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刀,滿含著所有被背叛的憤怒不甘,以及被辜負的怨恨嫉妒。


    “紫衣。。。你不能。。。”鬼麵站在紫衣身後,本是想將紫衣打暈,不料紫衣出手如電,竟是致命一擊,鬼麵愣愣地看著自己胸口多出來的一柄刀,又看看紫衣,猶道:“你不能。。。傷害她。。。”


    紫衣驀然迴神,轉頭隻見鬼麵單膝跪地,麵具掉在一邊,醜陋的臉龐上是震驚也是難過:“紫衣,你為什麽要這樣?”


    “你又為什麽要阻擋我?為什麽連你也要阻擋我?”紫衣睜大眼睛瞪著鬼麵,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迷惘:“我不想殺你的,繪裏。。。我真的不想殺你的。。。再給我多一點時間,等我當上了天皇,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敢驅使奴役我們!繪裏,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應該像以前一樣,永遠站在我背後支持我,直至我成為帝國的主宰!所以你現在還不能死!”繪裏聞言卻笑了,疤痕遍布的臉孔詭異可怖,比起麵具更像麵具:“紫衣,你瘋了麽?你是不可能當上天皇的。”


    “為什麽不可能?”紫衣的神情一刹那變得陰狠,連帶額頭青筋暴起,襯著毫無血色的臉龐,極其駭人:“我們憑什麽生下來就是劊子手?!憑什麽隻配被貴族們當作傀儡工具?!我早已厭倦了不問緣由如木偶一般□□縱的生活!我們有能力、有武士,為什麽我們不能替代那個什麽也不懂的天皇?!如果讓我做那個位子,我一定能比他做得好一千倍一萬倍!”


    “但沒有人會服從你,你是天皇的部下,忘了麽?你我曾隨首領在天皇座下以血宣示永不背叛。”繪裏凝視紫衣,緩緩道:“紫衣,那是身為齋藤組的忠誠,身為帝國武士的榮耀,你不能丟棄。我更不能。”


    “愚忠!你們這群蠢貨!隻知道愚忠!”紫衣歇斯底裏地吼道:“什麽忠誠!什麽榮耀!我們衝鋒陷陣的時候天皇在做什麽?養花養魚鬥蟋蟀?!還是喝酒聽曲玩女人?!為什麽你會甘心情願卑賤如螻蟻一樣任人宰割?!我不願!我要改變這一切!縱使血流成河我也不在乎!你看著,迴去之後我便要殺了天皇,把膽敢阻擋我的人統統殺幹淨!”


    “我曾經也以為,隻要殺掉阻擋我們的人就能解決問題,但現在。。。”繪裏的目光在紫衣與莫盈之間流連,幽幽道:“現在時代已經變了。。。帝國的子民渴望的是和平,最終能夠征服人心的,絕不是武力。”


    “和平?”紫衣仰頭大笑:“繪裏,你瘋了麽?!這是一個何等弱肉強食的世界!和平?和平算什麽東西?!勝者王敗者寇,我們齋藤一族靠刀劍打天下,用性命拚得的,才是武者至尊的榮耀!”


    “齋藤一族能成就過往的輝煌曆史,不止因為我們,更因為在那時,時代站在我們這邊。然而刀劍相向的時代就快過去了,戰亂遲早會平息。。。你見過穆家的軍隊麽?隻要有那樣的軍隊存在,帝國就吃不掉中原,而穆世勳是一個將民族家國置於個人情感之上的男人,他是一個真正鐵腕的軍人,不久的將來,他便是帝國的強勁對手。”繪裏臉如金紙,嘴角的血滴滴滲透了衣領,但仍是勉力開口說下去:“紫衣,醒醒吧,那些宣稱支持你的人不過也是利用你的武力來消除自己的敵人罷了,你是齋藤一刀,隻能是齋藤一刀,你是永遠當不了天皇的,子民們隻會臣服於皇室血脈的統治,哪怕天皇隻是個稚弱孩童。”繪裏朝紫衣伸出手去,驀地搭在紫衣的肩膀上,紫衣隨之一晃,跪倒在地,唿吸漸漸急促:“我不信,隻要我武力夠強,隻要我足夠強,我一定能夠替代他,我一定能夠改變帝國的現狀,隻要我的刀夠快。。。”紫衣匍匐在繪裏的肩頭,咳個不停,血水沿著繪裏的袖管流淌下來,卻分不清是誰的血。“我不相信我做不到。。。繪裏,時代仍會站在我這邊的。。。我一定會成功的,繪裏。。。”紫衣的嘴唇近乎幹涸,神情也陷入一種混沌的狀態,但他依舊不屈不饒地想要站起來,盡管此時此刻,繪裏將他按在地上,幾乎沒使什麽力。


