下的階梯,盡頭有著隱隱火光。


    少年下了地道繼續向前飛奔,一麵扯下肩上的緞布。他從來沒有一氣跑得這麽迅疾、這麽久過,汗水淌進了眼裏,地道兩側石壁上掛著的昏黃小風燈化成七彩的虹光,視線模糊。直跑了小半刻工夫,階梯轉而向上,地道到了盡頭,少年用刀柄敲了敲頭頂板門,很快便有人自外頭打開了鎖,掀門讓他上來。


    “把衣服拿來,快。”他竭力壓抑著喘息的聲氣,對那學徒模樣的年輕東陸人說。那人行了個禮,徑自去了。


    這是間陰涼的屋子,金碧緋青的衣料樣子累累地掛了一牆,當中小桌上設有茶點,對麵牆邊立著昂貴的大水銀鏡,是裁縫鋪子內貴客試衣的靜室。少年將汗濕的上衣全脫了,胡亂擦了汗,甩在地上,在屋子裏焦躁地、困獸似的走了幾步,先前那學徒便進來了,捧著他的冠戴與軍袍軍靴。他利落換上,一邊扣著紐子一邊向外走,低聲對學徒道:“交代營裏,我進宮去一趟。”學徒大步跟在他身後,聞言又是無言地拱手為禮,直將他送到店堂門麵內,替他打了簾子,高聲唱道:“湯將軍,您慢走,衣裳咱們改好了立馬給您送去。”


    方才地下不過兩裏多長的筆直路途,已攔腰穿過半個狹長的港區,到了畢缽羅港的西北麵,五千徵朝羽林軍駐紮的營地附近。


    湯乾自抬手抹去了額上的汗。經過一陣疾奔,心跳猛烈敲打著耳膜,眼前微微發黑。


    他探手入懷,取出那卷綿紙。汗水洇染,一行墨跡已沁散了,卻依然觸目。


    “七月卅日,帝修殂落。八月初三,儀王錮圍天啟。初五中夜,旭王突圍脫走,城破,宗室盡歿。”


    那是徵朝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相隔瀚海的東陸上,八年儀王之亂不過剛剛拉開序幕一角。在這八年間,那數十萬注定要被劃入死籍的氓民與軍士,此時仍忙著他們日複一日的生息歌哭,全然不知冥冥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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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團龍紋的柘榴紅錦緞外袍剛剛披上季昶的右肩,寢房的門便被人轟然撞開。侍女驚得雙手一鬆,袍子又颯地落到了地上。


    她認得那個長驅而入的人,是季昶的隨扈將軍,姓湯,年紀極輕,平日態度安寧文雅,全然沒有武人的氣魄。然而這時候她卻忽然感到本能的畏懼,他不再是她認得的那個和氣的少年了。


    他掃了她一眼。


    侍女瑟縮了一下,連掉落在地的衣袍也不收揀,便匆匆退了出去,視線始終低垂著,不敢再觸及這個少年分毫。


    “震初?”季昶困惑地擰起眉頭看他,一麵自己彎腰去拾起外袍穿上。


    湯乾自唇舌幹澀得發不出聲音,隻是默默從懷裏掏出個小東西遞了過去。那是一道二指寬的綿紙卷,被胡亂地攥成了一團。


    紙卷幾乎才展開一半,十三歲的半大男孩兒便驟然緊緊閉合了雙眼,被那些字灼疼了似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再讀下去。


    寢房裏充塞著沉重的靜寂。“這消息確實麽?”過了很久,季昶終於開聲問道。他的聲音虛無而零落。


    湯乾自艱難說道:“這是今天下午入港的商船捎來的消息,他們剛從雲墨鎮迴來。”


    季昶重又垂下眼去看手裏的字條。


    “父皇死了。城破,宗室盡歿……‘宗室盡歿’算是什麽意思?那七萬羽林軍、十二萬近畿營是幹什麽用的……難道連母親和牡丹姐姐兩個人都沒法保全嗎?”季昶喃喃說到後來,聲音越發嘶啞刺耳,“仲旭他突圍出去,領了多少兵馬?三萬?四萬?能打仗的,他一個不剩全都帶走,他自己的娘去年病死了,卻把我的娘和牡丹姐姐拋在宮裏等死!”


    他猛然發起狠來,拚盡全身氣力將字條往麵前一摜。


    湯乾自並非沒有料到季昶的反應,卻仍是無從應對,隻得上前一步,緊緊按住了男孩兒單薄的肩。


    聶妃臥病多年,季昶小小年紀已知道避讓順服、察言觀色,在宮中並不比一隻貓更醒目。他的同母姊姊,乳名“牡丹”的*陵帝姬還稍得父親帝修的青眼,也虧得有她,季昶才免受不少難堪與欺侮。他自天啟起程前來西陸時,一切安排皆是潦草匆促,*陵帝姬遠嫁瀾州,臨行前竟來不及趕迴帝都見他一麵。


    這是世上僅有的兩個疼惜他保護他的親人了。變亂的狂瀾滅頂而來,仲旭拔劍入陣,英迦大君擁兵覆國,哪怕一個窮苦的十三歲少年,也會牽著母親與姊姊逃難去罷?然而,他誰也不是,他隻是褚季昶。連手裏這僅有的五千兵馬也來不及調遣,隻能在這個遙遠可厭的異國,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與姊姊流血、唿喊、死去。他褚季昶,本事僅止於此。


    季昶靜了下來,兩眼直勾勾追著自己方才擲出去的字條。


    字條是輕軟的,一脫手便沒了根,蟬翼般在空中緩緩飄蕩了半刻,才無聲無息地落到地上。那些霍然爆發的憤懣與言語,仿佛都被這房間無聲地吞下去,不留一點餘燼與迴響。


    “殿下……”湯乾自斟酌著字句,安慰道,“*陵帝姬已然下嫁張英年,此時應在封地夏宮消夏,不在天啟城中。”


    季昶沒有答他,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那母親呢?”


    湯乾自被季昶凝視著,一時語塞。那男孩兒的眼裏沒有淚,黑白分明的,都是無從撫慰的絕望。


    門上響起了輕叩,那注輦侍女不敢進房,隻隔著門扇說道:“殿下,今日是十五,這會兒您該去向陛下問安了。”


    季昶眼裏霍然又燃起了怒意,轉頭剛要開口,湯乾自搶先答應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季昶掙開了湯乾自,扯下身上的紅團龍袍子摔到地上,昂頭瞪視:“震初,你是什麽意思?父皇崩殂,大徵國殤,難道你還要我穿著一身紅,去叩拜注輦人那個半死不活的國王?”


    “殿下!”湯乾自放低聲音,責備似的說道,“皇上崩殂的消息最快也要到明日午後才能正式呈遞到宮中,您今日又如何能夠知曉?難道告訴他們,是您的羽林軍從民間買到的密報?咱們與商團的來往,難道是能讓注輦人知道的麽?”


    季昶看著他的隨扈將軍,睚眥欲裂,仿佛在疑心這個人的腔子裏沒有心肝肺腑,全是冰冷的鐵與石。


    “殿下,眼前的當務之急是,您得趕緊寫封書信,我去找個可靠的水手,設法轉交旭王殿下。”


    季昶不能置信地盯著他,竟然冷笑起來,聲音全是啞的:“給仲旭寫信?說些什麽?”


    湯乾自看著他,良久,歎了口氣。季昶心裏更是一股惡火燎了上來。那神色分明竟是在憐憫他,仿佛在說,你難過,我是明白的。


    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聲音,嘶聲喊道:“你明白什麽?死了的又不是你的母親!不是我自己願意生在皇家,也不是我自己願意到這個鬼地方來,你們這些人自由自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又怎麽能明白我!”


    湯乾自的麵色一下子變了,立即又鎮靜下來,道:“殿下請低聲。”


    季昶怔怔看了他一會兒,握緊的兩拳頹然鬆開,整個人矮了下去。


    “震初,你說得對。”他一字一字地說,仿佛是怕自己弄不明白,要講解給自己聽似的,“盤梟之變的時候,是你領著我逃走;後來港口起了騷亂,是你將兵士派出去保護大徵來的商團,說日後他們會迴報我們;是你叫心腹的那些人夜裏出去為商團巡邏守衛,換取財貨消息,積蓄經營……你一向是對的。如今褚奉儀起兵作亂,若是竟然得逞,東陸歸了他,這些打魚的注輦人為了能和東陸繼續貿易,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把我交給褚奉儀處置。我若是要活下去,隻有倚仗仲旭。如果仲旭敗了,我隻有死。”


    季昶走到桌前,展開一卷新紙,在硯上潤了潤筆鋒,又道:“把銀錢取出來,明日到市集上收購糧草,還有咱們存下的那些兵刃……打聽打聽仲旭紮營在哪兒,雇幾艘膽大的好船給他送去。”


    言語雖這樣流利,他的手卻還在空中遲遲懸著。他從小就學會了如何向命運俯首稱臣,如何將孩童稚小的驕傲與任性寸寸彎折,壓迫在鑄鐵般牢不可破的笑臉之下。每一次他都想,這是最後一次了,然而每一次,總是失望的。


    湯乾自也不催促他,拾起地上柘榴紅錦緞的團龍外袍,撣去灰塵,走來搭在他肩膀上。


    墨蘸得太飽,漸漸凝至筆端,季昶手一顫,便嗒地墜下一顆,轉眼沁入潔淨紙麵,無可挽迴地洇開去。


    他咬住下唇,索性就著那墨痕,飛快落筆寫道:


    “仲旭皇兄左右:時局危急。”


    男孩兒的眼裏猛地漲滿了淚,但還是一氣寫了下去。


    書信寫就,總是不多不少的十二行,筆致清端。徵朝的皇子,個個都有這樣一手本事。季昶在那白紙黑字上落下他朱砂的印璽,細細端詳,而後折疊起來,交予湯乾自。那臉上幼稚而決絕的神色,教湯乾自想起賭坊裏押下最後一枚金銖的賭徒。


    “那麽,我去向鈞梁問安。”季昶整理了衣袍推門出去,想了想又道:“你送我去。”湯乾自收起書信,默默跟從在後。門外一個伺候的人也不見,走到樓下,才看見注輦侍女全被他從東陸帶來的羽林軍們隔在這裏,不得上去。


    季昶看著他的羽林軍們,忽然笑了笑。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笑容仍是燦爛,卻又疲累,眉眼沉重,仿佛再也不會飛揚起來。


    季昶匆忙走在曲折幽暗的廊道裏,偶爾有一束落日的餘光穿刺進來,在金碧疊翠的牆上濺起炫目的寶光。他低頭看著自己朱紅的袍裾,略長了點,總是要踩著似的。湯乾自在他身後,往側錯開兩步,影子般無聲無息跟隨著。


    “震初。”季昶忽然停步,卻沒有迴過頭來。


    “殿下。”湯乾自應了一聲。


    季昶靜靜地說:“剛才那些話,真對不住。你的母親還獨自留在秋葉城,音信全無。我隻曉得自己傷心委屈……我太沒用了。”


    湯乾自怔住,道:“殿下言重。”


    “震初,你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吧?那天夜裏我問過你,你並非沒有武藝,何以禁軍武試落到最後一名的地步。你說,你父親生前是個副將,母親盼望你也從軍,可是你卻一心想跟著河絡匠人去學手藝,於是在武試場上刻意賣出許多破綻,指望著落了榜,好對母親交代。”季昶頓了頓,低聲說:“想不到兵部會將你選來護送我,害你跟著我背井離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迴東陸去。沒有誰是自己願意到這兒來的……我們都是一樣不自由。”


    湯乾自站在身後昏暗的轉角裏,良久,才聽見他說道:“殿下,問安快要來不及了。”


    季昶點點頭,又邁步向前走去。


    迴廊眼看就到了盡頭,外麵明豔夕照中亭台淩空錯落,梯級轉折連接,其中最寬闊的一處懸台上,三麵流水般垂下藤蔓花枝,一徑如火如荼開著,鎏金闌幹上斜倚幾個人影。季昶擰起了眉頭。那懸台通往注輦王鈞梁的寢宮,每月十五的晚膳前,注輦王室子弟便聚集此處等待宣召,進入寢宮向鈞梁問安,季昶亦不能逃避。除了學習注輦文字以外,這是他最厭惡的一件事情。


    懸台儼然是個不小的園子,俯瞰著半個畢缽羅城,涼風爽適,極目遠眺,尚可望見一線碧海。他們方才登上懸台,便有人迎上前來,笑嘻嘻說:“小酥酪,你可真慢啊。該不是又迷路了?”


    季昶臉上騰起了厭恨的紅暈,別開頭去,並不理睬他。薔薇架子下設有秋千,四處草茵花畦之間零散鋪設著錦氈,或坐或臥的,都是濃麗黝黑的貴族少年與少女。唯有季昶與湯乾自兩個東陸人夾雜其中,尤為白皙觸目。


    過來搭話的注輦少年與湯乾自年紀相仿,身材高大,穿著紫金輕綃寬衫。他將臉湊近季昶漲紅的麵頰,忽然露出一口白亮齊整的牙,大笑起來:“天哪,你們看,小酥酪的白臉皮兒上還擦了胭脂呢。”


    那少年左鬢邊一綹烏黑鬈發內辮入了細巧金鏈與珠寶瓔珞,胸前懸有沉重的皇家龍尾神黃金墜子,龍尾上那些米粒大的鱗片皆是名貴海藍石鑲嵌,顯是出身較高的王子之一。


    “五弟,你可別欺侮小酥酪啊。他乳脂一樣的人兒,要是被你那漆黑的手留下印子可怎麽辦?迴了東陸,連他父皇也要不認識他了呀。”另有一名裝束相仿的注輦少女在秋千上搖蕩,一麵嘻笑著說。


    聽見“父皇”二字,季昶麵色唰地白了下去——他已經沒有什麽父皇了。湯乾自上前一步,由後邊一手壓住了他的肩,卻覺出手掌下的單弱肩膀繃得死緊,仿佛立刻便要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來。


    恰在此時,鈞梁王的寢宮側門打開,出來一隊嫋娜宮人,在他們麵前恭謹伏下,將頭頂的碩大車渠碟子奉上。碟內淺淺清水養著素馨花串子,各人取出一串,雙手捧著,知道是要覲見鈞梁王的時辰了,都不再喧嘩。


    宮人在門內依次召喚王族子弟的封號名姓。王太子索蘭還是個不足三歲的幼兒,由乳娘牽了進去,隨後便聽見宣召季昶的名字。湯乾自跟隨在側,一同進了鈞梁王的正寢。


    自盤梟之變至今,將近三年內,鈞梁王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座正寢。窗子都用錦緞繃了起來,不許進風,日夜點著燈,氣味憋悶而汙濁,龍涎、瑞腦、蘇合與沉香一捧一捧堆在四角的香碟內,燒炭一般不惜工本地薰著,卻還抵不掉那股隱約的腐臭。


    隔了幾十重鮫綃簾幕,來問安的人們隻能隱約辨認出一個蜷曲的人形。傳言鈞梁當年受了極重的傷,除了禦醫與少數幾名宮人,誰也不準踏入簾幕一步,說是怕帶進疫病。有一迴,外頭拜謁之禮才行了一半,鈞梁忽然狂亂起來,身子板直地在床上反覆翻滾,手足痙攣,喉間發出駭人的唿唿聲。宮人們立刻召來禦醫看視,又開了通往懸台的側門,請王子公主與大君們各迴寢宮去用晚膳。那天海上起著暴風,揚沙蔽日,淩厲的氣旋竄入正寢,貼著地麵橫衝直撞。季昶側頭避風,眼角卻瞥見身後層疊簾幕被疾風掀起了近兩尺高。他看不見裏邊的人,卻覷到床腳邊擱著一隻銀盆子,明晃晃燭光照耀下,水麵上浮著的滿是黑紅的血與稠黃的膿。自那以後,每踏入鈞梁的正寢,季昶總會不自覺想到那個名義上的一國之主,在朱紫鮫綃遮掩之下,是怎樣從骨髓裏漸漸腐軟出來,於是手心裏就攥出一把冷汗。可是那些華服燦爛的少年少女們卻從來懵然不覺,依然無憂無慮低聲談笑,眼風暗中傳遞。


    鮫綃帳子前有張矮幾,上麵置有一尊半人高的髓玉龍尾神像。神像是昂首而歌的絕豔女郎模樣,腰上為人,腰下為蛟,耳廓尖薄,一頭湛青鬈發絲縷紛拂,如同在看不見的水波中飄搖。


    乳娘引著王太子索蘭走上前去,輕捉著他的兩隻小手,將素馨花串捧至眼前,頂禮膜拜後,再將那花串恭謹盤在神像頸間,禮畢而退。


    接著輪到的便是季昶。


    他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緩慢艱難,幾乎控製不住要扭身逃走的衝動。光華瑩潤的神像背後,隔著數十道極輕薄的簾幕,若有若無的酵臭氣味猶如千百條毒蛇一般吐著芯子蜿蜒遊出,緊緊勒住他的咽喉。那氣味,令他迴想起前年夏天那個亂離的夜晚,遍地人屍被烈火燒出烏黑的漆光,麵貌指爪與炭石煬化在一處,仍是依稀可辨,如今的天啟禁城內,隻怕也是那樣觸目驚心的景象。兄弟星散,至親的姊姊生死尚且未卜,父崩母薨,遺容是如何的情狀,他不敢多想。季昶竭力含住眼裏滾動的淚,向龍尾神像叩過頭,起身將花串繞上神像脖頸。


    “你看,小酥酪的臉色多難看,活像剛死了爹娘一樣。”少女銀鈴似的聲音,縱然刻意壓抑,仍是清晰地送到了季昶耳邊。少年低沉的笑聲來迴蕩漾,像一陣陣漣漪湧動,推得季昶搖晃起來。


    季昶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身體內迸碎炸開,而後熊熊地燃燒起來。一瞬間,滿眼淚水蒸幹,觸目所及,萬物皆被潑成了深濃血紅的顏色。不知道哪裏來的氣力,他猛然迴身,宛如一匹人立起來的暴戾馬駒,向著麵目模糊的人群衝出了第一步。


    這是褚季昶前後三十五年人生裏,麵貌最猙獰的一刻。雖然眼前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是恐怖駭人的,他看得見那些天潢貴胄、韶年綺貌的人兒在紛紛後退。


    他已經沒了軀殼,沒了神誌,隻有一個狂烈的念頭:他要打死這些人,所有膽敢阻攔的人,也都得死。十三歲的男孩兒握緊了拳,滿身的力氣都攥在上麵,下一刹那就要揮出去。


    天地洪荒般漫長的一刹那。他聽見湯乾自的唿喊與少女驚惶尖叫,他甚至聽見自己雙手指節絞緊時發出的清脆聲響,卻又都不真切,是從水底窺聽岸上的喧嘩,遙遠模糊有如隔世。鬱積在肺腑深處的怨恨,仿佛灼熱岩漿驀然衝破地麵,眼看就要化成嘶喊噴發出來——但終於還是沒有。


    重物落地的砰然炸響鎮住了每一個人。


    半人高的龍尾神像滾倒在地,生著隱約龍鱗紋的胳膊仍向空中妖嬈伸展著,兩手卻齊肘折斷了,眼眶裏鑲嵌的金色珠銘骨碌碌滾了出來。


    季昶的拳頭裏,捏碎了一手的素馨花,花串的另一頭還死死纏在神像精巧的脖頸上。他喘息著,像隻小獸,兩眼裏仍滿是茫然的兇殘。


    那些注輦人震愕地看著遍地的髓玉殘片,全都忘記了言語。


    “天啊!”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一名侍女哭喊起來,撲到季昶腳下,徒勞地想要將神像重新拚湊起來。


    那些出身高貴的少年少女這時候也才恍然醒悟了似的,慢慢朝季昶圍攏過來。湯乾自閃身上前,將季昶攔在背後。


    領頭的少年彎下腰來看著季昶,冷笑道:“打碎神像的人,須得做一個月奴隸贖罪,這一個月,你,還有你這個跟班,都是我們的奴隸了。”


    隔著湯乾自的肩,季昶昂頭看著那少年的臉。眼裏的紅翳開始漸次退去,他一絲一毫分辨清了那張臉上的殘忍,又一點一滴刻進記憶裏去,好讓自己永誌不忘。


    “不。”良久,他才開口迴答,聲音還輕微地顫抖著。


    少年從沒想過世上還有這樣的迴答。他瞪大眼睛道:“你說什麽?”


    “我不做奴隸。”季昶清晰地、低聲地說。


    “瘋了!不贖罪的人都得燒死祭神,就是國王陛下也不能豁免!龍尾神要是震怒降罪,海上就會掀起白浪,你知道白浪是什麽樣子?連九桅的木蘭船都會被甩到半空,再砸碎在海麵上,沒有一艘能夠逃脫!”


    季昶盯緊了他,眼神已迴複原本的清澄:“你們活該。”他淡淡一笑,意態輕慢,說不出的桀驁。


    注輦人舉國篤信龍尾神,自然聽不得這樣的言語,少年憤然揪起季昶的襟口,揚手欲摑。湯乾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腕子,道:“殿下還請自重。”


    “嗬,奴隸的奴隸,你也想被燒死祭神啊?”少年愈加驕橫,恨恨甩開湯乾自的手,拔出一柄名貴短刀來。


    湯乾自擰緊了眉,一手已按到自己腰間佩刀的柄上,卻猛聽得身後一陣豁琅琅的脆亮銀鈴響動。有人自鮫綃簾幕下彎身鑽了出來,甜淨聲音斷然喝道:“依施闥爾,那是我的奴隸,你不準動!”


    簾幕外,眾人一時都噤了聲。


    季昶聽見自己心裏有個聲音說,啊,是她。


    往後的二十二年裏,他每每憶起這一幕,女孩兒的姿容顧盼、衣裝打扮,皆是模糊的,隻是那句甜淨斬截的言語還在耳邊宛然迴響,似晝夜交接時第一線清明的晨光,劃然刺穿了這塵濁的世界。


    王太子索蘭從乳娘身邊奔了出來,拽住女孩兒的裙裾,迭聲喚道:“姊姊、姊姊!”


    女孩兒蹲下身子,摸索著將索蘭抱在懷裏。她額下橫係著一道素白寬闊的緞帶,在腦後結起,遮掩了一雙盲眼,姐弟倆胸前懸著一色一樣的龍尾神紋章墜子。


    湯乾自也記得了——這個八九歲的小盲女,竟是盤梟之變夜裏險些死在他刀下的那個小公主。盤梟之變的次日,零迦王妃的兩名遺孤即被英迦大君送往逢南五郡,待到當年冬季王城修葺完畢,迎迴了王太子索蘭,公主緹蘭卻始終留在逢南養育,想是剛迴到王城來的。


    依施闥爾低嗤了一聲:“我差點兒忘了,小酥酪當年是你的救命恩人,難怪你這樣急著從哥哥手裏搶人,是吧緹蘭?”


