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細雨漸歇,缺月疏星從天幕裏一點點探出頭來,淺淡的月色像一籠輕紗,或一掬霜水,似有還無,若隱若現,仿佛碰一碰就碎了。


    仲夏臨近末夜,初秋姍姍而至,晝夜溫差漸漸大起來,尤其到了後半夜,夜風極涼,若不關緊窗戶,縫裏飄來的冷意能把人驚醒,莫盈長久不在家,周嫂未免怠惰,竟連莫盈臥室窗子的鎖扣壞了也不曉得,直至晚間莫盈自己發覺了,令周嫂去叫對街的維修工,不巧維修工前腳收了鋪,便隻能等明天再說。


    周嫂提議莫盈去莫小棉的房間睡一晚,但莫盈上次在莫小棉房裏有過一段不太愉快的經曆,彼時她仍對何禹哲舊情未斷,甚至將穆世棠誤認為前世的情人,而穆世棠亦把她當作了莫小棉,於是兩人一個霧裏看花一個酒醉亂性,稀裏糊塗之下肌膚相qin,險些鑄成大錯,跟著她不幸染上肺病,幾度徘徊在生死邊緣,同時也因禍得福,恢複了前世的記憶。


    在恍然大悟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對於這起跨越前世今生的愛恨糾葛,她不止一次慶幸——幸好那夜穆世棠走了,幸好她與他未曾做下不可迴頭的事,倘若她當時因穆世棠長得像何禹哲而愛屋及烏,暗種情根,將來難免不會重蹈覆轍,白白重生為人!如今她看著那張chuang,想著那夜的情景,心中五味雜陳,三分難堪三分感慨四分心有餘悸,最後還是決定迴自己臥室去睡。


    莫盈叫周嫂尋些布條,繞著窗框漏風處塞了一圈,暫且將就一晚。


    她吃過晚飯就爬上chuang,卻過了很久才睡著。白日裏遇見穆世勳的情景,一直在她腦海裏迴放,深夜裏萬籟俱寂,她幾乎能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顯而易見,這是白靜江故意安排的‘不期而遇’,哪有那麽巧的事,起先胡攪蠻纏,一拖再拖,遲遲不肯送她迴家,後來終於答應讓她走,卻千挑萬選地選了個穆世勳迴城的日子,但見白靜江連消帶打,既公開了兩人的關係,且秀了一番恩愛。


    穆世勳一走,她便拉下臉來,恨不得抽白靜江一頓,但白靜江則端著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一本正經地道:“你早說啊,鞭子我有十幾根,就收在我的chuang頭櫃裏,粗的細的皮的膠的都有,你愛哪一款隻管同我講,或者下次我全帶了來,我們一根根試過去也行!不過你得讓我先抽,畢竟我比較熟練,然後你可再照著我的樣兒做。”聽得她一愣一愣地,跟著渾身血液一下子衝到頭頂,連脖子也沾上一片緋色,她怒目瞪著白靜江,又羞又氣又拿他的死乞賴臉沒法子,後者卻始終笑容可掬,一邊甜言蜜語地哄她高興,一邊循序漸進地拐她上chuang。


    於是,她衝白靜江發脾氣的結果就是她被整治了一下午,待白靜江終於施恩般地離去,她已如霜打的茄子,焉了。


    每個人都把她看作一隻狐狸精,殊不知真正的狐狸精乃是白靜江。


    她本以為她已掌握了白靜江的心思,現在卻越來越發現她的道行比之白靜江差了不知多少,白靜江表麵對她百依百順軟言軟語,每次他們之間起了爭執,總是白靜江主動服軟,但事實上他那是虛心認錯屢教不改,下一次,他仍然我行我素,先斬後奏。


    正如白靜江自己所言,他是個zhan有yu極強的男人,如今了解得深了,她卻漸漸覺得這份zhan有yu未免有些過於沉重,隱隱帶著幾許狂亂的味道,尤其當他縱情的時候,那種狂亂便被他揮灑地淋漓盡致,甚至令她心裏湧上一絲害怕——試問倘若有一天,她背叛了白靜江,他會把她怎樣?大卸八塊?五馬分屍?