    “你這一身傷是怎麽來的?”繪裏嘶啞的嗓音溢出一聲歎息:“你當真贏了白靜江?”


    “是,我贏了他,我贏了他。。。我站起來了但是他沒有。。。”紫衣說著說著,突然住了口,愣愣地低下頭去。


    一點銀光,從紫衣的背心透了出來。


    “對不起。紫衣。”繪裏抱住紫衣,低低道:“你背叛了帝國,我不能讓你再迴去了。。。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紫衣的眼睛驀地睜大,不敢置信地瞪著繪裏,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但繪裏拚命按著他的肩膀,令他動彈不得。“繪裏!你竟然!”紫衣的表情刹那凝聚了所有的仇恨,他仰天暴喝一聲,十指死死掐著繪裏的脖子,狂叫道:“我恨你!我恨你們!你們這群叛徒!”繪裏被他掐得臉色發青,但始終握著刀刃不放,須臾,他雙手一鬆,在空氣中亂抓一陣,卻再也夠不到繪裏。


    方才與白靜江一戰,他早已筋疲力竭,此刻終於無以為繼。


    繪裏手中的刃穿透了紫衣的身軀。


    紫衣一聲怒吼,目眥欲裂,使出最後餘力一拳砸在繪裏的心膛上,他出手並不重,但正打在繪裏傷處,繪裏‘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來,紫衣不撒手,又一拳,再一拳,直至再也抬不起手來。


    “紫衣,我們是效忠天皇的武士,我情願你死在這裏,也不願你成為篡位的亂賊、帝國的叛徒。”繪裏抬頭望向莫盈,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來得及說,便垂下了腦袋。


    “想殺我?到最後還不是死在我的手上!”紫衣粗喘著,一邊仰頭大笑,一邊劇烈咳嗽,他舉目四望,隻覺視野裏模糊一片,朦朧中,仿佛見莫盈正持刀望著自己,不由輕笑道:“我知你恨我,恨不得親手殺了我。。。可惜我才不會讓你如願。。。因為你不配!你不配我愛你。。。你不配姓齋藤!”說罷握住深入胸腹的刀刃,橫向劃過,切腹而亡。


    莫盈握著刀的手一直在顫抖,方才繪裏與紫衣對峙的時候,她就準備著隨時拔刀,整個人就似一把拉滿的彎弓一般蓄勢待發、孤注一擲,而突然間,她決意誓死相拚的對手消失了。


    緊繃的神經陡然一鬆,眼前頓時一片昏暗,她倒了下去。


    驚醒她的,是轟隆隆的炮鳴聲,由遠及近,愈來愈響,像是有千百輛坦克壓過地麵,截斷山頭,身下的水門汀已經裂開,一條條細紋如蜿蜒的溪流一樣朝著從四麵八方伸展出去,直至黑暗盡頭。


    她咬牙站起來,扶著搖晃的牆壁,繞過一具具屍體,仍是往那個方向跑去。頭頂的碎石不斷落下,有的躲得開,有的躲不開,腦門上蹭破了皮,溫熱的東西流淌下來,她根本來不及擦,隻是爭分奪秒地奔跑,哪怕下一步是陷入深淵萬劫不複,她也要跑過去。