    “既然我要這兩個奴隸,依施闥爾哥哥也要,就去求英迦大君裁斷吧。隻是哥哥別忘了,大君是我的舅舅,可不是你的舅舅。”緹蘭語氣平緩,驕橫態度卻更甚於依施闥爾。


    依施闥爾頰上的筋肉抽緊了。他們的父親鈞梁名義上仍是注輦王,實則早已成了廢人,英迦大君才是真正的一國之主。他抿緊了唇,扭轉臉大步走開。


    緹蘭亦不再理睬他,喚了聲“弓葉”,便有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女奴應聲上前。緹蘭把索蘭送進小女奴懷裏,道:“你和乳娘帶著索蘭迴寢宮去用晚膳,我要出去走走。”


    弓葉駭了一跳,當即跪下了,道:“殿下,要是沒人扶著您,上頭怪罪下來,弓葉就沒命了。”


    “怕什麽,這兒不是現成的新奴隸?喂,你們過來給我領路。”緹蘭還蹲在地下,一隻小手蠻不講理伸在空中,就那樣等著人牽她起來。


    季昶的麵孔一下子燒得火辣辣的,是恥辱,又似乎還夾雜有旁的什麽,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我不做奴隸。”他說。


    “不做奴隸就得死,你難道不怕死麽?”緹蘭歪著頭,仿佛很困惑的模樣。


    季昶咬著牙說:“我不怕。”


    緹蘭一愣,又忽然展顏笑了起來,說:“你騙人。那天你整個人嚇得發抖,說話也發抖呢。”


    她雙眼上攔著寸把寬的緞帶,誰也看不見她眉睫下的波光如何流轉——人們能看見的,單隻是她半個笑容而已。可就是這一瞬間,季昶覺得有什麽東西衝破他的胸腔,乘著風撲棱棱飛了出去,消失在青天深處,再也迴不來了。


    “喂,你發什麽呆呢?拉我起來啊。”緹蘭頓足,腕上踝上銀鈴亂響,“我要去外麵。”


    季昶自己也驚異,他會那樣自然而然探手出去,將她牽了起來。


    “還有一個呢?那個高個子的呢?”緹蘭另一手在空中茫無目的地探尋著。


    湯乾自握住了她,應道:“是,殿下。”


    緹蘭又笑了,仰起頭說:“是你,我記著你的聲音。你膽子比他大,那時候你手上也發抖,可是說起話來,又好像沒事兒似的——哎呀,你做什麽?”她倒吸一口冷氣,眉心擰結起來。


    “迴殿下,小心腳下台階。”湯乾自凜然一震,緩緩放鬆了瞬間不自覺收緊的手勁。


    那個烈火焚城的雨夜,栩栩地在他眼前重新活了過來。不止一迴,他竟對這樣一個孩子動過殺心。猶記得那夜隔著淒冷雨幕,看見她在誇父肩上茫然迴首的模樣,頰邊那一點殷豔的紅,是他揚刀將斬時,刀尖甩出的一滴血。可是,她至今還以為季昶與他曾救過她一命。多可笑,起意殺她,是那樣明晰簡單不費思量的一件事,如今他卻連直視那盲女孩兒臉蛋的勇氣也忽然喪失了。


    緹蘭卻渾然不知他的滿腹心事,隻管一手拖著一個人,興衝衝地要向懸台上跑:“走,看星星去。”發覺他們步履躊躇,她又嘻的一聲笑了出來:“真笨,你們看,然後說給我聽啊。”


    viii


    外頭天已黑透了。雨季剛剛過去,自帕帕爾河向東北十多裏,綿延不絕的皆是燈火,偶爾有一屑亮光順水流動,是尖頭小舟上顫巍巍墜著的風燈。白日的塵囂都帖服下去,懸台上花木芬芳涼寂,他們在一瀑九重葛旁並肩坐著,腿腳垂在欄杆外。劃船叫賣飴糖果子的聲音悠揚地浮了上來,海天深處漁火漂遊。


    “你看見的星星是什麽樣子?月亮呢?是明月還是暗月?”晚風浩浩從海上湧來,緹蘭擠在他們當中,及腰的長發和素白緞帶四下亂舞,一縷縷攜著薔薇香,酥癢地拂過少年們的臉頰。


    湯乾自頗有些為難,經不起再三追問,隻得說了實話:“殿下,今天是陰天。”


    緹蘭一下子靜下來,滿臉掃興。過了片刻,才老實抱著自己的腿,將下巴擱在了膝上,悶聲說:“這樣也好。那些宮人怕我生氣,哪怕是陰天,也能睜著眼說瞎話,青栩星如何如何、印池星如何如何。我隻是瞎,可不傻,隻要白天走到太陽地裏,不就知道是晴是陰了?你沒騙我,你和弓葉一樣好。”


    湯乾自隻是笑了笑,緹蘭卻又像隻雀兒般喋喋不休起來:“對了,你們的國家在哪兒?”


    少年輕聲說:“在那兒……風吹過來的那個方向,海的另一邊。”


    女孩兒抬手,迎著風指向天際:“那邊?滁潦海中央有座島,你們去過麽?”


    “閔鍾山嗎?我們來的路上在那兒泊船祭了龍尾神。”


    緹蘭又問:“閔鍾山又有多遠?”


    湯乾自迴想片刻,說:“滿帆的風趕著船走,也總要十天吧。”


    女孩兒不說話了,垂下的小臉半晌才又抬起來:“我從來沒去過那麽遠的地方,沒有人領著,我哪兒也去不了。”她歎了口氣,忽然想起身邊的男孩兒已沉默了許久,於是用手肘捅捅他:“喂,聽故事聽傻了?啞巴奴隸我可不要的。”


    季昶不理睬她,靜默地俯瞰著腳下大半座畢缽羅城。正是晚炊時分,每一方細小昏黃的窗內,都藏著一戶人家,老的小的聚在一處,熱鬧關在了裏邊,外頭隻剩下孤冷靛青的夜色。他的臉色漸漸黯淡下去,眼裏卻有了流轉的光。


    緹蘭覺得了季昶身上傳來的輕微戰栗,奇道:“咦?你怎麽了?”一麵就伸手出去,不由分說找著了他的臉,纖柔手指撫摸下去,竟觸到了一手冷滑的淚。她慌了手腳,捧著他的臉,急急說道:“哎,你別哭啊。我又不是真要你當奴隸,你們救過我,我不會讓你們被依施闥爾折騰的。”


    季昶扭頭躲開她的手,自己用袖子胡亂兇狠地擦著臉,粗聲說:“你真吵。”然而淚水再止不住了。


    “那你就別哭啊。”緹蘭嘟著嘴,執拗地把比她高一個頭的男孩兒約束在自己的兩臂之間,聲音卻也開始發顫。


    另有一隻暖熱的手落到了季昶背上,他抬頭看去,是湯乾自。依然是沉靜無波的眼神,仿佛在說,你難過,我是明白的。


    男孩兒的心像是一尊幽深的青銅鼎爐,吞下了所有無法消融的委屈與絕望。他始終幼稚地相信著,隻要隱忍密閉不去觸動,它們便會熄滅下去,永不複燃。可是他錯了。家已亡,國亦將破,這消息如一點火花投入寧靜的死灰之中,竟如此猛烈地燃燒起來,積鬱日久的苦痛化為無數毒烈火舌,從內裏舔舐著他那層薄而脆的殼子。他苦苦煎熬著,不願露出絲毫軟弱的跡象。妒忌、羞辱、渴望與仇恨,他心上蒙著的那層繭殼什麽都能抵擋,卻經不起那些溫柔手指的輕輕一觸。男孩兒終於不能再忍耐下去,猛地痛哭出聲。胸口霍然撕裂,柔軟易傷的血肉都袒露在外,而後碎為齏粉,被淚水衝刷出去。


    緹蘭抱著他的頸子,嚇得也抽泣起來,遮在眼上的緞帶都沁濕了,依稀透出底下閉合著的烏濃眼睫。


    血總會流盡的,而後隻剩下淚水。季昶自己知道,等那些鹹澀的淚也流盡之後,他的繭殼會重新彌合起來,比原先更加堅厚,至於內裏那些斑駁的傷口,亦隻有身邊這兩個人能夠窺見。從那一夜起,他的童年是真的完結了。


    少年無聲歎息,將兩個哭成一團的孩子輕輕攬進懷裏,仿佛是另一重黑暗溫暖的夜色,把他們妥帖地包裹起來,隔絕了一切被窺探與被傷害的可能。


    孩子們哭得疲累了,相繼倒在少年的膝上沉沉睡去,唿吸甜柔勻淨。少年獨坐於港都輝煌而清冷的廣闊燈海之上,海風輕緩地撥弄他的頭發。


    他這幾年一向睡得極少。最初是恐怕派出去護衛商團的兄弟們夜半出了岔子,一時指揮無當,便要牽連季昶與全營五千人,總是徹夜警醒著。這習慣養到後來,幹脆養成了病。每夜不在宮中,就在大營,也有時是在那兩個由海盜手中並吞來的據點內,一盞枯燈,半枕兵書,非要到東方熹微才能入眠。十七歲的人,鬢邊新生的發根都是灰的了。


    漸漸到了更深露重的時辰,長風破開濃雲,自半空的高台上仰望,那密如銀砂的星辰仿佛要落入人的眼中來。


    少年聽得膝上銀鈴一陣急促振響,剛低頭去看,緹蘭小小身形猛然從睡夢裏跳了起來,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湯乾自防著她慌亂中跌落懸台,連忙捉住她的手,問道:“殿下,您怎麽了?”


    季昶也被鬧醒了,惺忪坐起。


    緹蘭兩手摸著了少年的衣襟,便牢牢抓住,喘息著說道:“海裏有好多怪物,把船掀翻了……他,他掉進海裏去了!”


    “誰?”湯乾自怔了怔,旋即明白她說的是季昶。見她臉色還是慘白的,唇角不禁浮上了笑,畢竟是孩子,思慮這樣清淺,剛聽旁人說了航海,連夢裏也是海了。


    “他到哪兒都有我跟著,不會出事的。”他替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說。


    緹蘭卻還是一味搖頭,驚魂未定的模樣:“可是你不在那船上……他旁邊還有好些人,我看不見他們的臉。”她怯怯扯著季昶的手說,“真嚇人啊,你以後別搭海船了吧。”


    “我將來總是要迴東陸的。”季昶低聲道。


    她搖著季昶的手:“那就別迴去啊!”


    季昶勉強笑了笑:“別鬧了,你怎麽知道掉進海裏的就是我?你根本沒見過我的臉。”


    小女孩不知為何憤怒起來,摔開他的手,尖聲嚷道:“我就是知道!”


    湯乾自與季昶一時都驚住了。季昶伸手去拉她,她卻掙脫了,跌跌撞撞向後退。盲孩子的動作笨拙可憐,又那樣倔強猛烈,被什麽東西一絆,撲到薔薇架下,幾乎跌倒。


    湯乾自跳起來去扶她。緹蘭卻自己抱住秋千的繩索,支撐著重新站起身來,不知是費了多大的氣力,飽實溫潤的唇都抿成一線。腕間堆疊的銀絲釧子與細韌薔薇花枝糾纏在一處,解脫不開,就用另一手去拽,花刺兒的小獠牙咬進肌膚裏,她還是賭著一口氣,使勁撕扯。忽然,她短促尖叫一聲,覺得自己被人從背後一把拎了起來。那是雙溫熱的手,並不特別強健,可是已經有了成年男子的氣力。


    那雙手把緹蘭安置在什麽地方坐下,微涼的夜風撲麵而來,她整個人竟也跟著輕輕擺蕩起來,她想了想,明白自己正坐在秋千上。


    她的釧子是一道兩尺多長的纖細銀絲,上邊細細密密綴滿了銀鈴,柔順地繞著手腕一直盤上去,又轉迴來,頭尾扣在一處。那個人在她麵前跪下,捧過她的手,指尖順著釧子的紋理一圈圈慢條斯理走上去,始終留心著不讓纏絞的花枝刺痛她。那是種細致寬忍的慢,叫人不由得鬆一口氣,安下心來。


    “疼嗎?”他問,聲氣間是一副慣於照顧孩童的模樣。


    緹蘭搖頭。


    她記得他的聲音。盤梟之變那一夜,就是這個清澄穩健的聲音,讓她恍然覺得,隻要他還活著,她就還能活下去。


    他冒著箭雨將她扯入屏風之後的時候,她覺出他冰冷的手上傳來輕微而不可遏止的戰栗。他並非天生膽氣豪勇,隻是有數十人還聽從著他的號令,而像他這樣的人,既然做了別人的依靠,就再沒有畏懼的權利了。這層道理是她多年以後才明白的。她不懂他們的言語,可她忘不了那些簡短有力宛在耳畔的句子,在她往後無光的世界裏,是手邊唯一堅實的支撐。


    終於,湯乾自找到了扣鎖,替她把釧子層層解開,精心抽去薔薇枝子,又要重新將釧子戴上。


    緹蘭把手抽迴來,藏到背後,伸出另一隻手,道:“這也幫我解開。”


    他照辦了。


    她又將一雙柔軟的玲瓏小腳抬了起來,嬌蠻地說:“都摘掉。”


    他仿佛笑了,問她:“全都不要了?”低沉的聲音,壓抑在胸腔內,依然溫煦如晨曦。


    “嗯。”她鼓著腮幫子說,“我不喜歡。她們怕我亂走,把我上下左右都係上鈴鐺,叫弓葉一天到晚跟著我,這也不行,那也不準……可我又不是貓狗,多討厭哪。”


    於是他將她的腳擱在自己膝上,把足踝上的鈴鐺也摘下了。四隻繁雜精巧的纏絲釧子都交到她手裏,沉得墜手,如兩副銀打的鐐銬。


    她甩著光溜溜的手腕,咯咯一笑,兩手抓住秋千的繩索,雙腳向上一縮,小小的人兒就在秋千板子上站了起來,幾乎和少年一樣高了。


    “大個子,你閃開。”她說。


    湯乾自剛從她麵前讓開,就聽見一陣銀鈴響動,急管繁弦似的,從他耳邊掠過去了。緹蘭咬著嘴唇,使出全身的勁,將那一把釧子朝著夜空拋了出去。她整個人,整架秋千,都隨著那一拋的力道晃蕩起來,前後搖擺,越來越高。


    女孩兒的氣力太小,釧子還沒飛出懸台,便落到季昶腳邊。


    “真不要了?可別明天後悔了,又叫人去替你找。”季昶將釧子拾到手裏,掂了掂,亦忍不住微笑起來。


    “不——要——了!”緹蘭在秋千上笑著尖喊,衣袂飛揚,腦後兩道絕長的緞帶在夜色裏泛著新雪一般潔淨的絲光,當風飄舞。


    季昶笑道:“好,扔了它!”便站起來,將整把釧子狠狠甩了出去,使了那麽大的勁,仿佛把自己胸臆中壓抑著的一切的重量也甩出去了。明日,故國將傾的消息才會送到宮中,那也就是他褚季昶開始孤身而戰的日子了。直到那幾點銀光翻滾著消失在漫漫的燈海上空,錚清亮的鈴聲還在隱約響著。


    秋千高高向著夜空飛上去,在茫瀚星海與燈海之間來迴擺蕩。盲女孩兒脆甜帶笑的聲音喊道:“大個子,接著我——”


    湯乾自愕然迴首,秋千正蕩到最高,一身白衣的女孩兒兩手一鬆,整個人從秋千上躍了出來,宛如一道清亮耀目的泉水自燦爛群星中飛流直下,向他懷裏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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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皎白的衣裾在風中烈烈撲打,女孩兒像白鳥似的從臨水樓台上淩空落了下來,正撞到湯乾自懷裏。他支撐不住,朝後連退幾步,眼看要從橋上跌下去,多虧季昶側身用肩膀抵住了他們,三人最終跌成一團,幾乎都落了水。所幸這小橋偏處太子寢宮一側的僻靜處,才不曾惹出騷亂來。這是草木綻芽的暮春,王城內處處是盛妝的宮人三五成群,香風襲人地向外走。


    “大個子,你真沒用啊。”緹蘭跳了起來,踢了踢湯乾自。


    湯乾自笑著站起身,一麵將季昶拉起:“哪還是什麽大個子,昶王殿下早就比我高了。”


    “是麽……哎,真的啊。”緹蘭眼上依然蒙著緞帶,伸出雙手胡亂去摸他們的肩,模樣神情像極了捉迷藏的小姑娘,可原本孩子氣的唇卻變得那樣豐潤濃豔,一笑起來就仿佛是荒野薔薇的蓓蕾逐瓣綻開。注輦天候溫暖,萬物早發,她這樣十四歲的女孩兒,身段顰笑已儼然是東陸十六歲少女的風韻。


    季昶替她拍去衣衫上的灰土:“這套宮人衣裳倒還合身,是弓葉的吧?她沒攔著你?”


    緹蘭笑道:“姑娘們都被我放了假,歡天喜地跑出去看祭典了,隻剩下弓葉穿著我的衣裳,在房裏裝睡。”


    “沒見過你這樣不體恤的。”季昶亦笑,“萬一弓葉有了心上人,不能出去一塊兒看祭典,怕要怨死你。”


    “弓葉是我買來的人,幾時輪到你心疼?再說我從來沒看過醴雨祭,弓葉可是每年都能看呢。”緹蘭駁道,自己也知道是嬌蠻的,臉上於是漲紅了,換了口氣道:“你們穿的是什麽衣裳?”


    “震初就是平常那一身,我弄了身羽林軍的軍袍,扮成他的手下,倒是像模像樣的。”季昶答道。忽然他眯起清俊的眼,傾聽王城外邊傳來的隱約鼓點,而後一把抓起緹蘭的手,道:“再遲就沒有船了,快走!”


    緹蘭卻賴著不肯挪動半步,笑著把他的手抹開:“現在你可不是東陸來的皇子殿下了,我也不是全王城最驕橫的公主緹蘭,咱們隻不過是侍衛和女奴啦。”說著又轉向湯乾自的方向,巧笑道:“湯大將軍,你先請。”


    湯乾自搖頭苦笑,隻得走在前頭,緹蘭與季昶在後邊低眉順眼跟著,時時竊笑著拿手肘推來撞去。沒走兩步,湯乾自卻猛然停了腳,迴頭來端詳緹蘭片刻,上前解下了她蒙眼的緞帶,道:“全王城裏紮著這玩意的隻有你一個,這麽出去豈不是露了餡。”


    他將那五尺長的素白緞帶折了折,收進懷裏,轉頭欲走,緹蘭還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緊閉著的眼睫毛烏沉沉的,宛若露水沾濕的蝶翼一般合在臉上。


    “傻瓜,把眼睛睜開啊。”季昶揉了揉她的頭發,“哪有人閉著眼走路的。”


    緹蘭的眉蹙了起來,全身仿佛都憋著勁,眼睫不勝沉重似的微微翕動,過了好一陣子,終於艱難地撲閃著張開了。


    他們相識近九年,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她的瞳子。那一雙全無光彩的眼眸,卻有著驚人的美麗,喚起了季昶孩童時代記憶裏存留著的無數影像。


    菡萏瞬間綻放。


    白鳥振翅而飛。


    火苗在黑暗中颯然旋舞升騰。


    一切白駒過隙不可再得的吉光片羽,如一連串晶瑩氣泡般汩汩浮出水麵。


    “張開也是看不見嘛。震初?”緹蘭喚著湯乾自的別字,摸索著牽住了他佩刀上的纓子。


    季昶低垂了眼,沒有人辨得出裏麵流轉的神光。


    守衛角門的王城衛兵地位低微,幾乎從未見過季昶與緹蘭容貌,也並不仔細盤查,向湯乾自施過了禮,便將三人放行。湯乾自每日在王城內外進出,人都知道他是昶王身邊手足一般親信的人物,早年曾刁難過他的那些衛兵,有些已晉升了小頭領,見了他分外恭謹老實。


    東陸內亂已然將近五年,早前王師最艱難窘迫的時候,僭王褚奉儀占據泉明,封鎖了閔鍾山以東的一切航路,西陸王師的運輸補給隻得經由西麵的鶯歌海峽運送,然而這又是一條白潮頻起、海匪出沒的兇險航路。注輦與徵朝原有盟約,旭王唯一的王妃乃是鈞梁王的妹妹紫簪,一旦旭王登基,紫簪便是東陸的皇後。然而鈞梁早成了一具活屍,把持著一國權柄的英迦大君未必樂見紫簪冊立為後,更兼東陸局勢未明,注輦人便借口航路不通,延宕著不願履約,暗地卻支使商旅將糧草武器運至北陸,高價向流亡的王師賣出牟利。寄寓注輦的昶王那時不過十四歲,竟有膽氣直闖英迦大君座下,慷慨陳詞,英迦大君這才將原先應許的物資交予昶王,由昶王自雇船隊運送。那兩三年內,王師的糧秣軍餉倒有小半是從畢缽羅港送往北陸霜還城的。往後僭王節節敗退,褚仲旭儼然露出霸主氣象,眼看即將奪還帝位正朔,昶王一支也必將成為徵朝僅次於皇帝的勢力,連帶著這亦師亦友的隨扈將軍,亦是不能得罪的了。


    湯乾自身後那個年輕徵朝羽林軍士斜睨著肅然行禮的注輦衛兵,唇角抽起一絲跡近於無的冷笑。


    “震初,你看看他們這些嘴臉。見了權勢富貴,哪怕與己無幹,也要爭相簇擁過去;若是一朝失意,又是人人皆可落井下石了。”他壓低聲音,操著東陸語言說。


    湯乾自淡笑道:“世人就是這樣趨利避害的天性,殿下。”


    季昶微微頷首。


    城牆外人聲嘈雜,隱約有笛鼓聲飄揚。緹蘭沒聽過這樣陣仗,向季昶身畔縮了一步,他便握住了她,輕聲道:“別怕,我們在呢。”


    王城角門在他們麵前緩緩打開了,萬千種芬芳與色彩的龐大洪流便兜頭蓋臉席卷過來。原本隻有王室特準船隻方可通行的帕帕爾河上,目之所及,擁塞著各式彩飾小舟,舷側的水流裏漂浮著的盡是花葉蕊瓣,妃紫、石青、嬌黃、苔綠、日落紅,如一匹燦爛錦繡霍然抖開,世人想象得到的紋樣與光色虹霓全數攪在一處,反複轉折、盤曲扭結,不計其數的經緯上,密密織出潑天的奢華。


    依東陸紀年,這是徵朝麟泰三十三年的春天,湯乾自已是二十三歲的青年,褚季昶亦已十九,再過幾個月,才是緹蘭足十五歲的生日。


    褚仲旭將北陸瀚州的霜還城立為陪都,據地抗戰已近六年之久,卻始終不曾即位稱帝,他的亡父帝修所使用的麟泰年號也就一直這樣傳承下來。局勢固然已初見曙光,然而那是血一般淒厲的曙光。徵國的不少村鎮早已尋不到成年男丁,大軍過處墳塋累累,不要多久又會被饑餓的豺狗全數刨開,可是那樣瘠瘦的屍首,連豺狗也喂不飽。


    對於畢缽羅港的人們來說,這卻是個絕佳的年景。去年秋天菽麥豐熟,到了晚春時節,新酒經過一冬貯存,已醞釀得醇厚圓熟,新的雨季不久亦將如約而來。這是醴雨祭,亦是畢缽羅城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


    從清晨開始,城中所有的小舟便彩飾一新,在蛛網縱橫的水道中穿梭,販賣香藥、鮮花、脂粉、煙火,以及一切討人歡心的小玩意。而後,畢缽羅城便開始了盛妝的一日。


    從少女到老嫗,每個貧民女子都用廉價碩大的假珠寶和鮮豔布帛將自己妝飾得像異國的公主與皇後,男人們的髭須上抹著橙花、乳香和鬆脂調和的香膏,梳理成神氣卷翹的形狀,炫耀財富的商人甚至會在裏麵撚進金線。從三陸十國匯聚而來的遊浪藝人將河流與樓宇變成了舞台,歌舞、雜耍、演劇,喧雜樂曲和銅毫子叮當落入錫碗的聲響交織一處。浮誇而廉價的豪華倒映在腥臭狹窄的水麵上,蕩漾不已,人人都知道那是假的,但他們都欣然投入這目眩神迷的白日之夢,成為它的俘虜。


