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爺子臉色有些發青:“好個沒規矩的丫頭!”卻被莫盈一口頂迴去:“再沒規矩也比不得令千金,就為了一個不愛她的穆世棠,跟瘋子似得與全世界為敵。”白老爺子聞言語塞,麵上已是極不好看。


    莫盈搖著團扇,深吸一口桂花草木香,慢慢平心靜氣:“原來白老爺子是惱白靜江為了我而懲治白鳳殊,這才親自跑來興師問罪呢。。。我卻想請問白老爺子一句——若是換了白鳳殊,您能讓她經曆半分白靜江所經曆的那些個苦處麽?恐怕光是想一想就叫老爺子心疼死了。。。”莫盈的嘴角微彎,挑起一抹冷嘲:“也隻有白靜江,一個母親地位低末的孩子,一個不過是替白夫人帶女而存在的孩子,才令老爺子舍得,且理所當然地認為,但凡白鳳殊做的,哪怕再離譜都值得原諒,而白靜江若敢懲治白鳳殊的錯誤,那就是大不韙,乃以下犯上之舉,他生來就該為白鳳殊服務效勞,對白鳳殊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即使白鳳殊拿一把槍指著他,他也不能先一步扣動扳機——也許白老爺子會說,正因你器重白靜江,是以對他格外嚴苛雕磨,讓他自幼懂得什麽叫做孔融讓梨忍辱負重任重而道遠。。。抱歉,家母是戲子,戲文裏的橋段隻怕我比白老爺子更熟,可惜的是卻沒有哪一段戲文足有分量成為掩飾父母偏心的借口。”


    “你——放肆!”白老爺子的眼底燃起兩簇火苗,胸膛隱隱起伏不定,一聲厲喝之後卻是半晌說不出話來,隻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瞪著莫盈。


    縱橫江湖幾十載,吞並各路幫派,位居白幫之首,手操生殺大權,曆來唿風喚雨,無所不有——白老爺子生平極少動怒,如今卻因一個小女子的一番說話而驚怒不已。


    隻因無人像她一般,或者無人敢像她一般,字字如針見血,命中靶心,將旁人不敢道的真相和盤托出,將他心底深處對錦瑟與靜江母子的那一絲無法宣之於口的愧疚,赤/裸/裸地揭翻、曝曬在他麵前,逼他正視。


    偏偏,他又找不出任何話來反駁,即使矢口否認,也是言不由衷。


    這大抵,就叫做理屈詞窮。


    若是換作當年的他,如果有人膽敢對他這麽說,他早就動手殺了過去,但今時今日,他已不再是毛躁小子,相反對方卻是一個豆蔻少女,此刻他心中怒極,一身殺氣外露,然而這個少女明知激怒了他,卻仍是八風不動,安靜沉著地望著自己。


    白老爺子瞪了莫盈半晌,又不禁失笑——像他這樣自詡梟雄的人物,若是讓個小姑娘氣壞了身子,傳出去還不被人笑掉大牙,莫非真如道上所言,他廉頗老矣,該是時候退位讓賢,不問世事?當下按捺了怒氣,冷道:


    “不想你年紀輕輕,口舌卻恁般厲害,倒是我小覷了你。。。莫小姐,從未有一人敢像你這樣同我說話,今日我看在靜江的份上,不予你計較,隻是我也要奉勸莫小姐一句,所謂禍從口出,什麽話當講什麽話不當講,在什麽人麵前講的什麽人麵前講不得。。。莫小姐還得好生斟酌,三思而後行才是。”說到最後,仍帶了一絲惱意。


    “白老爺子貴人事忙,無事不登三寶殿,莫盈不敢耽擱白老爺子的寶貴時間,隻能盡量如實迴答白老爺子的問題,答得不好還請白老爺子多多海涵。”莫盈笑容淺薄,明眸流轉之間一雙眸子更顯秋水澄明:“想必白老爺子也知道我的出身,我母親是戲子,父親不詳,乃是一私生女,不知禮數也是難免。。。”白老爺子聞言哼了一聲,莫盈看著白老爺子,又幽幽歎口氣:“話說似我這樣無依無靠的微末身份,若是為妾又有了孩子,我的孩子隻怕也是毫無選擇,注定要成為白老爺子手裏第二個白靜江。。。”