    跑到他身邊去。


    靠近那扇鐵門的時候,門框已經搖搖欲墜,她一鼓作氣衝進門,身後便是咣當巨響,門框落下,正落在她腳後跟一厘米的距離。


    “白靜江!”她掉了一隻鞋,腳底被凹凸不平的碎石紮到,一瘸一拐,疼得鑽心,但是她還在跑,地上躺著男人的屍首,有的開膛破肚,有的身首異處,空氣裏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味,又是轟隆一聲,整間屋子劇烈搖動,僅剩的一盞壁燈掉了下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的刹那,她的心也咚一聲沉落穀底:“白靜江!白靜江!”


    她站在原地,嗚咽著,細細碎碎地哭音從指縫間流出來:“白靜江,你別死,別丟下我一個人!”


    頭頂的轟隆炮響愈演愈烈,震耳欲聾的土地龜裂聲令人恐懼,她站在屋子中間,被鋪天蓋地的黑暗包圍著,一顆飽受煎熬的心忽然奇跡得平靜下來。


    真是。。。累了。


    為什麽一定要堅強,為什麽不能放棄?連著上一世,兩世都經曆重重困境磨難,於她,現世安穩的願望仿佛飄渺如雲,靜好的歲月總是那麽短暫,而深愛的人,終究是留不住。


    所以,還有什麽好怕?


    與其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或者毫無尊嚴地被人圈養著,倒不如死在這裏,和他一起做個伴,未嚐不可,未嚐不好。


    她仰著頭,在黑暗裏流淚,頭頂的橫梁搖搖欲墜,但她一動不動,隻看著那根橫梁,在又一輪炮火中一斷為二,正對她所在的位置,唿嘯著墜落。


    這時,一雙臂膀抱住了她,就地一滾,滾到牆邊。


    “你不要命了?!又迴來做什麽?!”一聲氣急敗壞的厲喝在耳畔響起的刹那,她幾乎是毫不遲疑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生平第一次,主動貼上他的唇。


    白靜江怔住了,微苦的淚水和著甜蜜的親吻纏繞在唇舌之間,平日裏老練嫻熟的技巧在這一刻竟完全派不上用場,就像一個青澀的毛頭小子一樣,他笨拙地吮吸著,不確定地試探著,最後還是忍不住道:“你為何不出去找穆世勳?”


    莫盈迴過神來,方才一時動情,所幸周圍黑漆漆的也看不出自己一臉通紅,偏偏白靜江像是突然犯了傻,不管不顧周遭險,一味追問:“你。。。可是還在惱穆世勳?惱他不但沒有進來救你,反而要炮轟了這裏?”這句話,猶如一桶涼水當頭澆下,莫盈驀地將白靜江一推,心中直罵笨蛋又羞於啟齒,脫口便道:“是又如何?也不知你究竟是怎麽跟穆世勳協議的?難不成他從一開始,就打算叫我們給齋藤陪葬?”


    白靜江沉默片刻,低不可聞笛歎口氣,道:“我明白,你恨他為了剿滅齋藤竟連你的性命都不顧。。。但你若因此而留在這裏喪命,實非明智之舉,何況你向來不是意氣用事的人。。。”話說到一半,白靜江不禁苦笑——正因她從不是意氣用事的女子,若不是對穆世勳傷心失望透頂,怎至於拿自己的安危玩笑?


    可見她有多愛穆世勳。


    “到這會兒,你就是想走,也難了。”白靜江深吸一口氣,強笑道:“這賊窩利用前朝一處廢棄的地庫建成,四麵繞山,兩扇大門是宮裏運來的基石磚材,想從外麵攻進來,也隻有靠炮轟的,但屆時這裏就塌了。我是死不足惜的,事到如今,以我的身份哪怕將功折罪穆家也不會留我活口,而蔣老爹他們更不會放過我,我死在這裏倒是一了百了,但你與我不同,過了這個坎,前頭便是康莊大道,隻要你跟著穆世勳,什麽尊榮富貴沒有,何苦為了賭一口氣,跟我這個人人唾棄的叛徒賊子死在一起?”