    “快走,一會兒人越來越多,我們就找不著船了!”季昶高聲催促著,向河麵上揚手示意,一艘空駛的小艇子隨即向他們轉來,在擁擠的船流中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艱難地兜到他們腳邊。


    小艇子裏外包裹著粗劣花布,經過一個早晨,水麵下的顏色已褪得麵目全非,船身依然那樣淺窄,除了船夫,隻容得下一人乘坐。


    “糟了,我們出來得太遲,這會兒肯定找不到三艘船了。”季昶輕盈地向船內的空位跳了進去。盤梟之變後,他有半年時間居住在港區附近的羽林軍營地內,看醴雨祭也不是頭一迴了。“先把這艘霸住了再說。”


    湯乾自往河麵上稍一眺望,便微微笑了。他鬆開緹蘭的手,俯首對船夫說:“你上來,把位置騰給我。”


    “啊?這……”船夫麵露難色。


    三四枚金銖當啷啷落到他腳下的木板上:“你這船我買下了。”


    “那緹蘭怎麽辦?”湯乾自躍下棧橋的時候,季昶詫異問道。


    湯乾自不答,卻彎身探手,敏捷地從繽紛的船流中遠遠拽住了什麽,使勁兒一扯,那東西磕磕碰碰地靠了過來。滿眼繁雜色彩裏,卻是一道清涼耀目的白。


    “兩位軍爺,買朵花吧,送給姑娘是再好不過了!”那原來是賣花孩子慣用的大木盆,滿盛著將開未開的潔白蓮花,小女孩兒從雪堆般的花裏露出個肩膀,扯著稚氣的聲音喊道。


    “多少錢一支?”青年問道。


    “一個銀銖。”小女孩兒見他們是東陸人的模樣,狡黠大眼一轉,開出個價錢。見那個拽住她的青年笑著搖頭,曉得是哄騙不成了,連忙又接口道:“五支。”仍是比平日貴出一倍。


    青年將手探進懷裏,像是要成交的樣子,小女孩兒喜孜孜起身去接,入手的東西卻驚得她一跳。


    那是一枚黃豆大的薔薇晶石,握在手中寒砭入骨,猶如正在消融的冰塊。舉凡珠寶皆有贗品,唯獨薔薇晶石無從假造,非但那欲滴的血紅色深濃入骨,連在太陽下折出的光也是嬌豔的虹霓,這樣的大小品相,市價總要近百金銖。


    “連盆帶花全都買下,你賣不賣?”青年含笑問道。


    小姑娘張口結舌看了一會兒,忽然把晶石往嘴裏一塞,蹭地跳出木盆,從擠擠挨挨的船縫裏鑽出去遊走了,想是唯恐這出手闊綽的東陸人反悔。季昶看著,笑不可抑。


    “殿下恕罪。”湯乾自在船上站穩了,兩手握著緹蘭的腰,將她托了下來。季昶一手穩著大木盆,另一手將緹蘭牽了過去。


    緹蘭一腳踏到一尺多厚的花朵上,低低地哎呀一聲,就笑了起來。那是雨季來臨前最後的晴和暮春天氣,日光烘得人骨頭發酥,熏風帶著一朵朵毛絨似的暖意撲上臉來。她的白裙子被這風吹著,千百條褶襇頓時飄揚展開,像一麵嶄新的帆。她頭上戴著朵巴掌大的花,足赤黃金打的,栩栩如生,花芯子裏抽出蛾須一般細滑的金線來,被末端針尖樣小的紅寶石屑子墜著,顫顫彎了下去,風一吹過,錚作響。湯乾自認得那花,就是港口時時有人兜售的,叫作纈羅。


    緹蘭挽起裙裾坐著,木盆裏碩大潔淨的花骨朵兒直埋到她膝上。她仰起頭,讓陽光熨帖著自己精巧黝黑的小臉。盆子被漣漪擁抱著輕輕打轉,一下下地輕叩船幫,連帶著船上的人們心裏也跟著動蕩起來。湯乾自與季昶一人牽牢了她一隻手,無須槳楫,小艇與木盆一同順著緩滯的水流向下遊淌去。


    “我們去哪兒?不是看彩船巡行嗎?”緹蘭問道。


    “彩船要夜裏才出來呢。這會兒我們順著水向下漂,到了快入海的地方,就是港區了。隻要是世上有的東西,港區沒有買不到的,你想要什麽,我都買給你。”季昶神采飛揚地說。


    緹蘭假意想了想,笑盈盈道:“不知道港區可有賣小酥酪的?”


    季昶窘紅了臉,別開頭去不再理睬她。


    “呀,這是什麽?快替我拿開!”緹蘭驚喊起來,在空氣中胡亂拍打著,一撮撮柔細的白絨球隨著她的動作輕盈地飛旋起來。原來是旁邊船上的孩子淘氣,拿著一枝蒲公英向緹蘭猛地一吹,花絮全都撲在她身上。


    季昶忍不住笑,隻好一麵替她撲打,一麵好言安慰道:“別怕,這東西頂好玩了。港區有賣的,拿竹紙袋子仔仔細細地把整枝罩起來,打開來一吹,就全飛上天了。隻是賣這個的並不多,一會兒咱們找找。”


    湯乾自默默望著他們。


    季昶自幼就是鬱鬱寡歡的孩子,十三歲後,原本軟弱畏縮的性子漸漸脫胎換骨,如今已是個漂亮的年輕男子了,進退應對都是懶洋洋的,意態悠閑,笑起來每每令人如沐春風。可是注輦國滿朝的權貴重臣敬重他,不過因為他的父親是故去的東陸帝王,而他的哥哥即將成為東陸的帝王,如此而已。他們沒有一個看得出,即便是笑著,這東陸少年王侯丹鳳眼睛深處閃耀著的神光,仍是冷然譏嘲的。


    他知道,唯有與緹蘭和他一道的時候,季昶才有這樣孩子氣的神色。


    方才緹蘭鴉黑頭發掃過臉龐的地方,仿佛還留著那一瞬間蓬鬆微癢的觸感。湯乾自伸手觸了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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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在港區上了岸,人叢裏走了一個下午,還沒尋著賣蒲公英的小販。


    雖有季昶與湯乾自左右遮擋著,緹蘭行動起來還是跌跌絆絆的盲人樣子,隻得一手一個挽住了他們。


    “小娘子,給斷個命吧!”時時有酒氣熏人的水手湊上來,嬉皮笑臉要搭緹蘭的肩,她便一臉嫌惡地閃身躲進兩名高大同伴身後。


    “他們都把你當成盲歌者了。”季昶笑著說,“你們注輦人怎麽會相信盲人能預言人命呢?我見過的那百十個在街上擺攤的盲歌者啊,都是些比星算師還沒譜的人,真是瞎人說瞎話。”


    緹蘭登時臉色陰沉,在他手臂上狠勁擰了一把,說:“你答應我的蒲公英呢?快找!”


    季昶笑著告饒,轉眼又被路邊的幛子戲勾走了魂,拽著緹蘭就鑽進了十二角牛皮篷子。


    篷子原是誇父飲酒集會的地方,敞亮非常,這一天門口卻下著厚厚的牛皮簾子,一片漆黑裏依然摩肩接踵擠滿了人,熱騰騰的汗味兒鑽透衣裳,直貼到身上來。盡裏頭貼著牆搭起一座戲台,兩邊各有大火盆,熊熊地照亮了舞台。


    “哎呀,都演了一半了!”季昶從人縫裏直往前鑽,一手高高舉著裝滿零嘴的紙袋子,湯乾自護著緹蘭,幾乎要跟不上他。


    台後幛子是一張黴斑累累的黑布,戲正演到熱鬧處,一個衣衫鮮豔的河絡女人懷裏不知抱著什麽,慌慌張張在幛子前跑來跑去,後邊有三五個打扮成軍人模樣的男子追逐著,唇上一概用油彩畫了蜷曲兇惡的胡子。河絡女人身材嬌小,腿腳飛快,士兵們始終虛張聲勢地落後幾步,做出殺氣騰騰的表情,多兜了幾圈,下邊就有人喝起彩來,大約是賞識他們演得賣力。


    “緹蘭你聽,戲台子旁邊有好幾個人唱長歌的,唱著故事呢。”季昶興致勃勃道。


    緹蘭看不見台上情形,唱長歌的聲音又被台下幾百人如潮的彩聲全壓倒了,隻得茫然睜著一對濃麗的眼,湯乾自牽了她的手,忽然替她覺得淒涼。這樣美妙的一個女孩兒,一輩子都是有殘缺的了。


    河絡女人一麵跑,一麵迴頭去看追兵,河絡一族眼睛本來大而明亮,更兼用油彩濃釅釅描過,活像是個注輦人了。忽然她作勢往地上摔倒,懷裏的東西滾了出來,篷子裏一時全靜了,隻聽見一連串木器相擊的呆板空響——原來這女角懷裏滾出來的是個人偶,胡亂裹了一層粗緞算是繈褓,那碩大的木腦袋敲在戲台地板上,一路彈跳過去。河絡女人匍匐前行,做出種種艱難痛苦表情,去夠那個人偶,士兵們在後麵揚起了包著鐵皮的木刀。那河絡女人卻十分敏捷,翻身一滾,拎起人偶衝進後台,士兵們也跟著追了進去。


    台子旁,粗野熱鬧的長歌不失時機地銳聲唱了起來:“啊!啊!王弟啊!姐姐一定要讓你活下去啊!”


    緹蘭纖細的肩,像是挨了一鞭子似的猛然聳起。湯乾自覺出他握著的那隻小手一瞬間成了死的,冰冷沉重地向下墜著。寒意涼浸浸地爬上湯乾自心頭,季昶迴頭來與他對視一眼,彼此都看見了眼裏驚愕神色。因孩子不幾年便要長高,訓練更換起來過於費事,戲裏的孩童角色常用河絡扮演,原來那女角演的竟是個女童,懷裏抱著的人偶便是嬰兒了。


    他們尚來不及有所反應,肮髒的黑幛子軋軋有聲地卷起,露出後麵更深的半截台子來。


    襯底的那重幛子泛著焦黃的顏色,不知是因為舊,還是多年煙熏火燎的緣故。單薄布料上畫了匠氣而工致的梁柱牆壁,像是宮殿的意思,在火焰的熱煙裏不吉祥地顫抖著。


    戲台上首的幾案後坐著一對王家打扮的男女,左右又皆設有幾案,一邊是個披掛嚴整的河絡,另一邊是個華服少年,舉杯宴飲的場麵。


    上首男子的麵孔上厚厚敷過白粉,操著南方山村口音,旁若無人大聲說道:“恨哪!朕是堂堂的一國之主,怎能受這樣一個癱子擺布!”一麵卻又堆起滿臉笑容,向左首的河絡舉杯,朗聲致意:“摯愛的妻子的兄弟啊,朕祝你健康永壽。”


    看戲的人轟然全笑了,台上的人卻都極鎮靜,隻作沒有聽見國王方才的惡言惡語似的。那河絡男人想來是扮癱子的,冷笑著飲盡了手裏金紙糊的空杯。


    國王又向右首少年舉起杯子,道:“朕的長子,眼珠一樣寶貴的孩子!朕的王國將來隻屬於你一人,你的兄弟都要向你臣服!”


    少年頗俊俏,隻是麵上的胭脂有些重,大概是表示醉了的意思。


    而後國王轉向身邊的女子,一手攬住她的肩,把她頸上巨大俗豔的假寶石鏈子搖得叮當作響,柔聲說:“朕的妻,心房裏的薔薇啊!今天是可喜可賀的團聚日子,朕為你們備下了美好的禮物!”


    女子脈脈地迴望著他,飲盡了手裏的酒。他立刻又變了臉色,在她麵前高唱:“啊!多麽可厭的女人!她的家族在蠶食我的王座!”她還是那樣歡喜地將頭顱依在他頸下,渾然不覺的模樣。


    台下這時候騷動起來,人們漸漸明白了這出戲影射的是誰,興奮地交頭接耳,喋喋不休,亦有人開始憤懣地往外擠。人潮湧動,湯乾自與緹蘭被挾裹著退了老遠,季昶卻被隔在五六行以外的前排。


    “殿下……殿下!”湯乾自在緹蘭耳邊低聲唿喚,一手莽撞地去托她的下頷。


    緹蘭出奇順服地抬起頭,帶起兩點沉重滾熱的淚,砸在他手上微微生疼。


    “走吧,殿下,別看了。”湯乾自握著她的肩搖晃,隻覺得他們是闖入了一個極荒誕殘酷的夢裏,一心隻想著要快點離開這座篷子,迴到外麵光天化日的世界去。


    緹蘭麵色死白,精巧的下唇止不住地顫抖著,隨時都要魂飛魄散的模樣,卻極慢、極堅定地搖了搖頭。


    人群推擠著他們,像夜裏沉默魊黑的森林,沒有麵目,隻有被舞台兩側妖紅火光映照的那一瞬間,才顯出鮮明畸異的五官來。這時候,湯乾自卻開始慶幸緹蘭是盲的,她看不見這樣可怖的景象。她在他懷裏顫抖得像隻剛孵化出來的鴿子。他們與季昶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隔著無數湧動的人頭,季昶努力伸過手來,卻始終無法觸及他們。


    國王尖厲的嗓子在台上喊道:“來人哪!來人哪!把朕的禮物送上來!”


    仍是上一幕的那三個士兵,轟隆隆跑了上來,仿佛就是千軍萬馬的意思,手裏照樣提著裹了鐵皮的木刀,朝著河絡男人撲了過去,紛紛將刀架在他脖子上。


    女人這才大夢方覺的樣子,衝上去撕扯著士兵,幹哭道:“陛下啊!我們為何失去您的寵信?”


    其中一名士兵將女人一把摔倒在地,明晃晃的刀指著她。女人連滾帶爬迴到國王的幾案前,握住國王的手道:“究竟我犯了什麽樣的罪啊,難道為您生育了三個可愛的孩子也不能抵償!”


    右首的少年拔劍而起,嘶聲喚道:“母親啊!”


    國王誇張地顫抖著,卻終於長歎一聲,將女人向士兵的方向猛力推去。


    被圍困的河絡男人悲憤唿喊:“陛下啊,難道您忘記了,當年若不是我們家族為您效力,您怎能奪得王位!”


    國王跳上幾案,麵目猙獰:“你們沒有一時一處不在提醒朕這件事,所以你們才該死!”


    少年手持長劍衝過去與那個攻擊女人的士兵搏鬥,士兵稍一猶豫,腹上便吃了一劍穿刺,滾倒在地。


    國王在幾案上頓足道:“殺!殺!殺!”


    台畔旁的長歌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唱的是:“啊!啊!國王心意已決,王妃所有的兒女都該死,哪怕他們的血管裏都流著一半國王的血!”


    另一名士兵放開河絡男人,朝少年揮舞木刀。原本軟倒在地的女人卻如猛獸一般跳了起來,擋在少年與士兵之間。


    少年又淒厲地喚了一聲:“母親啊!”


    士兵將刀刃貼著他們倆的腋下伸過去,露出一個刀尖,意思是將少年與女子一塊刺穿了,而後麵目猙獰地一拔,母子便一同倒下。


    這時候台下一陣驚唿,半是因為這殺人的戲碼,半是因為後台裏猛然衝出來一名巨漢,或許隻有少許誇父血統,在人類中卻算是魁梧的,戲台上冒充誇父倒也足夠了。


    “主人!我來救您!”巨漢一手揮開兩名士兵,在河絡男子麵前拿腔作勢地跪下了。


    “背負著汙名的人啊,他不是叛逆!是那乖戾的命運在作弄他啊!”長歌的調子起得高峭,歌者的聲音都扯裂了。


    觀眾嘩然。幛子戲最拿手的就是這種戲碼——史冊記載的明君,其實每天都要活飲一個孩童的鮮血;裁判官親手判決的死刑犯人,竟是他失散已久的親生兒子;歌姬矢誌不嫁,等待多年的情人終於從海上歸來,傳為佳話,其實那個英俊的羽人水手早已在風暴中死去,歸來的隻是他短刀上附生著的一隻魅。


    所謂幛子戲,一切場景皆是幛子上扁平空洞的畫,人們全都屏息等待著那些綺麗的帳幕一重一重揭開,最深處遮掩著的那個收場是真是假,他們倒不在乎。


    鼎沸的人聲裏,緹蘭的哀鳴微弱得幾不可聞。她向後一軟,倒在湯乾自懷裏,癲狂死黑的眼睛直瞪著篷頂,火盆的烈烈光焰在她麵頰上跳動。


    “殿下!殿下!”青年將軍握住公主纖細得快要折斷的肩,唿喊著。


    季昶仍被擁塞在篷子深處不能脫身,湯乾自抬眼,從遙遠的人縫中看見了他年輕主君的臉。


    火光下,清峭的鼻梁將季昶的臉劃成斬截分明的紅與黑。他對湯乾自微微頷首,於是湯乾自將緹蘭護在胸前,倒退著用肩背頂開人群,向外擠去。戲篷的出口就在他們身後,那一線光,明朗銳亮不可直視,像是從雲隙投下的晨曦。


    季昶看著他們出去,簾子又遮嚴實了,於是也就沒有光了。


    xi


    澄藍天色轉為黯青,幽涼晚風穿過巷道,卷來外頭隱約的人聲。歡騰了一天的城市在黃昏中奇異地沉默下來。


    “殿下……殿下!”湯乾自抵著緹蘭的兩肩,把她像一件長袍子似的釘在牆上。輕盈得沒有重量,也絕無支撐,仿佛隻要他一鬆手,她整個人就會落到地麵上,疊成一堆衣料。


    緹蘭並沒有昏厥過去,她始終清醒,眼睛黑洞洞朝天仰著,像兩口無限深幽的井。


    “殿下,您聽得見我嗎?”他握著緹蘭的手臂,輕輕搖撼,“您聽我說,那都是戲,都是假的。”


    “不是的,震初。”少女垂下一雙盲了的眼睛來看他,狂亂鬈發蓋了滿臉,“那天,我看見了。”


    青年將軍茶色的瞳仁驟然收縮:“你看見……”


    緹蘭微不可聞地說:“看見了。”


    歎息般輕細的三個字,合著街市深處傳來的不祥鼓聲,在湯乾自心底深處震響。


    女孩兒站在一片虛空的黑暗之中,但她並不恐懼。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所能見到的就隻有這樣沒有光,也沒有色彩的世界。有時候,在睡夢中,會有一些紛亂的光從眼前流過,它們有著不同的溫度與氣味,她猜想,那就是她未曾見過的所謂“顏色”。


    但是那天的夢令她害怕。有一片顏色,從黑暗深處蜿蜒地向她流過來,熾烈濃鬱,帶著溫熱的鐵腥氣,像個不懷好意的活物。但是流到半路上,它就漸漸冷了,枯幹了。唯有一隻垂死的觸角碰到了她的裙裾,於是那顏色又飛快地、一絲一縷地攀了上來。她後退,卻始終退不出那片顏色的糾纏。


    她看見一個美麗的女人,跌坐在那片濃稠的色彩中,頭發像最上等的絲緞一般飛舞著,徒勞地向空中伸著手。


    “王啊,吾王!零迦何以如此觸怒了您?即使為您生育了那樣可愛的三個孩子,也不能贖迴零迦的罪嗎?”


    於是女孩兒在睡夢中恐懼地蜷縮起來。她聽出那個美麗的女人是她的母親。她想要醒來,但是這個夢牢牢鎖住了她,不肯釋放。


    有個男人向她的母親走過去,於是那顏色也爬上了他的衣裾。女孩兒沒有見過任何人的臉孔,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王。那常常擁抱著她和母親的手臂,此時隻是緊緊抱著他自己,仿佛不勝寒冷的樣子。


    英迦舅舅和太子哥哥憤怒的言語,混雜著鋼鐵交擊的動靜,在黑暗中迴響。父王俯瞰著母親,神情既冷漠,又畏懦。他甚至不能夠迴答她的問題,隻是轉開頭,對著虛空裏的不知什麽人說:“去把緹蘭和索蘭找出來——不留活口,提頭領賞。”


    太子哥哥提著劍站在更遙遠的黑暗中,一片新鮮的色彩在他腳下擴散開來。英迦舅舅抓起一隻琉璃燈盞,向虛空中擲了出去,於是熾熱的顏色從母親和哥哥腳下鋪天蓋地噴湧上來,甚至把混沌的黑暗也吞沒了。那是劃破手指的時候會流出來的疼痛的顏色,也是火焰的顏色。後來有人告訴她,那顏色就是所謂的“紅”。


    “後來,我就醒了。我哭著求母親別走,別去見父親。母親歎著氣,說我是世上最傻的孩子,西陸已經有四百多年不曾出現過真正的盲歌者,還說我聽多了宮女哄人的故事,就會做這樣奇怪的夢。她在頭發裏簪了新鮮的香花,因為那天夜裏英迦舅舅來了。我抱著索蘭不肯放手,她隻好把我和索蘭都留在寢宮裏。我一直趴在窗口,等著聽她迴宮的聲音。忽然外頭起了很大的風,陽光照在臉上簡直燙人,可那已經是夜裏了。那不是陽光,那是火。”


    緹蘭斷斷續續地說著,大睜的兩眼空洞得駭人:“我抱著索蘭偷偷跑了出去。震初,是你救了我。後來我問英迦舅舅,那天夜裏出了什麽事,他始終不肯說。”


    最後一線夕照隱入海平麵下。


    四合的暮色裏,鼓點猛然震響三聲,振聾發聵,仿佛大地雄渾的脈搏。漂浮在畢缽羅城上空的昏蒙塵埃都驟然沉落下來,滿城寂靜。


    自迢遙的遠方,有個轉折蒼涼的男聲隨風送了過來,那是大司祭在祭塔頂上唱頌年景,祈求雨水豐沛,海疆平靖,龍尾神庇護一切航船,為了取悅神明,他們願以百十萬人一日一夜的狂歡作為獻祭。


    歌聲漸歇,鼓點再起,這一次卻是疾風驟雨,清澄空氣裏跳躍著粗蠻快活的節拍,催促人們將身邊的一切燈盞點起。帕帕爾河岸上排列著的數千個烏鐵火盆燃了起來,整座城就轟的一聲被點亮了。


    龐大彩船在河麵上緩慢行進,夜晚通明如晝,一切人與物都在河麵與兩岸建築上投下跳蕩巨大的黑影。兩個有著青銅般光亮肌膚的高大誇父女人身穿獸皮短衣,相互緊貼著妖嬈起舞,肘與踝上都縛有刃尖朝外的匕首,飛薄的刀鋒總是貼著對方喉下腰側擦過,卻分毫不傷。二十名一色一樣打扮的歌姬坐在船邊,齊聲唱出靡麗曲調,垂進水裏的纖巧小腳上皆用菀莨花汁畫著吉祥的龍鱗紋理。


    “母親和太子哥哥都死了,父王是什麽模樣,我雖看不見,可是他那氣味分明是個死人。如果當初我攔住了母親,事情或許不會變成這樣——也說不定,隻要我不做那個夢,就不會有這種事了……”緹蘭空洞的眼裏墜下剔透淚水,仿佛一枚細小的晶石折射出巷口外絢爛混雜的浮世光影,“我怕。每夜合上眼睛,我就害怕要做夢。可是我也不敢和旁人說,哪怕是英迦舅舅。”