    她有點不敢往下想,卻又禁不住不想——穆世勳不過派個人跟她接觸,白靜江就一直記到現在,還刻意安排了今日的偶遇,至於下午那出‘鴛鴦戲水’隻怕也是想借周嫂的口轉達一層訊息給穆世勳——她已是貼上白靜江標簽的女人,已不是穆世勳可以再隨意接觸的女人,穆家若不與她方便,也就是不與他白靜江方便。


    她起先尚有猶豫,該不該將穆世勳與她之間的交易告訴白靜江,隻是依目前情形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斟酌來斟酌去,最終還是決定不說,一方麵,白靜江本是局外人,若她說了,白靜江定要插上一腳,然而白幫同穆家到底是怎樣的戰略關係,彼此究竟是敵是友是qin是疏,真正玄妙之至,實令她無從揣測,但她清楚一條,那就是白靜江既坐著白幫幫主這個位子就注定了他不可能純粹為了她而同穆家鬧不合,即使白靜江肯幫她出頭,恐怕其中還滲著旁的目的,到時候她便是那個順水推舟的借口。


    至於她,一個孑然一身無qin無靠的孤女,又何必吃飽了撐著,舍身成全勢力群體之間的爾虞我詐,背負一世罵名?


    光是考慮到這一點她就不想說了,更何況另一方麵,以穆家人的雷厲風格,一旦撕破臉皮,事態隻怕無法轉圜;是以如不到萬不得已,她並不想同穆家決裂,尤其她與白靜江的關係又非鐵打——畢竟她現在是沒名沒分地跟著白靜江,白靜江要她那是一句話,若是不要她那也是一句話的事兒,她不能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白靜江的身上,她得為自己留一條後路,免得有朝一日她同白靜江一拍兩散,失卻倚靠,便是一尾死魚溺斃江中,兩頭不著岸,兩邊不是人。所以,她原本打算的是,離開白府之後私下會見穆世勳,將這些日子以來的變故澄清了,因為隻有先說服了穆世勳,才好讓穆世勳去說服穆心慈,讓他們相信——她其實老實得很,一切隻是因地製宜因勢利導,她完全沒有要利用白幫做盾牌,離間穆白兩家的關係,違抗穆家的意思。。。隻可惜,今兒白靜江先下手為強,把整件事描地愈發黑了,如此一來,穆世勳還能待見她,還能信她嗎?


    她越想越煩躁,怎麽也睡不著,幹脆起身將首飾房契存折整理一番,細瞧一遍,收在抽屜裏鎖好了,心裏方安定了幾分,無味地躺了個把鍾頭,這才慢慢睡了過去。


    她已然累極,這一覺便睡得深沉,直至夜半風起,將塞住窗縫的布條吹鬆開去,一陣陣風刮進屋子裏來,吹散了室內的暖意,夏末初秋正是更深露重,她隻穿了件薄如蟬翼的真絲睡裙,很快便覺得身上起了絲絲涼意,她瑟縮一下,抱緊雙臂,迷迷糊糊間隻道自己仍在白府——之前白靜江每半夜迴府,頭一件事便是先去看一看她,替她蓋被子,而當一件事成了習慣,便在心中視作理所當然,她此刻倦得不想動彈,索性閉眼幹等著,等著白靜江迴來替她蓋被子。


    正在這時,有人輕輕關上了被風吹開的窗子,跟著一隻大手伸來,緩緩撫過她的臉龐,從她的眉彎、她的鼻子、她的嘴chun,一直撫到她的頸項。


    不若白靜江的手柔軟修長,那是隻布滿繭子的手,有些粗糙,但很穩健有力。


    莫盈陡然一驚,睜開雙眼,但見一管黑漆漆的槍口正對自己的眉心,那拉動保險的聲響,在黑夜裏聽來份外清晰。


    “我曾對大姐說過,當初既是我留你性命,你的性命便由我來負責,你聽話,我保你平安無虞,如你不再聽話,不再為我所用,背棄了我們之間的約定——我則qin手殺了你。”穆世勳淡淡道:“莫盈,現在你還有什麽話說?”


    換做任何一個人,倘若半夜醒來,發現有一支槍抵在自己的腦門上,就是沒嚇破膽也要失聲尖叫,何況莫盈是一個女孩子,縱是膽量過人,勉強咬牙忍住尖叫的衝動,但仍不免白了臉,驚出一身冷汗來。


    穆世勳站在chuang邊,不動聲色地看著莫盈,淺銀色的月光透過窗簾照在她身上,幾近透明的衣料欲蓋彌彰,將少女美麗的*曲線表露無遺,那一頭如墨烏發滑過窄窄的削肩悄悄落下,在胸膛處打了一個圈兒,巴掌大的小臉上蒼白如雪,而本是粉嫩的chun瓣卻被咬得一片殷紅。