    “是啊,你說的一點不錯,我就是氣不過!”莫盈見白靜江竟在這個節骨眼上不開竅,簡直氣得磨牙:“所以我想好了,我就死在這裏,還得和你這個前男友死在一起,如此才能叫穆世勳就是贏了齋藤,心裏也舒坦不起來!”


    白靜江不做聲了。莫盈說完更覺懊惱,事到如今還逞什麽口舌之快,正想解釋,不料白靜江突然道:“確是我計劃不周。倘若我能早些查得穆世棠的下落就好了,一旦穆世勳得知穆世棠在齋藤手裏,許就不會輕易毀約,但我也是今天才見著穆世棠,實在來不及再把消息放出去了。”白靜江頓一頓,又道:“穆世勳是將門虎子,關鍵時刻割舍小我乃是穆家家風,倒也不能完全怪他失信,興許,這並非他本意,很有可能是穆大帥的授命。。。你。。。還是別太衝動了,隻要能出去,留得青山在,以後的事再做計較,何必拿自個兒性命賭氣。”


    莫盈聞言,心裏一口氣提不上落不下的,著實憋得慌,見莫盈不響,白靜江隻道自己說中了她的心事,不由暗歎口氣,無奈道:“穆世棠人呢?”


    “穆世棠已經死了。”莫盈說到穆世棠,便不得不提白鳳殊,隻是盡量略去了白鳳殊所受的折辱。白靜江聽完,靜默半晌,低道:“我爹臨終叫我找迴鳳殊,我沒能辦到。我既不是個好哥哥,也不是個好兒子。”


    莫盈知他難受,心中也是一酸,柔聲道:“別這麽說。你都盡力了。”


    “就是盡力也沒能把你送出去。到頭來,仍是拖累了你。”白靜江一聲歎息,尾音絲絲如纏線,縈繞在莫盈耳畔,有一點微不可察的哽意:“我真沒用。。。盈盈,對不起。。。”


    莫盈的唇瓣驀然被堵住,有清涼的冷雨落在她的臉上,帶著血腥味,滑入她的舌腹。


    轟隆隆的炮響猶如晴天霹靂,震得四周的黑暗仿佛也跟著一起攪動起來,一道明火,驀地從屋子中間竄出,是碎裂的油燈,不知怎麽燒起來,白靜江驀地撲到她身上,抱住她,將她牢牢圈在自己與牆角之間:


    “但我是真的愛你。”


    莫盈怔怔地看著白靜江,火光裏,白靜江的白襯衣是前所未有的髒,胸前背後大片大片的汙血已轉成褐色,肩膀胳膊處兩處刀傷深可見骨,隻是用破布隨便一紮,如何止得住血,而其他部位的累累傷痕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整個人看起來狼狽極了,一直戴著的耳釘掉了,臉色慘白得跟無常鬼一樣,然而那雙眸子依舊清亮黝黑如曜石,盛著清淺又堅定的笑意,額角的腥紅落在頰邊,一絲一縷,在那秀雅的輪廓上,猶如一朵初綻即碎的梅花印子。


    莫盈的淚瞬間落了下來:“白靜江,我。。。”


    最後那聲轟隆仿佛是在耳邊炸開,吞沒了周遭的一切,有什麽重物從上方落了下來,莫盈隻覺白靜江渾身一震,跟著他忽然發力,猛地將她推向一旁。


    耳畔傳來嘩啦巨響,火光瞬間熄滅,屋子裏重又恢複一片漆黑死寂。


    莫盈驚恐萬分,摸著牆想要站起來,然而腳腕的劇痛令她跪倒在地。


    “白靜江?”她揮舞著雙手,在黑暗裏毫無目的地摸索著,急切的唿叫裏滿是哭意:“白靜江?你在哪裏?”


    空空蕩蕩的世界裏,卻無人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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