    她攀著青年將軍的衣襟,如同一個行將溺斃的人捉住救命的稻草,全然不知自己的麵孔與湯乾自之間隻隔著那樣危險的窄窄一寸:“你們早晚是要迴東陸去的,你們走了,這個王城,我也一日都待不下去了。震初,我要和你一塊走。”話說完了,死白的臉上才泛起熱病般的紅暈。


    湯乾自緩緩地吸入一口氣,那充滿白蓮花芬芳的春夜空氣,像是會灼傷他的胸臆。


    “殿下,臣實在惶恐。”


    少女聽見他自稱臣子,猛然撒開雙手,往身後民宅的門牆一靠,鬢邊簪著的纈羅花一陣玲玲脆響,是紅寶石的花藥敲打在穠豔的黃金花瓣上。她揚著眼睫,幽黑瞳子哀懇而渙散地望定了他。


    “那時候是你救了我。現下能救我的人,也隻有你一個了。可是原來你也不明白。”


    他凜然心驚,卻隻能別開頭去,無以應對。


    河上炸開了焰火,熔金流翠在夜空中劃出仿佛永不消退的烙痕,然而轉瞬也就星散了,漫天閃爍的餘燼向畢缽羅城籠罩下來。


    他們頭上的窗子紛紛砰然打開,喧嚷人聲與肴饌香氣飄散到陰暗的窄巷裏,而後隻聽得潑剌一聲,什麽東西兜頭蓋臉澆了下來。緹蘭卻木然站著不知道躲避,人已濕了一半。湯乾自攬住她的肩,硬拽著一氣從巷子裏跑到了河岸邊,卻始終被驟雨似的水瀑籠在裏麵。他才恍然明白過來,那並不是雨水。自四麵八方向街道傾灑下來的,都是甜鬱芬芳的琥珀色液體,潑進火盆裏,焰光便騰地躥起尺把高,散出迷醉的氣息來。


    到了這個時候,醴雨祭才算是真正開始了。


    尋常注輦人家,釀酒絕不肯存過兩個夏季。每年春夏之交的醴雨祭典上,去年的酒都要搬出來痛飲,喝不盡的便從窗子裏潑出去,是個除舊布新的意思。


    這座城裏從來沒有不必破費的快樂,可是隻要有足夠的銀錢,亦沒有買不到的快樂。隻有醴雨祭這一天,這座冷苛精明的城會像個慷慨醉漢一樣,大把大把地將狂歡與迷醉的甘霖灑在每一個人頭上。


    萬眾歡騰中,唯獨緹蘭的微笑是殘破的。她黝黑光麗的臉上,都是蜜一般的酒液縱橫淋漓,又被淚水一洗,都凝在尖秀下巴頦兒上,滴滴落了下來。


    “震初,我曉得我是為難你了。世上的事,皆有這樣那樣的拘束與規矩。你和我雖然貴為將軍與公主,也有許多行不通的事情。”她一身白衣裙與烏油油的鬈發都叫酒澆透了,狼狽地貼在肌膚上,野薔薇般的唇上淺笑著,吐出來的字,一個個卻都是淒涼的。說完了,眼裏又聚起淚光來,還是倔強忍耐著,緊緊咬住了食指一個指節。


    濃烈酒香被體溫焐成了熱氣,鑽入鼻端,魂魄像是要脫離軀殼浮遊起來。湯乾自定定地看著緹蘭,終於歎了口氣,伸手去將她的手指從齒間挪開了。又過了好一陣子,才沉聲說道:“我帶你走。總有一天,我帶你走。”


    他們倆坐在熙來攘往的帕帕爾河邊,眼前三層樓高的金漆龍尾神像彩船順流而下,萬人沿岸追隨,雀躍歡唿。神像手中托著圓徑三尺的白玉荷葉盤,盤上坐的是全城技藝最為宛妙的少年笛手,百鳥鳴囀般的笛聲一路從王城門前響到港區,兩岸窗前與風台上的少女們用淺口碗盛了酒,一碗碗盡向著笛手身上潑去,卻又都夠不著,徒然在空中扯出一道道七彩虹光。


    這是一年一度的慶典,油膩煙火的生活裏陡然綻放的一朵龐大的、不會結果的謊言之花。


    湯乾自唇間甘甜辛辣的酒味逐漸褪了,這才覺出旁的滋味來——原來甘醴一般的女孩兒,淚水終究也是鹹苦的。他周身血脈奔湧,心裏知道是醉了。


    “走吧,阿盆,送我迴宮裏去。”季昶彎下腰,對著誇父的耳朵說道。這誇父正是六年前在港區拆毀酒館的那一個,當時被湯乾自手下一夥人圍住,挨了十幾刀也不退縮,他那雇主卻把他撇下跑了。眾人歡喜阿盆有骨氣,求過了湯乾自,把他拖到城裏那兩座小樓之一裏邊去養傷,最後幹脆召他入夥當起夜賊來。


    誇父眨了眨眼,道:“殿下,後頭可還有東陸的戲法呢。”


    少年手裏撫摸著三途隼的翎羽,眼神卻遙遙地落在帕帕爾河對岸,隔著舞踏喧嚷的彩船,隱約看得見對麵白衣勝雪的少女。過了好一會兒,才心不在焉地說:“不看了。”


    “給將軍的信也不送了麽?”


    季昶一振手腕,三途隼便向火光映紅的空中飛去。


    “又不是一刻也離不開,讓他獨個兒多玩一會兒好了。咱們這就走吧。”


    阿盆答應一聲,轉身小心翼翼往人叢外邊走。


    季昶坐在誇父肩上,慢慢打開膝上擱著的碩大竹紙袋子,抽出十多枝特別稠密的蒲公英來,也沒費勁去吹,夜風一過,紛紛拂拂,一場雪似的全都落淨了。


    xii


    麟泰三十三年暮春的那場醴雨祭典之後,緹蘭反複地做著同一個不可解的夢。


    那是一個東陸女子,兩支鋼鏃長箭淩亂穿過心窩,自高峻城樓決然縱身躍下,曳著烈豔絲絹衣衫,直到墜落地麵,始終像是一團不肯熄滅的火焰。


    緹蘭總是在夜中霍然驚醒,反複迴想那張麵孔,眉目曆曆,竟是從未見過。


    那些亂夢,在時光的漆黑幕布上縱橫劃出裂隙,容她覷看未來的一角,然而看見的是誰,或是怎樣的情形,卻不由她選擇。


    日子飛快過去了。叛亂的僭王軍隊失去了瀾州的最後一座城池,不得不冒險急行橫穿東陸,兵力折損慘重,流竄至中州西北負隅頑抗,褚仲旭的天下幾乎已成定局。麟泰三十四年一月,僭王褚奉儀殘部渡海北進,他多年前遠嫁瀚北鵠庫部的異母姊姊紅藥帝姬亦揮軍南下,突破黃泉關前來接應。眼看著褚奉儀即將逃入蠻族地界,旭王褚仲旭與清海公方鑒明率領王師全力追擊。


    整整八年,吞沒了數十萬軍民的骨殖腐肉,東陸的土地就算再怎樣貪婪嗜血,也快要飽足了罷?


    西陸各國卻是一派安泰景象,靠著販賣刀甲糧草,都所獲不菲,其中尤以把持大半航路的注輦為甚。二月的宮內紀事裏,隻記著預備三月王太子索蘭的八歲誕辰的種種冗長事務,公主緹蘭豢養的一對東陸錦花狸下了一窩崽子,倒是最熱鬧的事情了。


    緹蘭午後無事,讓弓葉扶她去昶王居處閑談,誰知季昶早一步叫英迦大君跟前的人宣走了,湯乾自當然也隨侍著去了。緹蘭想了想,道:“也不知道那些狸怎麽樣了,既是出來了,幹脆咱們上別苑去走走。”


    別苑外頭伺候的人見是緹蘭來了,早在地下跪成一排。緹蘭身份本來尊貴,更兼是英迦大君的親外甥女、王太子唯一的同母姊姊,宮人對她格外奉承。


    “咦?今天怎麽搬出來了。殿下當心,全在您腳下呢。”弓葉道。


    緹蘭笑著便俯身去摸,原來草地上鋪著氈褥,母獸蜷成一盤打盹,蓬鬆大尾巴將絨絨的幼崽圈在裏邊,隻露出五六個粉嫩嫩的小鼻頭。這錦花狸是養熟了的,由著她撫摸,懶洋洋的十分愜意。


    忽然緹蘭疑道:“哎?這小的怎麽少了兩隻?”


    宮人迴道:“那兩隻特別弱的不敢見日光,放在屋裏呢。”


    緹蘭道:“怪可憐的,弓葉你扶我進去瞧瞧。”


    弓葉答應一聲,領頭的宮人卻慌了手腳,叩頭道:“實不敢隱瞞殿下,那兩隻不大好了,樣子怪可怕的,徒然驚嚇了殿下。”


    緹蘭眉心一揚:“我說是瞧瞧,其實又看不見,總歸你們說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罷。”


    宮人們知道她脾氣上來了,不敢多話,隻是一個勁叩頭。


    緹蘭抬腳就往前走,弓葉連忙趕上去攙著她的手。人是進門去了,還有一句話輕飄飄丟在外頭:“我頂討厭人說瞎話哄我。”


    領頭的宮人伏在地上不敢起來,滿頭是汗。


    剛進了屋子,便聽見幼崽哀叫與水聲撲騰。弓葉像是吃了一驚,以東陸言語極快地喝了句什麽,又是一陣水花潑濺,幼崽淒厲細弱的叫聲才算漸漸平息下去。


    緹蘭不明就裏,麵上還含著笑,問:“怎麽了?”


    弓葉憤然說:“這個東陸婆子要把小狸浸在桶裏溺死呢!托殿下的福,咱們要是來遲一步,可就沒救了。”


    “怎麽無緣無故這樣狠的心?”緹蘭恚道。


    狸性子嬌貴,宮裏配給八名老成宮人,臨產前還特意聘了兩個東陸婦人來照看,語言不通,平時緹蘭來的時候,都是弓葉在一旁轉述。


    婦人察言觀色,知道闖下了禍,也不等弓葉問話,自己在地上磕著響頭,用東陸語言反複喊著什麽,像是告饒。


    緹蘭聽著心裏陡然一緊,攥牢了弓葉的手,說話音調都不穩當了,一迭聲追問:“她說什麽?她說什麽?”


    弓葉答:“這婆子說,這兩隻崽子眼看就養不活,還要把疫病過給別的崽子,當真不能留了,請殿下明察。”


    緹蘭嘶著聲音道:“前八個字,隻要那前八個字!你給我一字一字說明白了!”


    弓葉忍著手上鑽心的疼,急急說:“她前八個字說的是……‘殿下,不能留它性命’。”


    那股攥著弓葉的、仿佛要將她絞出汁來的氣力,慢慢鬆脫了。緹蘭全身的血衝上兩太陽穴,眼前昏黑,心裏卻頓時空曠得像個雪洞。


    這句東陸話,她不懂,卻記了將近十年,音調起伏抑揚頓挫,皆是曆曆在心。


    烈火焚城的夜晚,六歲的她抱著索蘭在王城中奔逃,無處藏匿。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她在這麵,少年在另一麵,為各自的命運追逐著,竭力奔走。屏風到了盡頭,忽然被他一把拽住了手,兩道不相幹的絲線,就此綰成一個死結,無從拆解。她頭一次聽見這少年將軍的聲音,他說的就是這句話。


    再往後,追兵盡滅,摟著她瑟瑟發抖的小男孩兒終於鬆開了雙臂。四圍那樣靜,遍身血汙的兵士們圍繞在他們身邊,將動蕩的殺伐聲隔絕在外,令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全。他說的,還是這句話。


    那果決勇毅的清澄聲音,想來是能夠號令萬軍的,連她這般言語不通的異國女孩,每每聽見他的話語,也燃起微小的勇氣,咬牙忍下了一次又一次要驚恐尖叫的衝動。


    人人都說當年是他救了她,她也一直這樣相信。


    原來他說的是,殿下,不能留她性命。


    東陸婦人在地上伏了許久,聽不見動靜,大著膽子偷眼窺看,隻見那白衣公主直愣愣站在原地,眼上遮著緞帶看不清神情,旁邊扶著的女奴也不敢出聲。約莫過了小半刻的工夫,公主才開口說:“那隻好殺了罷。”說畢風也似的掉頭走了,白裙如嶄新的大帆一般飄揚起來。


    xiii


    被準許接近英迦大君身側的人不多,季昶是其中一個。


    注輦一國有兩個君王,名義上的那個,終年累月在華麗帳幕後散發著腐臭的死氣;實際上的這一個,萎縮的肉體穿著小錦袍,陷在重重衾褥之間,像個駭人的怪嬰。每次見到英迦大君,季昶總是忍不住要惡意地想:扼死這個權傾一國的人,隻需要用到一隻手吧。


    季昶見了禮,宮人隨即捧來幾個羽毛墊子,侍候著在矮榻跟前坐下。


    “兩個月不見,殿下又長高了些。”英迦大君斜過眼來看看他,笑道。


    注輦人輪廓本來深邃,膚色黝黑,多半有著烏濃流麗的大眼睛,可是英迦大君長久不見天日,有種陰沉沉的白皙,襯著熾亮的眼睛格外驚心。季昶從來厭惡他那種眼神,麵上自然不露出來,也笑道:“白長個子,不長腦筋,有什麽用呢。”


    大君依然是笑,自己從床上一把撐了起來,順著那股勁,將身體摜在堆積如山的軟枕上,恰好麵對著季昶,喘口氣說:“那也是好的。”自十七歲落馬摔斷了脊梁之後,這就是他所餘下的全部力氣與靈巧了。


    季昶微微一笑:“若能有大君百分之一的睿智,倒真好了。”


    英迦若有所思看著他,道:“你這孩子真伶俐。你那個小將軍雖然也聰明,卻是一種傻聰明。”


    “震初他雖然斯文多智,實是武人的剛方性格,哪能像我這樣油滑。”


    “多智而剛方?嗬,這兩樣品性都是極難得的,隻是同擱在一個人身上,未免相互掣肘。殿下這樣器重他。”


    季昶麵色肅了一肅:“震初於我,如兄如友。若沒有大君與他,季昶十年前就沒有命了。”


    英迦瞥了他一眼,輕笑:“若殿下在吾國出了什麽閃失,他也是一死,職責性命相係,自然竭盡忠誠。待迴了東陸,天高海闊,良材更如飛鳥投林,盡歸殿下麾下,即便小將軍一時不在身邊,也盡有人可供差使。”


    一瞬間季昶氣息凝滯,很快又笑起來:“那還遠著呢。”


    “說遠,也不遠了。”英迦大君點頭,“對了,今天請殿下來是有正經事要問的。殿下覺得緹蘭這孩子如何?”


    季昶腦子裏翁然響了一聲,壓抑著心裏波瀾,道:“公主殿下端莊淑德,姿容絕代。”


    “這樣說來,殿下真是不嫌棄緹蘭的了?那我就安心多了。”


    “大君,這是……”


    “鈞梁陛下有個妹妹紫簪公主,你往我們西陸來的時候,她也往你們東陸去了,預備將來許配給皇子的。後來嫁了你二哥旭王為正妃,你都是知道的。這個月旭王追擊褚奉儀到了黃泉關,紫簪在陪都霜還城的王府裏養胎。剛剛我收到消息,唉,她如花似玉的一個人,竟然遭人投了毒,歿了。”大君本來是閉著眼的,此時眼皮子下撩起一道縫來看著他,慢吞吞道:“我想著再送一名公主過去,你們兄弟或許眼光近似,你喜歡,旭王八成也是喜歡了。”


    季昶心裏萬丈波瀾一瞬間變了地獄火海,卻展顏笑道:“緹蘭殿下身份何等高貴,若非我二哥那樣帝王之姿,又有誰堪與相配呢。”


    “說起來世事也是無常。前年夏天,聽說旭王在通平城下受了重傷,幾乎歿了,我那會兒就在想,倘若旭王當真殉國,少不得我這邊也要打點準備,送昶王殿下您迴東陸去力挽時局。緹蘭日常與殿下最是親近,就訂了親事,跟著去侍奉殿下也無不可。沒想到旭王天佑吉祥,眼看霸業將成,沒福氣的卻是紫簪。殿下若有歡喜的公主,也隻管跟我要去就是。”


    “我六七歲上,母親給定過一門親事。因隻是朝臣的女兒,不曾通傳各國,想來大君不知。說來慚愧,國內變亂生死茫茫,尋不著她,我也無心另娶。”季昶仍是笑。


    英迦明知他是扯謊,也不計較,笑道:“貞信重諾,殿下真是深情的人。這樣,殿下日後榮歸東陸的時候,也順帶為緹蘭送嫁好了,我那些使臣都是草包,叫他們送些書牒禮物也就罷了,送我那個寶貝外甥女兒卻放心不下。”


    季昶俯首道:“定當不負所托,護送公主平安抵達天啟。”


    “如此我就安心了。今後與殿下這樣促膝相談的機會,也是沒有了。旭王登基後,下詔召你迴國,隻怕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情。先與殿下道一聲恭喜與保重。”


    二十歲的皇子抬眼注視著眼前人的雙目深處。當年,正是這個殘弱之人教他知道,要反身扼住造化的咽喉,除了刀槍劍戟,尚有別的路途。那一刻,他心底裏另有一扇門打開了,門內噴薄而出的,是野心的烈火。


    此刻季昶卻看不出他一絲心思端倪,隻得立起身來,慎重行了一個禮。英迦大君含笑受下了,道:“一介廢人,不能起身與殿下握別,恕罪。”


    季昶望外走了兩步,忽然又迴頭來,躬身道:“有一件事,季昶心裏存了許久,時時想著請教大君,又怕僭越。”


    “不敢。但凡能為殿下解答,自然知無不言。”


    “盤梟之變至今已近十年,坊間謠言流布未曾少歇,雖然遮遮掩掩,意思竟是指大君您竊國篡權。”季昶見英迦麵色如常,大著膽子說下去,“大君為何從不辟謠,把實情傳揚出去,卻白白背負汙名呢?”


    英迦失笑:“你是說實情?”


    季昶沉穩點頭:“實情。”


    那殘廢的霸者緩慢收斂了笑容,娓娓說道:“我是一個廢人,不能縱馬挽弓,亦不能航海行商。自然,憑著這個出身,隻要願意靜靜躺在床上等死,也能過幾十年安泰日子,可是我偏不願意。手中無權,我便覺得不安穩,然而天下的權勢就那麽些,我進一步,就有人要退一步,鈞梁自然要猜忌我,可我就是放不了手。權力是多醉人的東西,哪怕我躺在這兒,也能興風作浪,隻因我手裏把握著旁人想要的東西,他們便甘願充當鷹犬去為我奪取更多,這權勢便像雪球越滾越大。我這個廢人是一筆寶藏,這些賊啊,分贓永遠不均,若有一個要殺我,必也有一群要護衛我——你看,他們用自己奪來的東西供養著我,還得乞求我的恩寵!”


    他這話說到後來,笑不可抑,止不住地咳嗽起來。緩了口氣,又說:“鈞梁不殺我,我將來也要殺他,並不算是白擔了虛名。哪個君王能逃一死?我一日活著,不能一日沒有權勢,可兩眼一閉,也就萬事皆休。我是這樣的人,更談不上什麽傳承後嗣,一切最終還是索蘭的。那些流言放在街巷間,將來對索蘭也是好的。”


    季昶背後寒毛支支豎立,搖頭道:“大君深慮,季昶不甚明白。”


    英迦笑起來,像是真被他逗樂了似的:“殿下。殿下可記得,您十四歲那年直闖這個寢殿,向我說出一番取信於世、唇亡齒寒的大道理,端的是針針見血,語氣又委婉巧妙。那日我便寫下手諭,命將所約的糧草布甲交予殿下,轉運北陸大徵陪都霜還城去。那可不是被殿下一番話唬倒了。


    “那日我方才從逢南迴來,就是宮內的王子,也不一定就知道。宮人、侍衛、內臣,我不知你買通了哪一路人,這是機巧的小手段,布線卻不是一兩日、百十個銀銖的事情,於是我知道殿下早有遠見,也有心思。


    “照理來說,世人被當麵指斥背信棄義,多半要氣急敗壞,奇的是你一番話說完,我不僅顏麵無損,還覺得你這孩子真是體恤懂事,我肚子裏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你都知道一個個繞過去。好人揣測壞人的心思是難的,隻有壞人才這樣明白壞人,我又知道了,殿下有謀,還是惡謀。


    “那時候旭王身邊義軍與勤王軍隊日漸壯大,糧草自然很快不能支持,縱然有商團扶助,畢竟有限,遠比不上注輦一國之力。你也是走投無路,才行此一招,足見殿下明時勢,有膽識。


    “殿下那時候年紀小,思慮或許不甚縝密,其中一半的主意,我看還是你那個小將軍出的。做君王,未必要樣樣皆能,隻要知道什麽事兒該聽誰的見解,也就算得上是半個明君了——霜還城裏那位旭王我不知是何等樣人,可殿下這般的樣樣俱全,我不由得想,這一代的東陸帝王,莫不是就在我眼前?”


    季昶聽他這一番話緩緩鋪排,正不知道兇吉,及至聽到這最後一句,猛然一激靈,連忙笑道:“大君莫要取笑季昶。”眼裏卻淩厲起來,竟是有了殺意。


    英迦笑著擺了擺手:“我囉噪了這許多,不過是要殿下明白,你與我雖各有苦衷,倒是心思相近的人。”


    季昶心裏稍為平靜,依然滿麵懶洋洋笑意:“我年紀小,貪玩不懂事,大君既然將緹蘭嫁與二哥,如何又縱容我在二哥身邊調皮搗蛋。”


    這一下英迦是真的暢快大笑起來,聲音尖細猶如夜梟。


    “殿下惦記的又不是我手裏這點破東西,我何必多管閑事?倒是殿下有一日壯誌得伸,切不要忘了注輦才是。”


    季昶告了退,才走到樓下花廳,湯乾自便迎上來道:“殿下,港口新傳來消息,紫簪王妃故去了。”


    季昶一手揉著眉間,疲憊地說:“我知道了。”


    緹蘭迴到寢宮,宮人稟報說昶王已等了好一會兒。


    她走上二樓南邊小暖閣,便聽見衣襟窸窣與刀甲相撞之聲,曉得是季昶與湯乾自都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季昶見跟進來的隻有弓葉,道:“你們那個八寶茶呢?我老惦記著,就是你們小氣,總不拿出來奉客。”


    弓葉看看緹蘭臉色,微笑道:“這就去做,隻是那玩意費工夫,殿下多坐會兒。”說著退了下去。


    湯乾自靜聽著弓葉腳步去遠,才走過來牽緹蘭的手道:“緹蘭,我們有話要和你說。”


    緹蘭雖是笑著,明淨眉宇間隱約一股愁鬱,道:“我也有話要和你說。”


    “英迦大君要送你去東陸,與我二哥和親。”季昶咬著牙,“他要你跟我一同迴去。”


    緹蘭緩緩揚起臉來,唇齒皆白,扶著湯乾自的手,指甲全摳進他手腕裏。她盲了的雙眼掩蓋在緞帶下,再也看不出神情,卻有一種凜然透骨的奇異寒意。


    湯乾自覺得自己手中握著的是一段冰,正緩慢地、無可阻擋地消融下去。


    她沉靜點頭道:“方才我去看狸,迴來路上大君派人來傳我,說的也正是這事……我應承下來了。”


    此言一出,兩個青年都是一愕。


    “緹蘭,那你與震初……”季昶急急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


    湯乾自握著她的手,不自覺用了極大的氣力。沒有話語,隻有一肚子岩漿翻滾煎熬,卻吐不出來。


    緹蘭任由他握著,良久才抬首說:“震初,對不住。”


    他們倆看慣了她平日跋扈任性,竟是從未見過如此柔順和氣的模樣,知道她當真是狠下了心。“你們莫不是吵架了?不要賭氣。”季昶道。


    緹蘭神色平板無波,說話的聲氣亦輕弱,像是個受了重傷的人似的,道:“我哪有。”


    趁湯乾自漸漸放鬆了力氣。她將手輕緩無聲抽了出來:“人人尊我一聲‘殿下’,都說我是未來王上的姊姊,我嫁人,原是替索蘭去嫁的。平日裏奴隸內臣由著我支派折騰,身上隨便摘一件東西下來,夠平常人家半年開銷,豈是平白無故的麽?就是等著派這樣的用場的。再說,英迦舅舅定下的事情,誰又能違逆呢。”


    聽見英迦名字,湯乾自與季昶臉色也白了。


    屋子裏靜了半晌,季昶才滯澀地說:“你且別急。這事兒有個法子,隻是極險,未知能成不能成。”


    緹蘭沒有半點喜色,默然頷首道:“隻怕不成。”


    季昶登時被她噎住了。


    這時候弓葉送了八寶茶進來,道:“殿下,貢緞的樣子候在外頭,等著您選了裁新衣裳呢。”


    “等會兒。”緹蘭擺手,轉身走到窗前去。弓葉行畢了禮,下去了。


    二月的陽光是淡白清冷的,從鏤刻十二代先王史詩故事的黃金窗欞間映到屋內,在緹蘭臉上投下曲折纖細的黑影子,仿佛罩著一層陰暗的紗。桌上的茶盞誰也不去動,轉眼散盡了濃甜熱氣,冷透了。


    “緹蘭。”


    緹蘭麵朝著窗外,曼聲答應:“嗯?”