    下午碰見的時候她坐在車裏,他始終沒能看清她,直至此時此刻——近半年不見,她變漂亮了,人也精神了,氣色比在醫院裏的時候不知好了多少,身段雖仍偏瘦,但不再是風一吹就倒的孱弱樣子,這會兒她仰頭望著她,從他的角度可見她白皙的脖頸。


    真是纖細得不盈一折。


    他說完就不再開口,隻是默默地注視著她,默默地等著她的迴答,如他所料,她並沒有讓他等很久——驚醒的那一刹,她的臉上明顯閃過一絲驚懼,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極大,似乎他是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然而,待她看清是他之後,她很快地平靜下來,瞪著槍管的眼神不再無措,反倒流露出一絲不耐的情緒,秀麗的眉毛漸漸擰成了一個小小的川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莫盈緩緩開口,一句句簡單明了,思路清晰:“我並無有做過任何對不起穆家的事,你們所說的日本人也從未出現過,至於白靜江,我也沒跟他透露過任何關於你我之間的交易。。。三少,你就是要殺我,也得名正言順——請問,我的罪名是什麽?”


    穆世勳目光一閃,沉聲道:“哦?你真沒跟白靜江說過?如果是這樣,他為何與你在一起?”


    莫盈先是一呆,沒反應過來,片刻突然失笑出聲,歪倒在被褥上,直笑地連眼淚都流了出來:“你說得是,指不定白靜江就是因為知道我能引來那個了不得的日本人,所以才與我好的。。。”這話說出口的刹那,驀然間心中一酸,繼而一痛,像是被一根針紮了一下。


    穆世勳看著莫盈的樣子,不自覺倒退一步,皺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莫盈抬頭看住穆世勳,咬牙冷道:“我若沒這點利用價值,我便是你手下亡魂;我若是沒這點利用價值,白靜江也不會看上我——你不就是這個意思麽?!”


    穆世勳鐵青著臉,指間微微一顫,突然收了槍,背過身去,踱開兩步,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


    莫盈扯著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就是笑得出隻怕也是比哭還難看的樣子,她抱腿坐在chuang上,下巴伏在膝蓋上,心中百轉千迴,殊無定論,半晌疲憊地歎口氣,道:“我真的沒有跟白靜江提過半個字,我以為在他麵前,我不過就是個戲子的女兒,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媽媽的事。。。”頓了頓,又忍不住問道:“如果他和你們一樣,也想找那個人,那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穆世勳轉身看著莫盈,端詳她良久,確定她不似說謊,方道:“我也不知他是何目的,我隻知他也在找那個人。”莫盈點點頭,再問:“你如何肯定,那人會來找我?我母親故世也有大半年了,他卻一次都沒出現過,會不會是你們料錯了?”穆世勳揚起一道劍眉:“你怎知他沒來找過你?你不是被我大姐毒傻了腦子,早已不記得過去的事,連帶他的樣貌也忘記了麽?現在你卻又敢肯定,他沒出現過?!”莫盈一怔:“你不信我?”穆世勳不答反問:“我該信你麽?”


    莫盈頓了頓,不怒反笑:“好,穆世勳,原來時至今日你仍是信不過我,也對,你從一開始就不曾信過我。。。罷了,隨你信與不信,橫豎我什麽都想不起來,也什麽忙都幫不上,似我這般無用的棋子還留著做什麽呢?”莫盈跳下chuang,赤腳站在穆世勳跟前與他麵對麵,昂著頭:“穆世勳,我知道,今晚你本就是為著殺我而來的!既然無論我說什麽你都不願相信,那你這就動手吧!”


    穆世勳卻是一怔,看著莫盈一時說不出話來,兩人離得近了,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唿吸,暗夜之中,鬥室之內,但聞一絲吐氣如蘭的淡香幽幽縈繞,嫋嫋飄來,仿佛菟絲般揮之不去。


    “我不是不信你。”隔了老半晌,穆世勳方才勉強開口道:“我不過想說,就是他找過你了,你也不一定察覺。”莫盈聞言沉默下來,心中飛快地將這些日子以來接觸過的人物篩選一遍,細細揣摩究竟哪一個具備可疑成分,她一味凝神思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殊不覺穆世勳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流連著她微蹙的秀眉,嘟起的粉chun,搖擺的下巴,還有那包裹在半透明衣料裏的柔美。。。穆世勳驀地唿吸一滯,緩慢而生硬地別過頭去,望向窗外。


    來時天降細雨,現下早已停了,一輪新月高高地懸在半空,輕紗雲霧般的月光透過窗簾投射進來,潑灑在地上,像潑了一層玉霜。他忽然希望她能思考地久一些,再久一些,就像此刻一般,兩個人都不說話,卻有一種奇異的平靜祥和流淌在空氣裏,平靜祥和地可以令他拋下所有的包袱,一直這麽站下去。