    “你若是有了我白家的骨血,我自當給他最好的一切,悉心栽培教養,他要什麽便會有什麽。”白老爺子皺眉:“何況,若是他能像靜江一樣出息,那才是好事。”


    “父不疼母不愛,妹子如仇家,身處龍潭虎穴,頭頂刀光劍影,半分不可行差踏錯。。。像白靜江一樣,有什麽好的?”莫盈想笑,但心裏卻隱隱作痛,終於斂了笑容:“我倒是覺著,如果我將來有孩子,與其如白靜江那般辛苦煎熬,倒不如像白鳳殊受盡父母寵愛,任性驕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天塌下來也有父母頂著,一輩子無憂無慮,快快活活,毫無負擔,隻有她欺負人無人能欺負她。。。所以我說,我不會做妾,尤其不會做你白家的妾,因為我不想害了自己,更不想害了我的孩子。”莫盈一字一頓如金石擲地:“如果我不能給我的孩子安穩無虞的生活;如果我的孩子注定如我一般身份卑微身不由己;如果我的孩子的存在,隻是為了成為白老爺子手中一枚有用的棋子——那麽,我寧可不帶他來到這個世上!”


    白老爺子聞言不禁心中震動,一時僵在原地,沉默不語,此時夕陽漸落,霞光單薄,黃昏風起,徐徐吹過兩鬢,竟讓他感到一絲涼意——他絕然沒有想到,莫盈的心誌如斯堅決,任他好說歹說,非但不肯動搖半分,還反過來將他一軍,叫他啞口無言。


    這些年,他看著靜江身邊的女子來了又去,新鮮的,水靈的,美豔的,婉約的。。。他見太多了,哪個不是巴望著纏上靜江,妄想嫁進白家來,即使做個側室也是稀罕的,隻是靜江那性子,向來是萬花叢中過,一個不當真,那些女孩子平白擠破了頭,最終也不得不自找台階,偃旗息鼓,就是與靜江相好已久的方安琪,到最後也被靜江說甩就甩了。


    說起方安琪,白老爺子本有幾分中意,方安琪的父親方約翰是新一任英國駐華大使,出生官宦世家,乃是一位極有才幹的外交官,如今天下局勢不穩,南方的梁家伺機而動,北都的穆家亦是野心勃勃,各路軍閥混戰連年不休,而白幫富可敵國財勢雄厚,在亂世之中便是一塊眾人覬覦的肥肉,倘若中央政府倒戈,軍閥趁火打劫,關鍵時候那方約翰便是個有用的後台,仗著國際聯軍的力量,除了血拚,白幫也能多一條退路,因而白老爺子對於靜江與方安琪之間的交往是樂見其成的,卻沒想到兩人要好這麽久,到頭來竟毫無預兆地分了手,消息傳到白老爺子耳朵裏的時候,白老爺子猶自有些不信——按理,即使靜江厭了方安琪,也該看在方約翰的份上繼續把人吊著再說,作甚分手,為此白老爺子也試探過靜江的口氣,然而靜江一笑置之:“哎喲,老爺子,人家方小姐背後一遝子追求者呢,哪裏肯為著我一棵樹而放棄整片森林。。。總之大家仍是好朋友,和和美美,和氣生財,您就甭擔心了。”


    白老爺子聞言,又見靜江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雖心有疑竇,但想著隻要靜江有把握拿住方安琪這條線,他倒也懶得理會年輕人之間的分分合合,卻是直到最近才知,靜江之所以甩掉方安琪,原來是為著莫盈,而莫盈的來頭也不簡單,既是莫小棉的女兒,又是穆家四少的前女友,被鳳殊開車撞的時候還在與二少約會。。。穆白兩家的聯姻早已是鐵板釘釘的事兒,老爺子自是不願靜江去招惹穆家少爺的女人,不管是前女友抑或緋聞女友都是不妥,隻因莫盈是莫小棉的女兒,指不定將來能派上用場,這才由得靜江鬧乎,誰知靜江竟似動了真格,一聲不吭地調遣牛醫生遠赴加拿大多倫多醫學院,花大價錢給醫學院捐樓蓋房,幫莫盈搞肺病特效藥不說,後又在穆心慈麵前挑明關係,維護莫盈,甚至還買下莫宅,把莫盈接迴府裏來住,更背著自己將鳳殊打入地牢。。。仿佛突然變了個人一般,叫白老爺子暗暗心驚。