    季昶道:“如今宛州西麵海上海寇橫行,不能通航,應是穿過滁潦海,往泉明港去。到了泉明,便有皇宮女官與車輦前來迎接。你們注輦人送嫁時要披十八重皂紗,不到新郎麵前不得揭開,不如……”


    “不如?”她仍是沒有轉迴頭來。


    “若弓葉能替你進宮,你不如就在泉明暫且住一陣子,震初再轉迴來接你。”


    緹蘭略一沉吟:“然後呢?”不等季昶迴答,她自顧自道:“然後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小王爺,這不會錯了。震初是你嫡係中的嫡係,自然在朝為官,或是邊關大將。我深居簡出,隻說是湯將軍在西陸娶的夫人,若是夜裏得了夢兆,自然通報給你們知道。你們主從一心,一個位極人臣,一個常勝不敗,大家平安和美,倒也不錯。”


    季昶聽出她話裏譏諷,反複思量,卻始終隔著點什麽,他揣測不透。


    “緹蘭,我答應過,總有一日要帶你走。如今已耽擱不得了。”湯乾自望著她纖細背影,五內如焚,握刀的手暗暗迸出了青筋。


    緹蘭點頭:“原來你一直記著。”頓了頓,又說,“時候不早,外頭還等著送綢緞樣子給我選,順便喚他們進來吧。”


    季昶待要說些什麽,見緹蘭顯是逐客的意思,隻得忍下。


    湯乾自深深望了緹蘭一眼,如鯁在喉,聲音卻還是清朗堅毅:“臣下告退。”說罷決然轉身便走,軍袍下擺卷起一陣小小氣旋,仿佛多一刻亦不能停留。


    弓葉引著一隊宮人,送進幾十本花樣冊子來,卻見緹蘭兩手攀住黃金窗欞,原本纖巧的兩肩像是忍著巨大疼痛,都垮了下去。那鴉黑的頭發全拆散了,如子夜海上的波瀾一瀉至地,兩道絕長緞帶夾雜在內,白得觸目驚心。


    “殿下!”弓葉合身撲上去,慌了手腳。


    緹蘭霍然轉迴身來,下唇咬成了殷濃的朱紅顏色,卻是在忍笑。豔麗寒苛,與年紀絕不相稱,然而那神情,的確是笑。


    弓葉駭得幾乎要哭了,心裏倒還明白,忙屏退了宮人,一陣簌簌衣襟響動後,屋子裏隻剩了緹蘭與她。她去掩上了門,轉迴來時,緹蘭已在桌畔支著額角頹然坐下了。弓葉輕手輕腳取了暖爐擱在她腳下,重沏一杯熱茶送到手裏,卻被緹蘭握住了手,纖細冰冷的五指捆在腕子上。


    “弓葉,我有事求你。”她說,“你能應承我麽?”


    弓葉見緹蘭臉色淒涼,忙在她膝側跪下了:“弓葉的命都是殿下的。”


    緹蘭搖頭道:“這事非你應承不可,我求你。”


    弓葉止不住流下淚來:“殿下,海賊村寨之間,火並滅門從來不是稀罕的事情,不知有多少寨子裏的女孩兒被擄到岸上來販賣,賣不掉的全成了海賊祭祀龍尾神的人牲,若不是殿下,弓葉七歲上就沒命了,哪能錦衣玉食活到今天?哪怕殿下要弓葉的命……”


    緹蘭眼裏亦盈滿酸楚,彎身下去抱住了她的女奴,眼淚打在弓葉的輕綃衣裳上,都是銅錢大的印子,卻還是強笑著道:“那迴表哥表姊們領我去挑奴隸,容貌豔麗、能歌善舞的都讓他們選走了,角落裏隻剩你一個,大家都說又黑又瘦不好看,我本不想買,隻是你拽著我的衣角不放,說你會講故事,我才買下了的。買你一輩子,卻隻花了半個金銖,實在是筆一本萬利的生意。”


    弓葉哭得更厲害了,道:“不,殿下聽說賣不掉的奴隸要拿去祭神,連價錢都不問,便要買下弓葉,弓葉一輩子記得。”


    緹蘭撫著她的頭發,垂淚道:“弓葉,我實在舍不得與你分開。隻是那件事,希望再渺茫,我終要一試,你知道,我等了這許多年。”


    弓葉猛然抬起頭來,一臉驚惶淚痕。


    三月十二,東陸傳來消息,黃泉關北四日五夜的紅藥原合戰中,王師一役畢功,殲敵五萬餘,叛軍殘黨全滅,鵠庫軍大折,六翼將中的顧大成斬得僭王褚奉儀頭顱,紅藥帝姬則被踏死於亂軍之中,隻收得殘肢數三。


    四月十七,褚仲旭於東陸帝都天啟登基,稱帝旭,改元天享,領軍還朝。


    五月初九,大徵使者抵達畢缽羅,呈遞文書,通報新帝踐祚、故紫簪王妃冊立為皇後等一應事宜,又向昶王轉呈了召還的詔書。


    昶王與緹蘭公主一行的行期,定在五月廿日。


    xiv


    出了畢缽羅港,乘著仲夏的西南風航入滁潦海,晝夜兼程十五日,遠遠就望見了閔鍾山。從半天航程以外,便看得見天際蒙蒙一帶灰煙,逐漸駛得近了,才自蒼灰迷霧中顯露出崢嶸形狀來。


    水手們輕捷地在帆索間跳躍搖蕩,幾張右副帆以精巧準確的角度兜住了風,木蘭長船便平緩優美地漸漸向左劃出流暢弧線,人們驚歎著湧向右舷。這是地中三海上最大的島嶼,亦是一座漂浮於海上的山峰。島南的遲染灣內,劈麵赫然就是數十丈高的石崖,如赤紅瀑布自半空中潑瀉下來,陡直險峭,絕頂處有飛鳥唳叫盤旋。據說這是數百年前一場山崩留下的遺跡,而坍落下來的萬斛岩礫都堆在斷崖腳下,成了一片嶙峋的血紅石灘,潮頭颯颯湧上,又自無數罅隙中倒流出來,風與細浪一同唿嘯著穿過那些罅隙,吹出淒涼嗚咽的悲聲,令人膽寒。


    船身走了一個大彎,已幾乎是船頭向海,傾側著緩緩向西靠泊過去。這樣荒蠻冷清的石灘旁,卻有一列數個碼頭,每一個都有二十泊位。往來的隻有注輦船舶,多半也隻是中午入港停泊一夜,船東與商人們登岸,自一道盤曲小路登上石崖頂上的龍尾神廟祭祀祝禱,夜求一夢,次日清早便起錨出航。這樣水深徑闊的少有天然良港,卻沒有商集市鎮,連海盜也不願紮營於此,儼然是座無人之島。


    商船從極東的浩瀚海帶來謠言,據說在那裏,數百年來始終有驅策鮫鯊的海語者出沒,亦有流言說,若能尋到渙海與濰海上某些隱秘海域,用籃子墜下貨物,吹響螺號,便有鮫人浮上海麵與之交易,若他們滿意貨物,便會用那些絢麗輕軟如晚霞虹霓的鮫綃來換取。但是注輦人對這些傳聞一向置之不理,他們謹慎地與傳說中的神祇一族保持著敬而遠之的距離。他們懂得傾聽海底的歌聲,以此指引商船滿載俗世的幸福,平安返迴港灣。


    緹蘭獨自立於船首,慣常的簡淨白衣已換了鋪金灑赤的薄綃袍子,後裾如珍禽翎尾般曳地三尺,飄然欲飛。她眼上的白緞帶亦除去了,海上風大,外頭籠著明藍繡本色牡丹的霜還錦披帛,渾身上下,除了頸間的龍尾神黃金墜飾與鬢邊巴掌大一朵黃金纈羅花,一件舊物也不見了。


    “緹蘭。”


    她聞聲轉迴頭來,向著身後喚她的人一笑。淺淡的三分笑意,經唇上明豔的胭脂渲染誇張,倒也像有了七八分。近身的時候,他們總要喚她的名字,以防驚嚇了她,久之成了習慣。那兩個自小領著她玩耍淘氣的男孩兒,都已經是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了,老習慣始終未改。


    季昶走上前來,與她並肩迎著海上腥鹹的清風。她看不見,卻也知道湯乾自一定是落後兩步,侍立在側。


    “好久不見你來,幾乎不認識了。”季昶笑道。


    緹蘭亦笑:“不過是換了衣裳罷了。起程之前總是忙,選衣料、裁衣裳、學你們東陸宮裏那一套一套的規矩,脫不開身往你們那兒去。”


    靜默了片刻,緹蘭道:“你不怕麽?”


    “什麽?”季昶說話總是一副快活懶散的聲調,隻像個尋常紈絝少年。


    她盲翳的雙目望著遙遠的海天之交:“你打碎神像的那天,我做了個噩夢,夢見你死在海上,還記得麽?”


    季昶哧地笑出聲來:“怎麽不記得,你那會兒哭著不準我再迴東陸呢。”


    緹蘭輕輕搖頭:“萬一是真的呢?”


    少年王公嬉笑著說:“那就有勞殿下再做個夢,夢見我死裏逃生不就得了。”


    緹蘭蹙眉道:“我沒有那本事。”


    季昶亦逐漸收斂了笑意:“世事不過一場豪賭,我不是不怕死,隻是,在那毀滅的限期到來之前,不論付出何等代價,也必要做成我想做的事情,否則……我就全盤皆輸了。”沉寂了一會兒,像是發覺自己失言似的,他猛然兜開話題道:“我記得你從小就想來這兒。”


    緹蘭又搖頭,鬢邊的黃金纈羅花瓣便隨著輕輕擺動:“那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她唇角含笑,“那時候,弓葉每天夜裏陪著我睡,給我講海賊船上那些荒唐又美妙的故事。她說,閔鍾島的深處有片湖泊,岸邊滿是火一樣的纈羅花樹,比銀子還明亮的湖水深處埋藏著沉沒的宮殿。它的牆壁是整麵的晶石,台階是整塊的瑪瑙。黃金、珊瑚、髓玉和龍涎香,龍尾神把他們無窮的財富,還有幾千年裏所有沉船上的寶藏都堆積在那兒,就算有十個最高大的冰川誇父,一個踩在一個的頭上,還是會被珍寶淹沒。”


    季昶嘴邊擰起一絲冷哂,他從來不屑於注輦人的信仰。但緹蘭的聲音有種催眠的魔力,他沉默著,讓她說完這個流傳千年的故事。


    “神祇們坐在結冰的宮殿裏,迴憶起遠古的年月裏那些還能在大地上縱馬馳騁的日子,就流下淚來。龍尾神的淚水是宛如晨星的珍珠,每一顆跌落地麵,都在宮殿裏激響歎息的迴聲。迴聲泛起小小的漣漪,從湖底傳遞到海底,一路上漣漪變成波紋,波紋變成浪濤,浪濤像山一樣站起來,又像山一樣倒下,於是天空中起了風暴,這就是白潮。滁潦海上所有的海賊都知道那個寶藏有多誘人,就像他們知道白潮有多可怕。無數人懷著野心與夢想,出發去尋找那座宮殿,可是他們一個也沒有成功。閔鍾的森林和湖水是會吃人的,許多人僅僅是去湖邊摘采纈羅花,就送了命。”


    這時候弓葉來稟,馬匹備妥,即刻便可起程往山上神廟祭拜。緹蘭微笑道:“正和昶王殿下說你那故事呢。”說罷,向他們微微垂首致意,灑然轉身走了。弓葉連忙跟上去攙扶,不知為何,眼眶是紅的。


    通往神廟的岩壁小路隻容一人,侍臣衛兵均是縱隊徒步而行,隻有兩匹馴化了的嬌小善攀的岩羚馬,供緹蘭與季昶乘坐。起初還聽得見海濤咆哮,到半腰時耳邊就隻剩下巨禽振翅般的風聲,迅疾的風巴掌似的推在人身上,傳令下來的時候,一路都是喊叫著的。縱然當年初至注輦的途中已走過一次這條小道,季昶低頭鳥瞰斷崖底下,還是不由得目眩心驚,原本半人高的海浪隻像是一圈細碎的白邊兒,犬牙交錯的石灘全看不見了,腳下海鳥唳鳴飛翔。湯乾自替他穩穩牽著轡頭,弓葉牽著緹蘭的馬,一行人小心謹慎,但求行路穩妥,抵達崖頂花費了兩個多時辰,已是午後雷中四刻時分。


    極目四望,南麵是金屑粼粼的海麵,遲染灣內泊有整支王家船隊的碼頭隻剩一道模糊的白線。北麵神廟背後,細瘦鬆樹皆順著海風的方向倒伏而生,先是疏朗,到了避風的低處才直立密實起來,一垛垛陰濃油綠,堆積得嚴不透風,樹隙中稍為寬鬆的便是路了。


    數百年前的那場山崩把山體劈裂為兩半,連帶著神廟也隻留下半座。那不像是注輦人精巧繁雜的建築,有人說建造它的是一個早已消亡的遠古民族,也有人說,建造它的就是龍尾神自己。建築出奇地簡單高大,潔白雲石堆砌而成,絕無嵌飾。合抱的雲石柱基上雕琢龍鱗紋,有的站立衝天,有的傾屺在地,小半已被紅色的砂土掩埋起來,像遠古巨獸的骨骸了,剩下半座神廟寂寥地站在那裏,迎著獵獵的風露出空洞而肅穆的腔子。


    十二名司禮官唱起了頌歌,表示甘願畏服於神明威勢的意思。調子悠長奇異,言語陌生,據說是那些從風暴中撿得一條性命的水手們流傳下來的。不管是多麽晴朗寧靜的正午天氣,隻要遠處傳來這樣的縹緲歌聲,轉眼黑夜就會降臨人間,天空中風雲奔突,桅杆上亮起幽幽的冥火。那是召來風暴的龍尾神的歌聲。


    季昶伸手牽了緹蘭,走進殘破的神廟穹頂蔭蔽下,湯乾自與弓葉拱衛兩側,侍臣隨後魚貫而入。地麵上曾鋪砌著的雲石六角巨磚大半破碎逸失了,露出下麵斑駁的基石來,陽光零散地投射在這裏那裏,留下光斑。神廟大殿盡頭,從那些灰淡的基石裏忽然立起白得耀眼的兩人多高的雲石海浪來。


    它們雕琢得那樣精致而逼真,翻卷著、沸騰著、怒吼著,像猛獸追逐可憐的獵物一樣追逐著每一艘敢於駛入深海的船舶。


    在那靜止的、荊棘花冠般的巨大漩渦中心,海洋的主人就坐在那裏。西陸諸國崇拜的龍尾神像,皆是這一尊的縮小仿製品——昂首而歌的絕豔女郎模樣,腰上為人,腰下為蛟,耳廓尖薄,一頭湛青鬈發絲縷紛拂,如同在看不見的水波中飄搖。但是沒有一件仿製品能與她媲美。她高大、壯麗、神色如生,仿佛在亙古靜寂中追憶著萬裏風濤的迴響。


    十人高的龍尾神坐像麵前擺放著累累的花串與果物,有些已然枯幹,有些還新鮮。在這些供物之間夾雜著小小的陶甕,疾風吹過便揚起煙塵,是海賊奉獻給龍尾神的人牲的骨灰。在龍尾神的神廟內,海的子民不起爭鬥,於是海賊與商旅竟然也就各自祭拜祈禱,相安無事了,隻是那些彼此矛盾的願望,龍尾神會如何裁決,誰也不知道。


    侍臣流水般送上果物、鮮花與新酒,頌歌宛轉飄揚,像一線青煙升上天宇,無窮無盡。


    百十人齊整跪伏於神像跟前,低聲祝禱兩國安泰,海疆寧靖,世代永好,不舉兵燹。季昶在人群最前,抬眼睨視麵前的神像,相隔十年,初次來時他怯懦稚小,任人擺布,去時卻已不是當年的十一歲孩童了。他無聲咧嘴,露出一個悖逆而譏嘲的笑。有什麽關係呢,所有人都追隨在身後,誰也看不見他的神情,而他身邊的這個女子幹脆是瞎的。麵前的石像是這些愚民的神祇,可不是他的。沒有人能管束他了。


    頌歌的調子頓挫,乍然一收,歌聲又煙氣般消散無蹤了。司禮官首領隨即整理了衣袍,到緹蘭與季昶麵前跪下,稟報祭禮完畢。


    季昶頷首站起,伸手去攙扶緹蘭。俯身下去的那一瞬間,他聽見緹蘭正在低語。


    “神明啊,求你容赦我,扶助我。”


    女奴弓葉也正要彎身攙扶緹蘭。季昶看見,背著光的昏暗中,女奴美麗的眼裏墜下一滴無聲的淚。


    湯乾自站在他們身後,像一抹幽微的影。


    xv


    眾人服侍緹蘭與季昶上了馬,士卒重整隊伍,預備在天黑透之前趕迴遲染灣碼頭去。


    緹蘭取下肩上披帛交給弓葉,海風猛然灌進她鋪金灑赤的薄綃衣裙裏,像是要轉蓬般乘風飛去了。


    弓葉怔怔看著手裏明藍的霜還錦披帛,驟然痛哭失聲,把披帛丟在塵埃裏,雙手挽定了緹蘭那匹岩羚馬的轡頭不肯放鬆,道:“殿下,我與您一道去!”


    眾人都驚呆了,不知是何變故。


    馬背上的女孩兒麵色比弓葉還要蒼白,卻微笑著搖頭道:“弓葉,你可曾說謊騙過我?”


    弓葉更咽搖頭。


    “那我可曾騙過你?”緹蘭再問。


    弓葉一語不發,隻是搖頭,滿麵都是淚痕。


    “所以,你去又有什麽用呢?放手。”緹蘭苦笑。


    弓葉卻死死攥住馬韁不肯鬆開。緹蘭探出手去,摸著了弓葉纖細有力的手,極溫柔地握了握,忽然揚起手裏裝飾用的黃金細鞭,照弓葉的手狠狠抽了下去。


    季昶簡直料想不到緹蘭會有這樣大的力氣,弓葉大約也不曾料到,猛一吃痛,不自覺放鬆了掌握,緹蘭反手又是一鞭摔在馬臀上,岩羚馬靈巧地脫出人群,順著海風吹去的方向,直朝神殿後的鬆林中奮蹄奔去。


    一幹侍臣兵士都是措手不及,紛紛追趕,卻被岩羚馬遠遠甩在後頭。


    季昶正要拍馬追上去,湯乾自卻攔住了他,急道:“我去!”


    季昶看他眼裏焦慮神色,隻得下馬來,將鞭子交在他手裏。未及一言,湯乾自早已絕塵遠去。


    密林深處綠沉沉的黑暗裏,赤與金的衣袂在翻飛。陰風颯颯穿過耳邊,令緹蘭迴想起盤梟之變那夜的迅猛箭雨。她咬牙忍著細密枝條撕裂皮膚的疼痛,以及盲目的恐懼,幹脆將韁繩纏在手上,伏低身子緊抱馬頸,縱馬奔馳。岩羚馬是聰慧而忠實的生物,隻要足夠深入森林,它就會帶著她找到水源,找到那片傳說中的湖泊。


    她聽見木葉搖動,獸物咆哮,但是岩羚馬迅捷如風,轉眼就將那些可怖的聲音拋在遠處,躍過低矮灌木,繼續放蹄奔跑。


    “神明啊,假如你還憐憫我……”緹蘭握緊了胸前的龍尾神墜飾,麵頰依偎在溫熱的馬頸上,喃喃祈禱。


    岩羚馬閃電般穿過樹叢,衝破藤蘿的封鎖,蹄下有時踏起水花,有時在廢墟的石板上濺出火星。從離開神廟之後,它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同毫不猶豫地向著破滅的道路奔跑下去。緹蘭覺出四周濕涼的空氣還在繼續冷卻,逐漸要凝出露珠來,或許已是夜裏了——又或許,是離島心的湖泊更近了。


    她聽見身後遠處有人唿喚她的名字。


    他險些沒有尋到她。


    越是深入這座森林,樹木的模樣越發濃密可怖。鬆樹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壯猙獰的植物,戟張的花葉整片整片被苔蘚與枝蔓纏扭在一處,分辨不出種類數目,如同許多掙紮的膨脹的陰魂,散出鬱腐惡臭。緹蘭就佇立於道路盡頭,在馬背上安靜得像一滴水,整個人掩埋在妖綠的瘴氣裏,連一身的新鮮血痕與略有破碎的華服都被浸染成灰暗顏色。


    聽得他馬蹄聲到了跟前,她仰起臉來嫣然一笑:“你來了。”說著若無其事撥轉了馬頭,輕踢馬腹,驅策著岩羚馬繼續向前。


    湯乾自催馬趕過了她,從前麵側身攔住,抓住她坐騎的轡頭道:“殿下,跟我迴去。”


    “來不及了,震初。”緹蘭微笑道,“天色暗了吧?咱們出來總有兩個時辰了,若是往迴走,摸黑自然更慢,正趕上夜行的野獸出沒。唯一的路,就是往前走了。”


    “往前走也是死路。現在他們大概已經進林子裏來找咱們了,不如迴頭。”


    緹蘭搖頭道:“前麵走不了多遠就是湖邊,夜裏野獸是不敢接近湖水的。”


    “為什麽?”他疑惑地擰起了眉。


    緹蘭重新簪好了鬢邊歪斜欲墮的黃金纈羅:“你記得弓葉說的那個故事麽?湖岸邊開著火一樣的纈羅花。”說著就輕笑出聲,拍了拍馬頸,馬兒輕盈地向前跑去。


    “你到底想做什麽?”他幾乎憤怒了,“外頭幾千人的性命都係在你身上呢!”