    “不可能的。”莫盈的驀然開口終究打破了室內的靜謐,她抬起頭,認真地看著穆世勳,語氣十分肯定:“我雖不記得過去的人事,但這些日子以來,我接觸過的人都是來路清楚的,而且我離開醫院之後便進了白府。。。白靜江不曾讓我見過外人。”除了牛大、白老爺子、小樓等幾個固定的仆從,清涼居裏連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穆世勳開始聽得仔細,直至莫盈提及白靜江,忽地神情一冷:“你現在既然迴來了,往後便不要再隨便跑到人家家裏去,這次算你走運,保不定下次就有進沒出了。”這話說得冷嘲熱諷,頗有指責之嫌,莫盈心下生氣,卻也不願跟穆世勳多囉嗦她與白靜江的事兒,省得剛剛解除的幹戈又徒生疑雲,便強捺了不快,正色道:“你若是知道那個人的形貌細節,就別藏著掖著,早點亮出來,這樣我才不會像隻迷途羔羊似得找不著北,但你若存心不說,隻想試探我所知深淺,我告訴你,你純粹是在浪費時間!因為我完全不記得他長什麽樣子!”穆世勳聞言先是欲言又止,跟著整個人靜了下來,神情肅穆莊重,莫盈有些摸不著頭腦,半晌聽得穆世勳緩緩開口道:“穆家曾有三個人見過他,可惜都被他殺了——一個是我父qin的胞弟,在我三兄弟沒出生前就死在那一場史上有名的川崗會戰之中,我方第一次蕩平日寇,卻失了主將;第二個是我母親,在我小時候被派去扶桑執行任務,結果在歸程途中不幸遇刺身亡;第三個是在甘平會戰中壯烈犧牲的徐高參徐敬廷,也就是我的大姐夫,帶領五百將士死守甘平,全軍覆沒。”


    黑夜裏,穆世勳一字字咬地極其清晰,仿佛每一字都代表一滴血,匯聚起來,便是一筆筆血海深仇,莫盈聽得驚心動魄,雙手緊緊絞在胸前才不至顫抖地厲害,隔了半晌方才鼓足勇氣,疑惑道:“既然他們都已死了,你們怎知他們見過他?你們又怎知是他殺了他們?”


    “除卻他在軍隊的將職,他亦是直屬於政客的暗殺者,在扶桑軍中盛名昭著,幾乎無人不曉——他殺人有一個習慣,便是在殺完人之後,會將那人的頭顱砍下,放在一隻一尺見寬的紫檀盒子裏,外麵用時事報紙包了,送到死者qin屬手中。”穆世勳平靜地敘說著,好似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那夜我被夢魘住,天不亮就起來練馬,騎到穀口的時候,看到百米開外的大路中央有一隻盒子,我見四下無人,便信手打了開來。”穆世勳的chun角微抿,頓了一頓,方才接著道:“母親就在裏麵,連眼都沒閉。”


    莫盈目瞪口呆地看著穆世勳,背後汗毛直豎,張了張嘴巴卻發不出聲音,像是能洞穿她的心思一般,穆世勳淡淡一笑:“你這是什麽表情?我剛剛還要殺你呢,你這麽快就同情起我來了?”莫盈訥訥道:“我沒同情你,你不要多心。”穆世勳沉默一會兒,轉了話鋒,道:“我們所知之中,算上莫小棉,但凡見過他的人都已死了,唯一知道他真麵目且還活著的,隻你一個,偏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原本我也是想碰碰運氣,畢竟那個人的行蹤實在難以掌握,如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亦不願放棄,但是——”說到這裏突然深深地看了莫盈一眼,眼底一絲憐憫一閃即逝:“半年前,我派去扶桑的探子意外得迴了一些線報,你在京都的戶籍本上,有那個人的qin筆簽名。”莫盈聞言心中一沉:“你確定?不會是你們搞錯了嗎?”穆世勳暗歎口氣,道:“我的人在當地戶籍所查證過,我也看過拍迴來的副本,應該不是造假,你的戶籍是他報的,你的日本名字也是他取的,冠的亦是他的姓,也就是說,在法律上,你是他的養女。”莫盈大吃一驚,刹那渾身都涼了,結巴道:“我。。。我還有日本名字?”穆世勳凝視莫盈,慢慢道:“不錯,你在京都出生之時,取名齋藤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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