    但她不答他,單隻迴頭展開笑顏,恍如春天一路開放的荒原薔薇,即使在夜色裏也是耀眼的。那笑顏讓他迴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他向她揚起了佩刀,卻始終沒能斬落下去。他虧欠她,縱然她自己是懵懂不覺的。


    他歎了口氣,又追上去,牽過她的韁繩道:“我在前頭。”


    兩匹岩羚馬前後相隨,消失在更深的綠霧裏。


    囚牢般的陰綠色似乎永沒有完結的時候,然而不知何時,四圍的景色已開始逐漸改變。仍然是綠,卻暗中透出熒亮的微光,像有無數小燈盞,點在稠密的葉子背後。又走了半個時辰,最後一絲天光也被吞沒了,可那幽涼的光始終照著他們的路。


    湯乾自望見遠處樹隙裏透出一點躍動橙紅,分明是火光,待走到半途,卻又不見了。他不知自己正去往何處,隻是任由兩匹岩羚馬帶領方向,沿著陡峭低陷的地勢一路向下,馬蹄子在地上砸出的清脆聲響越發密集,最後幹脆像陣疾風似的並轡奔跑起來。劇烈顛簸中,他一手勒馬,另一手始終不肯放鬆緹蘭的韁繩,剛要並馬過去將緹蘭拉過來,卻猛地覺得身體一輕,被一股大力突如其來直拋到半空中。


    兩匹岩羚馬先後縱身騰起,淩空躍過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靜夜莽林中忽然有浩大的光撲麵而來,一瞬間映得他眼前昏黑。


    湯乾自身體重重砸到馬鞍上,又向一側跌落下去,摔在草叢裏,被鋒利草葉劃傷了麵孔。他支起身子,發覺緹蘭亦被甩落在地,半個人倒在水中,他急忙過去,剛攬起她的肩,手卻定在半空,不再動作分毫了。


    四下靜謐,夜霧如紗流動。


    林木密密層層簇擁,最低凹處豁然展開一麵水波,是神祇凝視星夜的漆黑巨眼,瑩澈而窅暗,廣闊得令人心驚。萬千細小銀芒自水麵蒸騰起來,如煙如絮,向著天宇浮遊飛升,瀲灩湖光底下汪著一池濃釅的墨,仿佛埋藏了深不可測的秘密。


    兩匹岩羚馬想是跑了太遠的路程,焦渴難忍,早已直衝進眼前湖水埋頭痛飲。


    緹蘭伸手掬水。湖麵如漆,倒映天穹,水卻是明透無垢的,從指縫間漏下去,迴聲清寂。她欣喜不能自禁地笑了起來,像個無憂無慮的孩童。終於,這片傳說中有隱秘水道與海底相通、深埋無數寶藏的湖,她還是尋到了。


    隔著廣漠煙波,對岸驀然起了一處細小火苗,倒影在烏銀的水麵上逶迤著直鋪到湖心。轉眼又是兩三朵火焰相繼點亮,攪碎了粼粼光暈。


    湯乾自忽然拽起緹蘭,帶著她急退數步遠離岸邊,借著方才那數點火光,他發覺一道隱約波紋破開湖麵,朝他們過來了。


    那是一個人,自水底向著湖岸上行走,漸漸露出了頭顱、脖頸與赤裸上身。


    “震初……怎麽了?”緹蘭被湯乾自籠在懷裏,茫然發問。


    湯乾自卻不答她。


    青紫色長發濕淋淋地貼著峻削臉頰,額上花樣繁複的黥紋一直盤繞到眼下,那個人看起來頗為年輕,線條流暢的筋肉上覆有濕滑肌膚,泛著深海魚類的灰青色。身姿纖瘦挺直,每走一步,就像是紫雲杉的弓脊微微曲張,蘊含著沉默的力量。


    湯乾自耗費了全身的氣力,才壓抑住喉間即將爆發的驚喊。


    那些從東陸來的亡命海賊們並不買龍尾神的賬,他們會闖入這片密林,咬著魚鰾氣囊跳進湖水,向夢想中的寶窟潛下去。為什麽他們中的一些再也沒有迴來;為什麽一些流落海港酗酒度日,很快會在某一個清晨被人發現倒斃街頭;為什麽還有一些迴到了家鄉,但從此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現在他完全明白了。


    湖岸淺緩,幽暗水波在那人身前分開,隨著他一步一步近前,露出了手上提著的魚筋弩,和腰下鋼甲一般的銳亮鱗片。並無雙腿,人身下生著一條修長強健的蛟尾,盤立於地,如上古神話中的龍神後裔。東陸雖從不將鮫人奉為神祗,卻也極少有人親眼目睹過他們的形貌。那樣非人間的美,數千年前那些在風濤間掙紮求生的西陸先民初次見識之時,除“龍尾神”三字以外,怕是再也無以名之了。


    “那是什麽?”緹蘭蹙眉諦聽水聲。


    那看似半神半人的異類,此刻與他們不過二十步距離。


    湯乾自心裏思量著魚筋弩射程既遠,力道又十分沉重,貿然發難絕無勝算。即便他纏住了眼前鮫人,緹蘭目盲,獨自逃生亦極為危險,一時間竟束手無策,隻得攬著她又退了幾步。一匹岩羚馬似是飲飽了,優遊地漫步噬草,漸漸靠近了他們身邊,渾然不知兇險的模樣。


    見湯乾自一意退避,那鮫人男子也不再向前,朝著身側抬起手中弩機,隻聽得銳聲破空,另一匹仍在湖畔飲水的岩羚馬痛嘶一聲,倒地斃命,想來箭鏃是淬了毒的。他又將生著青藍蹼膜的手指向自己跟前一劃,神色漠然,仿佛是劃地為界,不可侵犯的意思,而後蛟尾扭轉,旋身向湖裏去了。不一會兒,又是鏡湖寧寂,山林潑墨,若不是那匹馬屍還倒在水中,湯乾自幾乎要以為是幻夢了。


    對岸的火光漸次熄了,可是四處星星點點,又有火光相繼亮起,或許是遠處有鮫人相互傳遞消息。


    哧的一聲,身後引燃柴草似的聲音令他心頭又是一寒。緹蘭也自先驚呆了,轉眼間又明白過來,欣喜若狂掙脫了他的手臂,循聲跑了過去。


    一朵明麗的火焰之花當風搖曳,一瓣一蕊栩栩分明,照亮了旁邊枯槁如鐵的枝幹。那樹木沒有葉子,枝條峻直,每一道都指向天空,其間零落地綴有拳頭大的瑩白花苞,被火光映出寒芒閃爍,細細看去竟是蒙著一層絕薄的冰殼。


    緹蘭低低驚歎一聲,向那火焰的融融溫暖伸出手去,卻一下子被燎著了,抽了口涼氣,縮迴手指來輕輕吹著。


    “緹蘭!”湯乾自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靠近。


    “震初,它是什麽樣子?”緹蘭也不生氣,微笑著朝他迴過頭來,臉上光彩照人。


    他剛要答話,她卻又踮起腳來,孩子氣地兩手堵住他的嘴,笑道:“不,還是別告訴我。”


    恰在此時,那朵火焰之花燃燒得越發劇烈,燦爛至不可直視的程度,一陣山風急掠而過,卻噗地熄滅了,飛散白煙裏露出原本模樣,是碩大淡青花朵,重瓣攏成碗盞形狀,又抽出蛾須一般細滑的花藥。


    湯乾自瞥見緹蘭鬢邊足金打造的妝花,一瞬間醒悟過來——那就是纈羅,烘幹浸酒飲之,一朵可得一夢的奇異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無從挽留,這花朵予人短暫的三個時辰,好讓人在夢裏重溫那些電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難得見的麵容。然而,願意為此付出昂貴代價的人卻那樣多。這毒藥般令人成癮的花朵,與醇酒一起,每日每夜,不知填補著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見底的空洞。


    “震初,你說過會帶我走。”緹蘭抬起幽深的盲眼,像是在看著他,又像是目光穿透了他。夜風裏送來遠處火焰劈啪跳蕩的聲音。


    “說過的,總有一天我會帶你走。”他安撫地握著她的肩。


    她笑意更深,語調卻黯然:“那是我逼迫你的,或許你並不情願。”


    “何苦這樣說。”他歎道。


    她還是笑:“想不到有一天,你與我之間會變成這樣。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八成是想著這孩子怎麽這樣討嫌,恨不得當包袱甩開了吧。”


    湯乾自一時語塞,記憶的河卻已決了口,自遙遠的年歲裏奔流咆哮而來了。


    他們當年都還那樣小,他年紀最大,十六歲,已負擔著季昶與五千兵士的生死,除了手中的佩刀,再沒有可以倚靠的東西了。猩紅的夜空裏落著雨,火光衝天,連雨點也都是猩紅的。新鮮的血肉濺在他臉上,漸漸迷了眼,但他無路可退。身後就是十一歲的季昶與六歲的緹蘭,兩個孩子顫抖著縮在一處。


    人都說他當年救了緹蘭,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並不是他,隻是他那一點不爭氣的憐憫之心。從來沒有舍己護人的襟懷,那個血流成河的夜裏,到處都是殺戮與陰謀,為了保全他自己與季昶,縱有一百個緹蘭,他也會不假思索地揚刀斬下。


    亂世的狂暴渦流中,他們不過是隨波逐流的螻蟻,弱小得連自身也無法保全,隻能抱結成團。他與季昶,不過是被命運的絆索糾纏著難分難解,說是盡忠職守,心裏卻時刻通明雪亮——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


    “是不是,震初?那會兒是嫌我累贅的吧。”緹蘭朝他仰著臉,頑皮笑道。


    他驚醒過來,斬截地說:“不是的。”


    緹蘭卻像是被這答案驚嚇了,麵上笑影漸漸褪去,顯出一種淒涼的驚詫神情來。他剛要伸手去牽她,她卻一轉身走開了。


    那朵熄滅的纈羅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脹,凝凍在外的薄冰上細紋蛇行,喀嚓作響,竟帶著漆黑的枝條顫動起來。僵持了片刻,潔白花苞頂端遽然裂開一線,火舌自內吐了出來,接著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著的花瓣粲然綻開,熊熊燃燒,放出熾烈的光與熱。


    緹蘭探手過去,摸著了花梗,不顧灼痛將那朵花折在手中,道:“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見的人,是頂討厭被人騙的。”


    他自己覺得周身一下子冷了下去。


    “我知道你那時候也才十六歲,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誰家的孩子,不願被連累,還怕我泄露了你們的行蹤。”她懷裏籠著那一朵火焰,卻還是背對著他,不肯轉迴來。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見。


    湯乾自開口,隻說得一個“我”字,見她靜靜搖頭,就再也說不下去。


    “我從逢南迴到王都的時候年紀還小,你不敢告訴我,自有你的道理。我那會兒驕橫跋扈,你們的苦衷自然全不明白,一怒之下難免要為難你們。後來我們漸漸……要好起來,那樣久遠的事情,也不必去掀騰了吧?一切原由,我都替你想過了,震初。道理我都明白,可還是一樣不甘心。”她聲音裏含著酸楚淚意,卻覺得身後那個人的胸膛裏亦傳來了壓抑的震顫。


    她驟然轉迴來,兩手撫上他冰冷幹燥的麵頰,在眼角旁觸著了一滴連他自己亦未曾發覺的淚。隻一滴,在她指尖上顫巍巍轉動。


    這時湯乾自才發覺,纈羅的花芯裏原來滿盛著清澄的夜露,緹蘭將那沾著淚的指尖剛一浸下去,露水便成了熔化的銀,白光愈盛,從火焰中穿透出來,火焰反倒慢慢暗弱下去,終於是熄滅了,隻剩下琉璃盞似的花朵,盈盈托著一泓冷碧的水。


    緹蘭猛然揚頭,如同要一飲而盡的姿態,卻是將一盞夜露往自己額心急急澆了下去,水花四迸,宛如雪霧飛揚,幾乎要模糊了她的麵貌。縱然隔著數步,湯乾自亦能感到那砭人肌骨的寒氣。緹蘭卻毫無畏縮,任那夜露潑灑如泉,淌過她大睜著的雙眼,在睫上與發間凝出細小澄藍冰珠,轉瞬又匆匆化去。


    湯乾自隱約知道這是一場驚人的變故,卻又存著僥幸,不敢置信。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觸碰她,那孤決的少女身姿,仿佛水中倒影,一觸即潰。


    她昂首佇立許久,蝶翼般眼睫上承著水珠,眨了數眨。仍是如石的凝固姿態,隻是站著,大睜的眼迎向天穹,湯乾自隻看得見她無聲輕笑,神色極盡歡欣,淚水卻又無遮無攔淌了滿臉。


    緹蘭垂下頭來環顧四麵,眼神流連而貪婪,仿佛是要用目光將眼前湖影林木、飄搖光焰都攫了去。


    最終,她的目光轉了迴來,實實在在是注視著他了,一瞬不瞬。


    相識十年,她在黑暗中聽著他清澄少年聲調日漸沉實,轉為溫厚的男子嗓音,像是由鐵的牢籠裏伸出手去,捧住的一掬陽光。他的麵貌模樣,她無數次猜想過,亦無數次以指尖讀過。他肩脊清削,不似武將,必定像個戎裝的文臣,眉目間自然斂藏英氣,如同劍刃上隱含的鋒銳,單在那出鞘的瞬間,才見一線懾人寒芒劃過。


    這一刻光景,她曾反複揣測描畫,如一枚蚌吞下沙礫,琢磨成珠,苦痛中有深埋的期望與甘甜。設想過萬種情境,唯獨不當如此。


    常在身側,卻素未謀麵的戀人,此生第一眼望見,他的神情不是向來的沉穩溫煦,竟是歉疚與退縮。


    緹蘭開腔說話,身上瑟瑟戰抖,聲氣卻出奇冷定。


    “八歲那年弓葉告訴我,海賊村寨間有個古怪的傳聞,說是用纈羅花芯內蓄積的夜露洗眼,可令盲歌者雙眼複明,變迴常人。可是,假如纈羅還在燃燒,就取不出露水,待它自然熄滅的時候,露水也早就蒸幹了。若是用水澆熄火焰,夜露便隨水流去,若是以冰雪來掩埋纈羅,這驕傲的花就立時枯縮為焦黑的一團。世上唯有一個辦法能夠熄滅纈羅的火焰,留存夜露……說來好笑,隻要一個長年的謊言,與那說謊者的一滴淚。”


    “謊言”二字一出,湯乾自麵色震動,緹蘭看著他,隻覺得腳下的土地亦開始動搖。眼前這個人,這許多年,隻要是他與季昶牽著她,不管是領她去哪兒,她都不問,亦不畏懼。縱然世上的人都欺瞞她哄騙她,他對她也隻有實話——她一貫這樣以為。她伸手反抱住自己肩膀,那樣用力,像是若非如此便箍不住身體,一鬆手,整個人就要嘩然散落成灰。聽見自己的聲音,她也驚詫,像是身外的另一個人,無動於衷地、淡靜地敘述下去。


    “多荒謬,世上罕有真正的盲歌者,可謂百年一見,那些聲名大噪、備受王室禮遇的,自然不願變迴常人,而那些不自知的,默默終老鄉野,怕是連這說法也聞所未聞。就算有願意變迴常人的盲歌者,就算他找著了纈羅花,又怎會有什麽說謊者願意隨他前去?自古至今,這傳說不曾有一次確鑿的應驗,簡直渺茫得荒誕。可我是個注定要終生關在黑屋子裏的人,哪怕隻是一絲光,一線希望,也願意將性命押在這上邊。僥天之幸,竟讓我賭贏了——隻是我總以為這說謊者的淚,該是我自己眼裏流下來的,沒想到竟是你的。”


    她從沒有一氣說過這樣多的話,亦從未想過,親手揭開舊瘡疤竟是這樣血淋淋的痛快。


    “整整十年,你們雖算計著我,待我的那些好意也未必都不是真的。可你們想不到,這小丫頭縱然被蒙在鼓裏,卻也已經算計了你們。我守口如瓶,除了弓葉,誰也不明就裏,就是防著旁人橫加阻攔。你就不曾想過,如此性命攸關之事,何以獨獨對你吐露無遺?”


    他苦笑著微微點頭:“如今我明白了。我若知道了你是個盲歌者,自然不會瞞著季昶,以季昶的性子與野心,他必要千方百計將你帶迴東陸,為他所用。迴東陸的途中總要停船祭神,這大約是你一生能名正言順踏上閔鍾島的唯一機會吧?我向來知道你心思靈透,卻不知已到了這樣地步。”


    緹蘭一字字說:“我再也不會做夢了,震初。從今往後我不做公主,也不是什麽盲歌者,單隻是一個我自己了。你還會與我一起走麽?”


    他想不到她忽然有此一問,怔了怔,才答道:“會的。”


    話才出口,他就知道是錯了。十來歲的女孩兒是何等敏銳,他那不自知的一怔,早揭發了言語的偽飾。他隻得看著她的眼神逐漸黯淡下去,終於是涼透了,無可挽迴。


    “你還是迴你的主君身邊去吧。”她再不肯看他一眼,言語裏含著譏誚,“我絕不聽你們擺布。”


    漸近夜中,正是纈羅盛放的時辰,焰光搖曳相連,映得滿湖火樹銀花,剔透照人。緹蘭背轉了身,獨自向著窅暗的樹影深處走去。她默默數著自己的足音,每邁出一步,便像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淵裂,一重一重地,將那些嬉戲歡笑的往日遙遙隔在身後。


    但她聽見他喚她的名字,緹蘭。


    不是剖白,亦不是辯解,隻是唿喚。那樣溫柔而悲哀的聲調,兩個字,萬箭穿心。


    她腳步一滯,而後竟不管不顧地跑了起來,仿佛有猛獸追逐在後。稠密枝葉抽在身上,絲絲生疼。


    過了片刻,聽得身後蹄聲如風逼近,轉眼到了身側,她隻覺得一步踏空,整個人就被攔腰撈起,擱在了鞍前。她掙不脫,倒也敏捷,擰身抽出湯乾自腰間佩刀,往他咽喉上胡亂一橫,幾乎削去半個下頜。他心中震驚,伸手來奪那柄刀。兩人本來貼在一處,刃身且長,拉扯中狠狠脫了手,唰一聲在他右膝上劃下深長的傷痕,鮮血轉瞬間填滿了,又溢出來。


    他咬著牙不發一語,她卻被自己嚇著了。乘著她尚愣怔,他奪迴佩刀送入鞘中,也不分出手來控韁,隻是一味將她緊緊箍住,不容掙紮。岩羚馬承不住他們兩人重量,走得極慢,在林中漫無方向穿行。無邊無際的深重黑暗裏,幽綠林木發著奇異的微光。


    良久,終於聽得他說:“你走吧。”


    她揚起眼來看他,沒了戾氣,滿臉都是警醒與疑惑。


    他神色卻是沉靜難測,緩緩道:“你要是失了蹤,哪怕他們進林子來搜不著你,也必然要封鎖遲染灣港口,一樣是走不掉。你若是決意要走,隻能隨我迴去,待船隊到了泉明再設法離開。去哪兒都行,隻是不可留在東陸。旭王也好,昶王也好,無論哪一邊找著了你,你都走不了。”


    “那,你呢?”


    “我不能這時候離開季昶。”


    “季昶是什麽樣的人,你會不知道?當著人麵,他多麽馬虎隨和,可私底下他是不瞞著你的,連我一個瞎子也揣測得出他野心所在。就算我舍得讓弓葉替我去葬送一輩子,到時候你折迴泉明卻接不到我,季昶會拿你怎麽辦?”緹蘭聲音逐漸激昂起來,“他費了這許多周折,不過是想要一個盲歌者,壯他羽翼,即便得不到,也不能讓我嫁給皇帝——他要韜光養晦,隻怕我揭他的底。”


    湯乾自淡然說:“眼下除了我,他沒有別的武將可倚重,不會對我如何。”


    緹蘭冷笑:“眼下如此,迴了東陸,巴結他的人還會少?這一次你私放了我,就是對他不忠,你又知道他這十年情狀,他自然也顧忌你會投效新皇帝,焉知不會來個兔死狗烹?”


    他靜默片刻,才道:“這你不必再管。”


    緹蘭怒極反笑:“他許了你什麽,值得你這樣不顧性命,是王侯之位,還是五分天下?早知如此,當年武試的時候何必做那些清高姿態?”


    他望著她,眼裏有著奇異的哀傷:“我還有母親在東陸,若我入了罪,她亦會被株連。”


    緹蘭無言以對,心一寸寸冷下去,終於是明白了。不論是為了母親,為了季昶,或為了他自己,湯乾自這輩子早就與東陸割離不開了。他非得在那條權爭惡鬥的道路上走下去,看不見盡頭,若不能全身而退,便是萬事皆休。


    而她是這重重機關中要緊的一枚棋子,她若抽身一走,滿盤皆亂,湯乾自下場隻有一個“死”字,他自然知道。可是無論如何,她決不會眼睜睜看他去死,這他也是知道的。他姿態這樣委屈退讓,不過是拿穩了這一點,她再怎麽掙紮,亦脫不出他的手掌心。這條路是季昶與他選的,卻要捆綁著她一同走下去,縱然她甩開了天賦的痛苦枷鎖,他仍不肯放她自由。


    緹蘭臉色慘白,幾乎要揚手一掌摑在他臉上,卻還是在身側攥成了拳,道:“湯乾自,你太卑劣!”話音低嘶,近乎失聲。


    他轉開頭去,再不忍看她,胸臆絞痛,卻也如冰霜般冷澈明白。她最終還是會屈服的。


    次日午後,在密林中搜索推進的兵士們迎麵撞上了緹蘭公主與湯將軍。兩匹岩羚馬隻餘其一,公主乘坐其上,衣角裙邊稍見撕裂,倒還體麵。年輕禁軍將軍的右腿上卻有一道猙獰傷痕,因牽馬步行過久,整條褲管與包紮的布帛已浸透了血。奇異的是,公主自出生起便盲了的雙眼竟複明了,說是跌落馬背,恰撞著後腦,便昏死過去,醒來時便能視物了。故事雖蹊蹺,總是一件吉祥的征兆,公主的女奴弓葉撲了上去,抱著公主的膝痛哭不止,隨身伺候的宮人內臣等聽說了,亦頻頻拭淚,說是龍尾神賜下的奇跡。


    夜間,王家船隊揚帆起錨,取道鶯歌海峽,一路航向西北,燈火輝耀如海上浮城。


    xvi


    天享元年六月廿三日,五十艘巨舶魚貫駛入中州泉明港。


    船剛近岸,便看見碼頭近旁旌旗蔽日,華蓋輝煌,是帝旭遣來迎接的兩萬軍士,人群前列另有五百名女官,簇擁著兩頂簷子。


    季昶立於舷側,頂心結著七寶金冕,身穿朱色錦緞常服,左肩上繡著條栩栩如生的金虯龍,一派貴不可言的氣象。他遠遠望見那一頂朱色地子金團龍的簷子,不禁對身旁的湯乾自輕笑道:“什麽都變了,這玩意兒倒是沒變。”


    去國十年,湯乾自亦是萬般感慨,卻還抵不過心中思慮忐忑,隻是強笑了一笑。


    那簷子的用色形製均極尊貴,僅次於禦用的玄色地子金蟠龍,與十年前季昶抵達泉明時乘坐的一色一樣。因著緹蘭尚未正式冊立的緣故,她那一頂隻是玉色的,織著鮮濃翠綠的孔雀紋。


    艙內宮人擁著公主出來了,是金紅孔雀藍的衣裙,兜頭披著十八重皂紗,自頭發麵孔一遮至踝,以示貞潔寧靜。皂紗邊上密密綴著豆粒大的黑曜石珠,雖細小,陽光下顆顆兩麵皆有著七色迷離光圈,如美人瞳子流盼,是俗話說的雙彩虹眼。


    船上放下長梯,又有內臣鋪出一卷金線掐牙的彩氈,底下仰望上去,隻見率先步下梯級的一個是紅衣的俊秀年少王公,一個是纖姿弱骨的少女,身上裹著的重重皂紗烏雲般在風裏翻飛,底下露出緋翠燦爛的裙裾,定是那和親的注輦公主。當下萬人拜舞鼓唿,歡聲動地。


    湯乾自緊隨於季昶身後,卻不由自主迴首向船上望去。舷側甲板上立著個灰藍衣衫的女奴,紗障遮麵,見他轉迴來,便旋身走開,像是不欲與他照麵。


    “那是緹蘭?”季昶亦轉頭來看,低聲問。


    湯乾自無言頷首。他在東陸商旅中素有勢力,早已托信請相熟的船隊東主在泉明為緹蘭賃下一座小宅院,隻等她下了船便接去居住。宅院內服侍的人亦頗安排了幾個,每一個均是來路不善,卻又忠誠可靠,都是早年在畢缽羅結下的關係,足有本事遮斷外人眼目——旁人見不到緹蘭,緹蘭亦見不到旁人。


    季昶一笑,眼光掃過身邊的皂紗少女:“你又是誰?弓葉?”


    隔著十八重麵幕,少女儀態安恬如水,唯螓首微不可見地點了一點。


    女官們迎上前來攙扶公主,珠擁翠拱,羅衣疊疊,轉眼已與他們隔得遠了。湯乾自在馬背上迴首再望,舷側已不見裝扮成女奴的緹蘭身影。


    這一去,是千裏紅塵了。


    注輦公主所攜奩資豐厚,珍奇萬象,此時已在川流不息地往船下抬。計有高山血碣、沉水、降真、乳香、蘇合、麝香蜜蠟等六味名貴香藥各二十匣,鶯歌海鮫珠、金綠貓兒睛石、薔薇晶石、海藍寶石、碧璽石、金剛石等六色珍飾亦各二十匣,連匣子皆是百年的烏木,價勝黃金。紅白珊瑚樹一人高者各十株,硨磲杯碟百件,五彩燒琉璃床榻及妝台各一座,玳瑁二十四疊屏風一扇,精粹薔薇水二十桶,東陵玉涼簟十領、翠翎衾十領,純白犀角十支、象牙五十對,首飾衣衫更是不能盡數。


    光是照管公主奩箱的侍臣宮人便有三百人之多,卻一個也不帶入禁城,送嫁使由昶王權充,乳母女奴亦一概不用,說是年前故去的紫簪皇後所用舊人尚有不少滯留東陸的,皆可調來差遣,態度可謂謙柔順服。唯有那前後七八尺長的清單細細數來,與十年前紫簪公主初來時妝禮分毫不差,竟又是個皇後的品級。


    泉明至天啟的數十天路途上,新嫁娘齋戒禁言,除了原先侍侯紫簪的近百名宮人內臣,及少數幾名東陸宮廷女官,旁人連一麵亦不能覷見。


    天享元年七月十九日,天啟禁城紫宸殿,昶王與注輦公主入朝。


    時值盛夏,殿外一天一地都是熾白日光,眩目欲盲。季昶垂下視線,看著腳下丹墀,那樣鮮豔以至猙獰的紅色,仿佛正隨著蒸騰的熱氣盤旋遊動,預備著擇人而噬。灼人的焚風轟然撲了上來,揚起他身上雙肩緙金龍紋朱袍,襟袖烈烈飄拂。


    紫宸殿的寬廣殿門深陷在明晃晃天光中,是一方幽邃莫測的黑。那就是他父祖先輩君臨天下的帝位所在,軒敞殿堂內埋葬著他微賤無光的幼年歲月,不堪言說。季昶勾起半個淡漠的笑,輕振衣裾,一步踏進那黑暗裏去,並無猶疑。


    一瞬間他眼前隻是昏蒙的黑,像是誰一巴掌捂住了他的眼。漸漸眼神緩了過來,無數臉孔從深窅的暗處逐一浮出,熟悉的與不熟悉的,一張張逼近前來。這才看清了文武官員分列兩側,一道織金銀雷紋與萬字紋的紅氈直通大殿盡頭的最高處。


    季昶邁步前行,湯乾自列於武將末位聽宣。


    起先身側官員的服色是品級稍低的紫,由濃至淺,越數十列,方見著了位階更高的青色,再向前,行列卻戛然斷了。前頭本該是朱衣的宗室王侯與皇子,舊年裏駐在京畿的總有十餘位,此時卻空蕩蕩的,不見一人,隻有猩紅的氈繼續一路向前。狂瀾淘沙,經過這八年戰事,昔日枝繁葉茂的皇家,竟像是沒有幾個生還的了。


    青衣行列之首,一側是五名服色高貴的陌生武將,皆是少壯之年,其中更有一名女子;另一側隻孤零零站著一個人,起先被後頭的文臣們遮擋了,此時才側轉身來向季昶輕輕一揖,一身五重輕絹衣全露了出來。


    季昶心頭發緊,麵上卻懶洋洋笑著頷首迴禮。


    那人外袍四重皆是極薄的淺天青,裏頭實地子的淺天青色織錦亦極盡華貴,下襟堆繡著麒麟紋,血一樣鮮豔的崢嶸頭角,隔著外袍隱約透露出驚心的暗紅色——那是清海公的紋徽。清海公方氏世襲五十三代,先祖方景風與大徵開國帝褚荊同起草莽,乃是徵朝唯一的異姓王公。曆代清海公大世子皆送入宮中,與太子一同教養,可謂位高權重。


    麟泰三十二年夏,前代清海公方之翊圍剿東陸中州塗林郡叛軍,大世子方鑒明隨侍於北陸霜還城旭王左右,時年二十,功勳無匹,是六翼將中最受倚重的一個。七月,方之翊戰死,流觴、合安兩郡先後陷落,方氏一族血脈幾乎無存。方鑒明陣前承襲父爵,為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觴郡領主。


    季昶記得方鑒明年紀與自己大略相仿,臉容還是少年時的端方俊雅,隻是唇角多了道舊刀痕,輕輕上挑半寸,像是隨時含著似是而非的笑,無端端令人不敢直視。定睛再看,那眼光看似溫和,深處原來肅靜警醒,是久經沙場的神色了。


    季昶照規矩又走了幾步,越出群臣行列,才停了下來,俯首跪拜。


    “小七兒,你迴來了。”


    大殿盡頭至高處的人依然是端坐著,喚出季昶的乳名。暌違十年,聲音渾厚了些,依然是清涼爽淨,朗如鍾磬。麵貌眉目均是不見的,湮沒於暗影深處不可分辨,一身袞服緇黑,唯有身下帝座上的珠玉與衣袍上純金蟠龍紋時時折出清冷的光,刺目生疼。


    “托皇兄的洪福。”季昶抬頭,微微一笑。


    一切皆如季昶意料,帝旭將城西的寧王府賜與他居住,食祿三百萬石,仆役七百,一應的器物早由府庫司開了流水樣的單子,送了過去。


    湯乾自護衛有功,擢為黃泉關副帥。八年平叛中,六翼將戰功彪炳,除了方鑒明仍是王公身份以外,其餘五人分任黃泉、成城、莫紇、近畿四大營與羽林軍主帥,皆是扼守要衝的重臣,其副帥自然也是出眾將才。


    湯乾自禦前謝恩,正與季昶比肩而立,不禁對視一眼。他們皆料到湯乾自必會被調出羽林軍,安插到遠離京畿的職缺上,卻想不到是這樣高的地位。湯乾自亡父曾是黃泉關參將,得此任命,身在秋葉的寡母想來十分欣慰。


    這時候有內臣上殿稟報,注輦公主已整妝完畢,請求覲見,群臣中有不少人麵露微愕。


    季昶淡淡笑道:“他們西陸人嫁女兒的規矩是這樣的,到了男家,隻讓新郎第一眼瞧見麵容,而後便棄去皂紗,向賓朋誇耀新嫁娘美貌。”


    帝旭頷首:“當年皇後與朕大婚時,亦是如此。”


    文武百官聞言全都屏了聲息,看丹墀下一道如蝶人影緩步走了上來。焚風如焰,一朵朵灼紅的柘榴殘花橫空急來,撲打在她障麵的十八重皂紗上,簌簌作響。


    褚仲旭與注輦公主紫簪結縭的那七年,正是他最艱難的七年。


    大婚次日他領軍出征,此後常年戎馬倥傯,紫簪曾取笑他道:“刺客來得倒比你勤快多了。”但也隻是取笑,並非怨言。在那之前,因刺客驚嚇,她小產過一次,亦受了幾迴傷。她成不了叱吒三軍的奇女子,卻抱有那樣堅執豁達的勇氣——世人皆對褚仲旭寄予厚望,稱他為光複王,她不肯拖累於他。


    決戰將近,紫簪在王府內遭人下了慢毒,發作時受了兩日三夜的苦痛折磨,去世時未足二十四歲,腹中尚有六月大的胎兒。臨終前一日已認不得身邊伺候的人,高熱中喃喃囈語,女官俯身去聽,才知道是喚著仲旭的名字,細弱低微,至死方休。


    消息送來時,仲旭在極北荒野上,天空中鉛雲洶湧無聲,恍如萬匹戰馬銜枚疾走。眼前茫茫雪砂盡頭,便是後人傳說血流漂杵的紅藥原戰場,八年亂世的終局近在咫尺,紫簪竟等不到。他的淚流不出來,都向胸臆裏倒灌進去。多年來他力挽時局,所向披靡,馬蹄下踏碎過多少血肉與野心,人皆將他奉為天之驕子,然而在乖戾的命運麵前,他隻是一顆微渺的塵芥。厭恨的,總要強加於他;鍾愛的,卻永遠不能留存。


    他登基,從旭王變成了帝旭,帝座旁那個屬於皇後的側位上,裹在鳳紋褘衣裏的隻是一麵靈位,各色金玉錦繡團團圍簇。


    為著他,一個女子該吃的苦,紫簪都咽盡了,最終連自己的性命與嬰孩亦沒能保全。他所能給她的,不過是幾枚永遠無人動用的皇後印璽、一道冗長諡號,與史冊上數百枚冰冷如鐵的字。終夜披閱奏折軍報時,總還會有人躡足上前來,為他添上一件厚暖衣衫,但那永遠不能是她了。


    帝旭眼看著那少女進了紫宸殿,一步步行來,雖是掩著重重皂紗不見麵容,身姿卻輕盈得幾欲飛去。一式一樣的皂紗與華貴衣裙,恍然是十七歲的紫簪新嫁,穿過荒漫歲月向他行來,紗障下紅唇還噙著柔暖的笑,一如當年。


    少女並不旁顧,亦無彷徨,直向紅氈盡頭走去,步履輕軟無聲,隻有皂紗紛拂如雲。


    季昶眼裏壓抑著靜靜的笑,卻不浮上臉來。


    弓葉與緹蘭同年,身量絕似,容貌亦姣好,換上王族裝扮,當真天衣無縫。


    他這個二哥自小睿智明敏,聲名煊赫,登基做了皇帝亦是眾望所歸,仲旭斷然料不到他那窩囊了多年的弟弟會在他眼皮底下戴著恭順的假麵,將一個女奴換走了他的新嫁娘。這一切,都還不過是個開場。


    在市井江湖中的庶民眼裏,昶王風流自賞,年少矜貴,世上怕再沒有什麽不順遂的事兒。可是站在當年比肩的四名皇子行列中,季昶卻黯淡得不足為道。他不過二十一歲,卻從小知道世上最淒涼難過的情境不是走投無路,亦不是眾叛親離,而是“人皆有,我獨無”。


    他從來不願伸手向人索取任何東西,因為知道多半是得不到,即使得到,也一貫是瘠薄殘破的。殘酷的、複仇的快樂升騰上來,是從未有過的豐盛暢快。這快樂一下子寵壞了他,從今往後,再沒有別的東西能填補他心裏的淵裂了。


    季昶看著那少女款款行來,仿佛看著自己一切的願望都成了真實,著落在她那纖薄的肩上,光彩照人。


    少女原本握在胸前攏著皂紗的兩手,此時緩緩鬆開了。那些淺墨色的紗綃嫋娜如煙,逐一被氣流揭了去,一層層相繼墜落地麵,似乎是無數透薄的蟬蛻遺落在靜寂大殿中央。而她的麵貌,亦一分一分清晰起來。


    她不是弓葉。


    季昶忽然覺得他似乎是剛從紫宸殿外進來,眼前昏黑,一切的情形都看不明白。太過震驚,麵孔上竟還是平靜無波的。


    就這一刹那,少女經過了他的身側。她放緩了腳步,裙裾蕩漾,宛若醴雨祭典那一日帕帕爾河上繁花漩流的水波。多年來聽熟了的柔軟聲調,隨著一陣輕風掠過耳畔。說的還是注輦話,極低聲,道:“為了索蘭……我答應過舅舅。”


    她越過了他,繼續前行,幾乎到了帝座腳下,才自己撩開了最後兩重皂紗。


    帝旭望著少女麵容,清峭眉宇間神色動搖,幾乎要脫口喚出一聲“紫簪”。


    眼瞳一樣明亮沉重有如寶石,卷發皆是烏潤妖嬈,脖頸間亦懸著注輦王室的鮫人紋章墜子,多麽相似的容貌神氣。


    然而隻恍惚了一瞬間,他又自己明白過來,紫簪已然死了。


    眼前這孩子豔麗得近乎肅殺,顧盼間全然不見紫簪的和婉溫柔,縱有相似處,無非是血緣罷了。亦是極美的,隻是世上再沒有人如紫簪,全無塵垢。


    少女稍稍側轉迴頭來,仿佛在尋找著什麽,依稀是當年誇父肩頭上的小姑娘神情。


    湯乾自終於覺得一柄熾紅的利刃颯一聲穿透了他的胸臆,心中奔湧的鮮血全數滾沸起來,灼幹了,涓滴不留,燒出一道貫穿肺腑的空洞。風吹過,裏邊的灰燼便簌然落盡,激起了疼痛。


    他徒然開了口,卻喚不出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他心上穿刺的那柄赤紅利刃,梗阻著血流,每一次搏動,都是沉重的鈍痛。


    緹蘭。


    她一貫固執驕傲任性妄為,他隻當她是個孩子,她恨他,大約也隻是孩子氣的惱恨。可是他想不到,她心底裏竟已是荒蕪了,如千頃赤地無聲坼裂,一寸寸死去,不可挽迴。她再不肯做他身邊的依附,聽任擺布。可悲的是,縱然恨他入骨,她仍是不能忍心一走了之,將他陷於險境。於是她向季昶說了謊,將一切罪責推到英迦大君頭上,卻保全了他的性命。她寧可就在他麵前,將一輩子踐踏毀棄,好叫他看見:你看,全是為了你。


    她不過才十五歲。


    是他用荊棘捆縛了飛鳥的羽翼,是他逼迫她踏上這一條玉石俱焚的路途——是他親手將她送給了別人。


    少女向帝旭行過了禮,灑然轉迴身來,群臣驚聲四起。


    如遠遊的水手坐在桅杆上,追憶起少年時擦肩而過的戀人,當年刻骨銘心的眉眼已模糊了,可是每想起來仍說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就是那樣絕色的容顏。


    她望著他與季昶,一雙眼深寂如井,隻有他看得懂其中隱藏的冷冷笑意。


    元年七月,取注輦王女珂洛爾提氏,冊淑容妃。妃名緹蘭,薨後珂洛爾提氏女侄。喜靡麗,日取金箔剪重蕊妝花,落瓣如吹雪。內臣爭服掃地役使,竟至有賄買者。


    ——《徵書·後妃·淑容妃珂洛爾提氏》


    xvii


    天享元年本不該是三關換防的年份。然而戰亂頻仍,關上人馬困乏,兼為著六翼將中有三名要離京赴任邊關主帥,新帝登基大典後,兵部上了破例換防的折子,自然是準了。


    夏末八月,九萬換防兵馬麇集承稷門外,森嚴陣列。人馬集結的那幾日,天啟城中酒肆生意還是熱絡,繁華市聲底下卻掩不住人心惶惶。當年叛亂起時,正是趁著黃泉、成城、莫紇三關兵馬換防空隙,其中往麇關與莫紇關的六萬人馬更會同叛軍,掉頭合圍帝都。人們才剛從顛沛流離中安頓下來,傷痕猶新,縱然是太平日子,這樣重兵擁城的情景看在眼裏,仍心有餘悸。


    那日拂曉瀾中時分,天色還是墨黑的,唯天際一抹淡薄曙光,灰白淒冷。城下環繞著人影旌旗,烏壓壓鋪出數裏去,卻肅靜無聲,偶有幾聲馬嘶,亦立即被安撫下去。


    宮中傳出消息,說禦駕已在往承稷門的途中,淑容妃緹蘭隨同在側。


    人叢裏星星點點亮起了火把,繼而薪火傳遞,連綿如海,焰光映得通明,三營衣甲分作赭黃、靛青、黯赤三色,自成方陣。


    過了片刻,承稷門上燈火騷亂,城門兩側霍然各垂下一麵五尺闊、十二尺長黑緞金蟠龍令旗來,竟是禦駕到了。鼓聲為號,九萬兵士齊斬屈膝,山唿萬歲,宏大聲浪揚起滾滾塵土。


    黃泉關前列的副帥旗幟下,湯乾自揚首眺望城頭。緇衣帝王身邊,一剪纖細人影裹著孔雀翎的鬥篷,不勝晨露清寒的模樣。一旁內臣高聲頌讀聖旨,漫長單調的異國語句,她怕是聽不明白,隻得安寧佇立於雉堞前,垂下頭,像是在遙遙地望他。她在城上,他在城下,眉目神情皆是模糊的。


    檢閱已畢,城上鳴炮為號,三營將士川流分路,武威營取道河西往麇關,成城營往莫紇關,黃泉營繞行西北往黃泉關,各自換防。


    湯乾自上馬撥轉方向,隨著帥旗西行而去,身後是三萬人馬的大隊。天色灰淡,墁著層雲如綿,竟不知道是何時亮起來的。


    那一整日終究還是沒有放晴。一早不見太陽,仍覺得悶熱,內臣們捧了大琉璃碗,將歧鉞送來的藏冰往內宮各殿穿梭分送。


    到了午後,天色已昏暗如夜,亂雲湧流中,有青藍電光穿刺如戟。飄風驟起,愈安宮簷下的風馬錚錚亂響,四處窗門碰合,不多時,疾重的雨點便如鞭子般抽了下來。


    緹蘭立於北窗前,天地漆黑,密白的雨簾一陣陣被風趕著,斜飛如瀑,遠山皆沒入蒼茫濃雲,望不見那個人的去路。


    從此後天涯迢遙,相隔瀚海,再見不著,亦不願再見了。她退了幾步,坐迴了蘇坊織錦的矮榻上,看著簷下如注的雨漸漸出神,不覺睡去。


    緹蘭睡得極沉,再沒有那些不祥的夢,隻有無際無涯的黑暗擁抱過來,她心中卻空曠適意,隻願一直這樣陷落下去,不再醒來。


    熟睡中,她驀然覺出什麽冰涼堅硬的東西無聲地貼了過來,觸在臉上,散發出鋼鐵的腥冷。


    她猛地睜開了兩眼。


    那沉重的觸感還在,水珠滑落下來,鑽進襟領裏,她激靈一下打了個寒戰。那是一隻手,鋼甲下的牛皮襯底都濕透了,大約是怕驚醒了她,隻是久久停留在她麵頰上。夜已深重,燈燭不知何時被風撲滅了,外頭雨還是湍急的。眼前人單膝跪在她的矮榻前,整套羽林侍衛輕甲滴著水,麵貌身形都遮擋了大半,但她認得。


    她坐起身來,恍在夢中,隻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震初。”


    “跟我走。”他壓低了聲音,黑暗裏隻有一對清澈的茶色瞳仁,閃著焦灼的光。


    緹蘭臉色死白,道:“我不聽你的擺布。”


    “我連夜潛出營地,趕了七十裏路來見你,就不打算再迴去了。”他兩手捧住了她的麵孔,不準她轉開臉去。他身上散發著夜雨的寒氣,一絲絲滲入她肌膚底下,叫她周身起了寒栗,是憤怒,是哀傷,或是欣喜,她分辨不清。


    “跟我走。”他急切地重複道。


    “你的母親怎麽辦?”她茫然地問。


    湯乾自毫無猶疑:“我安排了人護送你到雲墨鎮,即刻出海。我到秋葉去接了母親,就上霍北港去,乘船南下與你會合。到了海上,就再沒有人攔得住我們了。”


    “季昶呢?”


    他搖頭:“他是個大人了。”


    “那你的官位呢?”


    “不要了,全都不要了。”他忽地微笑起來,“我帶你走,我們去做海賊。”


    她愣怔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才逐漸明白過來似的,搖著頭,用力將他的雙手推開。


    “太遲了,震初。”她說著,豐厚的鬈發散落下來,遮蓋了她的麵孔。


    “緹蘭……”他幾乎驚惶起來,重又抓住她的肩,低頭凝視著她。


    “皇妃與將軍漏夜出奔,於兩國而言皆是可怕的恥辱,若是皇帝和英迦舅舅不肯甘休,再起戰端呢?萬一追緝的文書人馬搶先抵達秋葉,羈押了你的母親呢?”緹蘭驟然揚起眼來。那眼光沉重灼熱,像是鋪天蓋地的野火燃到終盡時那一瞬不可直視的熾烈。


    “一切總可以設法。”他聲音嘶啞,神色卻已動搖了。


    “震初,你付不起這代價。這些事情若成了真,你是一定會後悔的。”她亦微笑起來,眼裏明厲迫人的光漸漸冷下去了,“但你是個明白人,你不會責怪我,隻會恨你自己,恨一輩子。”


    他望著她。白亮電火點燃了他的瞳仁,隻是一瞬間,又熄滅了。


    “太遲了。”緹蘭靜靜搖頭,“你迴大營去吧……趁著天還沒亮。”


    年輕的武士猛然將她整個人攬緊了。那樣兇狠的氣力,幾乎要將她節節捏碎,碾為齏粉,再和著自己的血肉塑出一個新的緹蘭來。他的甲胄鋼鱗邊緣如無數粗鈍的刀,濕而冷,將痛楚深深刻入她的肌膚,她沉默地忍受著。這痛楚是他給她的印記,深至骨髓,永世不能抹除。


    霹靂裂響,隆隆滾過屋脊。緹蘭合上眼睛,仿佛看見萬千世界傾屺崩毀,星辰焚燒成灰,隨著無休無止的雨瀑衝刷而下,黑暗中卷挾著火花,落向永不見底的地淵。


    這一夜雷聲轟鳴。可是一切燃燒過的,終歸都要熄滅。


    次日緹蘭醒來時,已是個明晃晃的清朗天氣。若不是窗扉敞開,殘葉遍地,她幾乎要疑心昨夜的疾風暴雨是否真的曾經來過。


    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尋訪皇親貴胄。


    春末時節,百雁郡守上折,稱尋訪到了*陵帝姬與駙馬都尉。*陵帝姬褚琳琅乃是昶王的同母姊,乳名“牡丹”,當年在封地夏宮被亂軍卷走時,年僅十三。


    初見*陵帝姬時,緹蘭心中一凜,手裏一盞茶打翻在地。她憶起兩年前那個糾纏不去的噩夢。夢中那個長箭貫心、墜落高城的人,麵孔仍曆曆在目,原來就是眼前這言笑晏婉的清麗女子。


    猶疑數日,終於還是遣可靠的人給季昶送了信去,卻一直未曾收到迴音。緹蘭自己亦明白,那樣支離破碎的畫麵,不知是何時、何地,無從阻攔。命運詭譎,疑陣重重,倘若掙脫不開,又何必提早揭開終局的幕布,徒然毀壞了眼下的平和日子?


    自天享二年八月至次年新春,因墜馬、難產與反逆,六翼將中已有半數死於非命,帝旭早年平叛時追隨身邊的大將,隻餘下寥寥三人而已。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賜國姓。柔德安眾曰靖,剛克為伐曰翼,因追諡靖翼王。


    六月,莫紇營主帥顧大成因放縱部下劫掠,為遊俠擊殺。


    七月,黃泉營主帥蘇鳴接到旨意,令他返迴京畿,接任方鑒明的鎮遠使職位,黃泉關軍務暫由副帥湯乾自領替。他是六翼將中存活的最後一人了。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陵帝姬毒害帝旭未遂脫逃。為羽林軍追趕至外城角樓,身中兩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在繁麗的永樂大道上。死前自述是汾陽郡王庶女,亦是*陵帝姬與昶王的表姊妹,聲色俱厲,城下庶民皆聽得明白。汾陽郡王聶敬汶當年隨褚奉儀反亂,事敗滅族,此女便仗著麵貌肖似,冒充帝姬入宮,伺機複仇。


    民間嘩然,有流言說那*陵帝姬本是真的,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親身前往毒殺帝旭,卻失了風。為求保全昶王,不惜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墜城而死。這流言,世人多當笑話看待,這位昶王的浮浪短誌,即便在民間亦是有名的。


    隔了幾日,內苑裏開了初冬第一枝小寒梅,昶王領頭嚷嚷著要夜張燈燭,賞花煮酒。那夜緹蘭亦在,見他飲得很急,醉眼蒙矓,可那目光最深處仍掩著一點清明的寒霜。


    次年四月十一,鎮遠使蘇鳴出使殤州,六月中旬方有了迴報——使團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


    蘇鳴失蹤的消息傳來,當夜帝旭宿在愈安宮。將眠未眠那一瞬恍惚之間,他握著緹蘭的腰,喃喃說了聲“紫簪”,便睡熟了。


    緹蘭輕輕支起身子越過他,挪開絹紙罩子要吹熄燈盞,那一瞬間紅暖燭光下,依稀看見帝旭眼睫間有濕潤的光。


    自麟泰二十七年至今,不過十二年,褚仲旭與六翼將的亂世傳奇結束,曲終人散。那段縱馬如風的歲月被後人編成演義,在市集酒肆傳唱多年,弦歌齊喑、繁華落盡的最末一折,演義本子上題名寫得分明:自斷六翼。


    緹蘭總以為宮中歲月漫長,可是四季輪轉,那麽多日子川流而來,亦川流而去,留不下痕跡。


    她極少遇見鳳庭總管方諸。此人雖是內臣,卻深居簡出,除了帝旭居住的金城宮,並不往旁的地方走動。也難怪,他原本的那個身份已然在史冊上死去了,定了諡號,靈位供奉在宗祠,他卻換過一身衣裳,在暗影裏寧靜地過著下半輩子。望著那張熟悉淡定的麵孔,與唇角旁似笑非笑的刀痕,她總要想,這個男人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思,才舍棄王侯之位,入宮侍奉呢。


    帝旭登基之初任命的黃泉、成城、莫紇、近畿四大營與羽林軍主帥皆不在了,天享四年夏,原本領替職責的那些副帥都宣召入京述職,擢升了主帥,本當是次年舉行的三營換防亦提前了。黃泉關主帥湯乾自二十七歲,是這幾名將帥中年紀最輕的一個。


    愈安宮內的日子波瀾不驚,來去皆是那些看熟了的麵孔,掛心之事無非四時新裝,畫眉深淺。湯乾自有時一年進京兩迴,有時好幾年不來。緹蘭入宮時年紀尚幼,逐漸長成了明豔照人的女子,東陸語言亦流利,日常卻總是沉默的。她養著一隻西陸的三途隼,頗有年紀,已不能傳遞消息。女官偶然撞見她撫摸著三途隼黯淡的翎羽,素日冷淡桀驁的神情全不見了,換了怔忡的溫柔。


    當日朝堂上帝旭第一眼看見淑容妃緹蘭,那樣震愕,冊妃之後未滿半月,出宮閱兵時又攜她在身邊,這原是皇後的地位。人都說,往後淑容妃專寵是一定的了,冊後亦是指日可待。可是誰也料不到,天享九年、十四年的承稷門閱兵,帝旭再不曾親臨,淑容妃亦始終是淑容妃。


    天享十三年以降,徵朝國庫倉房不足,出盡銀銖換購黃金。市麵金價連月瘋漲,西陸金客趨利而來,黃金钜萬亦隨之流入東陸。天下黃金十之七八出自中州,而雷雲兩州並無礦脈,到了天享十四年夏季,大徵國庫內連金錠亦已無處堆放,西陸諸國市麵流通的金銖卻幾告罄盡。


    司庫監上奏折請求擴建庫房,帝旭略掃一眼,禦筆朱批,今後十年賦稅全免,命將國庫一半財貨取出用於修建各地堤壩與義倉,司庫監主事當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氣。有進無出,守財奴耳。”史書上提起帝旭末年的狂悖無理,總少不了這段事跡。


    西陸諸國乘機大量購迴黃金,誰知僅七月下半月中,徵朝國庫內流出的黃金已占去東陸流通的三分之一。金價很快跌破早年五十兩銀兌一兩金的平價,依然一路暴落。西陸諸國剛剛吃迴庫內的黃金轉眼價值驟降,生生失去了小半財殖,民心浮動,滯留東陸與瀚州的金客無力償還債務,自殺者眾多。


    那年冬狩後,帝旭新冊了一名淳容妃方氏,別號“斛珠夫人”,女官們傳說是鳳庭總管方諸的養女,武將出身,一直當作男孩兒養育的,亦時常男裝隨駕伺候。緹蘭見過淳容妃數麵,娟麗中自有英氣勃發,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次年立春前,西陸各國使臣麇集瀚州,收取破產自殺的西陸金客骨骸,撫恤遺族,而後由黃泉關派軍護送前往帝都。


    那年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雜陳,樂舞麇集。尼華羅、南毗、注輦、錫甫、央吉塔、吐火魯、迦滿七國使臣均應邀而來,齊聚鈞雷宮正殿。使團首領乃是注輦王太子索蘭,緹蘭破格列席,姐弟暌違十五年,索蘭已是二十四歲的青年了。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進獻鮫人。帝旭以示夷使,諸夷鹹表羨服。遂結立春之盟,約世代永好,不舉兵燹。


    ——《徵書·本紀·帝旭》


    xviii


    索蘭焦躁地往複踱步,如在囚牢。


    這愈安宮的小閣內,一切布置皆是注輦式樣,舒適懶散。緹蘭遣走了當值的宮人,自己捧了一碟金絲糖胡桃進來。


    索蘭猛然轉迴頭來,道:“王姊,你不該嫁給他。早知道你是要嫁給這樣一個瘋皇帝,我就不讓你來了!”


    緹蘭微微一笑,道:“你就不讓又如何?我來東陸的時候,你才九歲。”說著便把糖胡桃遞到索蘭手裏,“給,你最喜歡的。”


    索蘭氣得也笑起來,輕輕擋開碟子,道:“王姊,我早不是小孩兒了。”


    她揚起眼睫看索蘭:“是嗬,你都這麽高了。”神情飛揚溫柔,還像是當年盲眼的小公主。索蘭忽然一陣心酸,伸手接過碟子擱到一旁,抓住她清瘦的手,孩子般笨拙說道:“王姊,當年是你抱著我逃命,如今換我來救你出去。”


    緹蘭一怔。


    索蘭一口氣道:“這個瘋皇帝多活幾年,西陸諸國都要被掏空了,我們這次往東陸來,就是已經有了打算,見一見褚季昶。先前我們遣了人與他秘會,他已經應承,登基後由徵朝國庫吃迴黃金。褚季昶也是早存了一份心,人馬調派都是現成的,近畿營副帥是他的人,到時候把主帥打發了,用近畿營壓製住羽林軍,天啟便拿下了七分。原本他還與北方蠻子的左菩敦王議好了,叫他們開春佯攻黃泉關,絆住整個瀚州的兵力,可是那左菩敦王前月被殺,這算盤也就落空了。一旦事起,他會下令黃泉營分兵南渡,打著勤王的幌子,到了京畿,便可壓製成城營與莫紇營。”


    緹蘭靜靜聽到這一節,搖頭打斷他道:“黃泉關的兵馬不會來。要是北麵蠻族騎兵真有入關襲擾百姓的危險,震初絕不會離開黃泉關半步。”


    索蘭不以為意地輕笑:“湯乾自不是心地慈柔的人,別說褚季昶的命令他不會不從,隻要王姊你還在天啟,他亦不會不來。”


    緹蘭鴉翅樣濃黑的長發上籠著燈燭的光,那樣靜,像是烏檀木刻出來的波浪,披了一背。沉默許久,終於開口道:“若他是那樣放得下的人,我也不必煎熬這十五年了。”


    索蘭歎息道:“王姊,你不必擔憂這些。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必然要褚季昶遣人來護衛你,萬無一失。”


    “什麽時候?”


    “二月初一,褚季昶送龍尾神歸浩瀚海,方才席上王姊也聽說的。京中叛亂,他要避開這個風頭,往海上去最好。”


    緹蘭淡笑。季昶就是這樣的考究,行了篡位的實,卻不願意擔這個名,他喜歡一切軒敞堂皇,不容半點瑕疵,至少看起來須得如此。她想起十五年前船隊航入泉明港時,他俯瞰舷下人頭蠕蠕,眼裏神光是明敏冷銳的。倘若沒有帝旭,褚季昶未嚐做不成一個好皇帝。多年前,在她父王寢殿內沒能揮出去的那一拳,此刻重新積蓄了力量,要將桎梏著他熊熊野心的枷鎖砸得粉碎了。


    他必還記得她八歲時那個噩夢——他總有一日會死在海上。然而緹蘭也知道,以季昶的性子,決不肯放過這一線時機。與其全盤皆輸,不如放手一搏。為著攫取他自小渴望的東西,縱使早知道了是怎樣破敗的終局,這條路他也還是會走下去。


    索蘭接著道:“我們注輦、尼華羅與吐火魯的使臣均與他同去,一是避嫌,二是仔細著他翻臉無情。”


    緹蘭心裏突地一沉,道:“你不能去。”


    “我非去不可。我是王太子,卻不是嫡長子,多少人在一旁等著,隻要英迦舅舅一去世,便跳出來奪這個王位……倘若連身邊人也覺得我是懦弱的孱頭,又有誰會願意追隨我?”索蘭說著,濃秀的眉頭攏在一處。


    緹蘭身上一陣發冷,眼前昏黑,仍竭力壓低了聲音喝道:“你連我的話也聽不進去了?褚季昶是注定要死在海上的,指不定是哪一迴就舟覆人亡,莫非你要陪著他冒險?早知如此,我當年何必救你!”她纖細的手死死箍著索蘭,指甲全陷進他的皮肉裏去。


    索蘭輕柔而堅定地推開她,說:“王姊,我的膽氣總不比褚季昶差。你在天啟好好等我們迴來,旁的都不必擔心。”他大踏步走出小閣,下樓自去了。


    緹蘭木然地站著,身上一陣陣發冷。她不是沒有想過,哪怕是以自戧威脅,隻要能留下索蘭亦是好的。隻是方才那一瞬她看清了索蘭的表情——軀體裏燃著旺盛而蓬勃的火焰,將整個人都照亮了,可心腔深處卻是不化的堅冰。這樣的年輕男子,都有著猛獸一樣的懾人雙瞳,有時黯淡,有時收斂,或冷銳或狂亂,卻絕不會有卑屈與退縮。那熾熱的是野心,冷如寒鐵的是意誌,不可阻擋,亦不可扭轉。


    像極了季昶。


    緹蘭緩緩跌坐在地,淚水終於無聲淌下,她知道她是失去這個弟弟了。


    為了將龍尾神送歸浩瀚海,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於二月初一自天啟出發東去,淳容妃方氏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


    七日之後的拂曉,緹蘭睡夢中依稀覺得有夏日灼燙的焚風一陣陣撲在臉上,又像是陽光曬得燙人。她猛然醒來,才知道那不是陽光,而是火。她起身赤足奔至窗前,見愈安宮四圍已被數百名羽林軍士護衛起來。開平門方向有令人膽寒的鐵石巨響與磚檁崩壞之聲,數萬近畿營兵士擁著十數台鐵角衝城戰車,叫囂喧嘩。


    小閣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她驚跳起來,一手緊緊攥著心口,轉身去看。來人是個高大壯實的虯髯軍漢,萬騎腰珮,周身輕甲結束妥當,奇異的是他衣甲靛藍,竟是黃泉關的服色。她依稀覺得哪裏見過,轉念想起來,原是領軍由瀚州護送索蘭南渡的黃泉關參將,立春夜宴時在外殿末座的。那軍漢在門口略略一揖道:“末將張承謙。請淑容妃安心,此處叛軍是決計攻不進來的。”言辭簡短,是多年行伍的習慣,語畢便匆匆離去。


    緹蘭心裏涼了。此人原來不是季昶派來護衛她的嫡係近畿營軍官,卻與衛戍禁城的羽林軍是一路的。


    鼙鼓如萬馬奔騰,動地而來。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鈞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寧泰門已破,叛軍攻入後宮。仁則宮方向當風揚起了赤紅色旌旗,人潮如挾卷風雷的鉛雲向金城宮席卷而去。


    人們的呐喊聲匯集成潮,直衝霄漢,鏗鏘的刀劍相擊聲不絕於耳。人聲的浪頭一遍遍退卻,又一遍遍越發猛烈地湧上前來,粉碎在愈安宮的紅牆上。密雨般的流矢衝破窗欞,有些是除去鏃頭,裹了油綿的,一落地便不管不顧地燒起來。最危急時,近畿營的叛軍已闖入了愈安宮東側殿,亦即是說,季昶的人距她隻有數步之遙了。然而羽林軍亦不斷有增援前來,很快便簇擁上來填補了被突破的缺口,一麵裹著她退上小閣,一麵將叛軍阻隔在外。


    這是天享年間禁城中第一場白刃之戰,亦是最後一場。鮮血如泉,自丹墀潺潺流淌而下,屍身淤塞禦溝,慘狀不遜當年儀王叛亂破城,屠戮宗室的情形。整整兩日廝殺,單在禁城內叛軍便折損逾萬,遍地的青璃石地上層層疊疊淤積著血,始終不能幹涸。軍靴在屍身之間的縫隙裏踏過,腳下都是紅黑的薄泥,一步一滑。


    緹蘭坐困愁城,每想到索蘭,她便坐立不安,時時向護衛愈安宮的羽林軍士詢問外邊情形。那些軍士一概態度恭謹,卻始終推說不知時局,隻是奉命行事,亦不肯放她踏出宮門一步。愈安宮牆下近千具屍首無人收揀,夜裏腥風帶來垂死軍士的呻吟,黃綠的汙水汪在血泥之上,惡臭難言。


    第四日午後,那個名叫張承謙的虯髯將軍來了,隻說請她挪到別處居住,旁的問題一概不答。她再三追問,他亦不肯吐露實情,一揮手,數名女官擁了上來,將她半牽半拽地攙走。


    緹蘭掙紮著轉迴頭來直視著他,一字字道:“張將軍,你告訴我。”這注輦女子烏油油的頭發全散亂了,蓋了一臉,卻遮不住瘋狂而熾熱的眼神,令人心驚,“那船是不是……翻了?”


    張承謙不過半個時辰前剛收到急報,未曾提防緹蘭這樣一問,臉上神情壓抑不住,便索性默認了,道:“眼下生還的隻有淳容妃一人。”


    出乎他的意料,緹蘭周身顫抖,卻不曾哭泣。她隻是茫然地看著他,像是點了點頭,蒼白單弱,如同一枚紙剪的小人兒,大而無光的眼是白紙上兩點淡墨,蒙蒙地洇散開來。她順服地被女官攙了出去。


    二月十一,她暫遷進鳳梧宮偏殿居住。叛亂起時淳容妃方氏遠在海上,鳳梧宮內無主,宮人內臣多半逃散了,隻是遭了劫掠,倒還幹淨。張承謙指派了一百五十人晝夜輪值,說是護衛,實為軟禁。


    進來伺候的宮人說,帝旭在初七日已然崩殂,臨去前白刃貫身,仍斬殺了數十名叛軍將兵,力竭而亡。鳳廷總管方諸隨侍在旁,亦亡故了。緹蘭倒不意外,隻是一切來得太快,她仍覺得懵懂。她戴著枷鎖過了半輩子,掙開一重,又扣上一重,永無自由之日。如今這圍困了她十五年的牢籠真坍塌了,四顧茫茫,她竟無處可去。


    她想起幼年時,每到盛夏,英迦舅舅總要遣人給她送冰盞來。是大塊的冰,旋出琉璃一般的透薄碗盞,削下的碎冰砸成雪粉盛在裏邊,伴以各色珍果香蜜,在終年炎熱的西陸是極稀罕的玩意。她喜歡那涼滑的冰盞,總是捧著不肯放手,可是捧得越緊,化得越快,不過一刻工夫,全溶成涓涓雪水從指縫裏漏走了,刺骨寒痛。


    她的半生,不過是這樣一隻冰盞。父母、兄弟、摯友、戀人,所有她要挽留的人們,為著這樣那樣的緣由,都遠離了她。每邁出一步,腳下都有無窮無盡的歧途,各往各的方向去了,到頭來,每個人都孤身前行。


    緹蘭在鳳梧宮住到了七月,禁城內忽然喧嚷起來。淳容妃方氏自海難中生還後,隨行禦醫診出她懷著近兩個月的身孕,隻得暫留越州安胎,身體稍見起色,她便執意返迴天啟,此時鳳駕已近京畿。


    二月至今,整整五個月間黃泉關守軍按兵不動,未曾分出一人一騎進京。湯乾自不算心地良善,卻也絕不會將北國重關敞開,拱手揖盜。變亂以來,宮內消息封鎖得嚴密,天啟城中都說,淑容妃緹蘭在亂軍中失去了蹤跡。縱然他遣了人來,亦尋不到她下落。


    緹蘭俯瞰著滿目瘡痍的帝都,暮春的熏風揚起她的妖嬈長發。她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外頭宮人通報,張承謙將軍到了。近畿營副帥符義反逆弑君,為帝旭手刃,主帥賀堯遭符義拘禁,解救出來時已傷重瀕死,近幾月來,張承謙儼然已是帝都中把握兵權的第一號人物。他久不來探視,緹蘭心知來意大約不善,然而人為刀俎,她倒不如坦蕩些。左右她已是一無所有,也就不必再存著什麽畏懼了。


    張承謙亦不與她客套,略拱一拱手,道:“請即刻整理簡單衣裝,末將護送您上路。”


    緹蘭料想著他是來取她性命的,可若是如此,自然不必整理什麽衣裝。她反而疑惑了:“往哪兒去?”


    “往北去。”張承謙一笑,硬朗爽快。


    張承謙走在前頭,她步履匆匆跟著出了偏殿,迂迴繞到宮門外,約有三兩百軍士在外頭候著。緹蘭幽閉數月,此刻日光兜頭蓋臉朝她潑下來,不由得微微眩暈,忙遮嚴了身上鬆石綠的絲絨鬥篷。軍士們簇擁著她,沿著那青璃石的寬大步道朝南行去,在霽風館前正要折向垂華門,南麵有車輦儀仗行來,逐漸近了,看得出前頭一頂簷子是皇妃的品級。軍士們齊齊立定了,一聲令下,皆退到步道旁,單膝跪地,獨剩緹蘭一個凝佇原地。


    那燦爛華彩的十八抬鎏金飛角大簷子緩緩過了她的麵前,忽然停了一停,側麵緋紫的緙金錦緞簾子撩起一角來。簷子內的女孩年紀極輕,不過十六七歲模樣,雖是盛妝端凝,神色疲倦,仍看得出眉眼間曾有怎樣飛揚的英氣。她望著緹蘭,隻微微一笑,便放下錦簾,簷子重又向前行去。


    那是淳容妃方氏,鳳廷總管方諸的養女,別號斛珠夫人。彼時她已懷胎六月,腹中的孩子在那年十月降生,命名褚惟允。褚惟允當年十一月即位,稱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進封太後,攝政二十二年。張承謙深得器重,到帝允成年親政之時,張承謙已位至兵部尚書。


    【尾聲】


    那一年黃泉關的冬天來得尤其早,十月就降了雪。


    已近日暮,天地遠山皆陷入混沌,隻有沉重的雪花無休無止,簌簌撲上人的臉來。三兩百人的騎隊頂著風雪艱難北行,在耀目欲盲的廣闊雪原裏隻是一道蠕蠕的黑線。


    兩個時辰前,遠處就能隱約看見零星火光,卻一直到不了近前。直走到天全黑了,才看見營前哨衛。騎隊頭領勒住了馬,掀開雪篷,露出一張虯髯的剛毅麵龐,道:“主帥呢?有訪客。”


    哨衛認得是關上的參將張承謙,趕忙肅立行禮,一麵偷眼覷看那另一匹馬背上的人。即便裹著厚重的雪篷,仍看得出那訪客身材矮小,全不是行伍之人的模樣。


    營房內燈暈柔暖,書卷漫攤了一桌,若不是牆角架上懸著甲胄刀劍,幾乎不像是邊關守將的居所了。多少年了,那個男子還是瘦,伏在桌上,披著的裘衣已滑落了,露出肩背上清峭的線條。


    裹著雪篷的人影輕輕在身後掩上了門,躊躇著,無聲無息地走上前去。桌前的男子已睡熟了,麵容寧靜,微黃燈光抹消了臉上峻烈的風霜痕跡,看得出少年時溫雅模樣。他手邊擱著隻青瓷酒碗,酒清如水,蕩漾著奇異銀光,甘冽香氣幽幽向人鼻端探上來。裹著雪篷的人影探手取過酒碗細細端詳,那底下還沉著什麽皺縮的東西,經了浸潤,舒展開小半,明透淡青,如同紗羅裁成。


    那是纈羅,烘幹浸酒飲下,一朵可得一夢的奇異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無從挽留,這花朵予人短暫的三個時辰,好讓人在夢裏重溫那些電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難得見的麵容。然而,願意為此付出昂貴代價的人卻那樣多。這毒藥般令人成癮的花朵,與醇酒一同,每日每夜,不知填補著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見底的空洞。


    男子沉沉地睡著,唿吸勻淨。


    緹蘭脫去了雪篷,將碗中殘酒一飲而盡。那澄淨清涼的酒淌下去,火辣辣地割著她的嗓子,一股熱流從胸口浸入四肢百骸。冰冷的手漸漸暖了,長途跋涉的倦意亦一瞬間全湧了上來。


    她靜靜地坐在地上,頭枕著他的膝,合上眼,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她夢見那年晴和的暮春天氣,日光烘得人骨頭發酥,她十四歲,乘著堆滿潔白菡萏的大木盆,漂流在帕帕爾河上。夢裏有人牽著她的手,溫暖堅定,仿佛一世都不肯放開。


    縱然此刻窗外莽原暮雪,關山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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