    其他各樁都罷了,隻是若令鳳殊吃苦,白老爺子是萬萬不肯的,本以為靜江是好心替鳳殊戒掉毒癮,哪知白靜江卻是公報私仇,今兒早上白老爺子一接到消息,便匆匆從暮雲山趕下來,為的就是要看看,這莫盈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姑娘,居然能叫白靜江跟自個兒對著幹。


    白老爺子下山之時,心中暗懷殺機,想著既然靜江舍不得利用莫盈,莫盈便是個無用的,若她真是紅顏禍水,誤了靜江,幹脆將其誅除,就算靜江事後追究又如何,人死不能複生,時間一長,傷痛一過,兒子總會迴心轉意。


    然而,白老爺子下到半山腰,卻見一個小道士坐在路中間,那小道士自稱是信明道長的徒孫,說信明道長正往白府,與白老爺子一見。白老爺子多年明察暗訪,苦尋信明道長的下落而不得,孰料今日,信明道長不請自來,白老爺子真真喜出望外。


    這也就是為何,白老爺子起初並未動手,正是想聽聽信明道長會說些什麽,結果,信明道長寥寥數語,竟是打消了他的殺意。


    白老爺子雖有些不甘願,但他一則深信信明,二則,他不得不承認,似莫盈這樣的,殺了未免可惜。


    撇開容貌不談,她那一雙眼睛生得極好,黑是黑,白是白,清晰如明鏡,清冽如冷泉,仿佛無論虛象千變萬化,她都能一眼看透事物本質;而她所說的每一句話,皆是一針見血,洞若觀火,直白坦蕩,無畏無懼。


    白老爺子心知,鳳殊不成器,又是個倒貼的個性,往後白幫的興榮長盛還得倚靠靜江,靜江既寵莫盈,莫盈遲早會有靜江的孩子,而白老爺子想要的正是那個孩子,況且信明道長也提到,莫盈是個生男娃的主兒,所以白老爺子私心裏計劃著將那個孩子培養成靜江的接班人,一來可延續白家的香火,二來可壯大白幫的遠景,三來。。。倘若有一天,靜江不再順從聽話,自己手裏也能有一隻再適合不過的棋子取靜江而代之。


    然而,令白老爺子大為驚訝的是,莫盈竟是一眼就看透了他的來意,洞穿了他的心思——她知道他根本沒打算讓靜江娶她,對於她,他不過隻欲認孫不認媳,於是他還沒說到點子上,她就已斬釘截鐵清楚明白地告訴他:她不會做白家的妾,更不會為白家生孩子。


    她竟是那樣的聰明,真正玻璃心肝水晶肚腸。


    隻是。。。她最大的缺點,許也正是她太過聰明。


    所謂,慧極必傷。


    白老爺子怔怔凝視莫盈良久,忽然轉身走開兩步,背對著莫盈道:“其實,除去你的身份,你與靜江倒也般配得上。。。不過莫小姐,對於靜江而言,我雖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我相信靜江會是一個好父親,你若是跟著他,無論往後如何,他總不至於叫你受委屈。”


    莫盈略微一怔,但聽得白老爺子緩緩道:“我本是不放心讓你跟著他,但如今看來,若能有個像你這樣明白人跟在他身邊,我反倒放心些。”莫盈淡笑:“白老爺子高看我了,有道是情到濃時情轉薄,或許過不多久,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莫盈也不一定,屆時老爺子就會懊惱白跑這一趟了。”白老爺子欲言又止,看看莫盈,半晌一笑:“你的個性,與你母親倒是大不一樣。”


    莫盈頗有些意外:“白老爺子認識家母?”


    白老爺子頷首道:“我偶爾也會上紅楓戲院聽戲,最喜歡聽的《遊園驚夢》碰巧正是莫小棉的拿手好戲,當年她還是紅楓台柱,我去的多了,台下便也與她略見過幾麵,後來她不在了,紅楓新捧的金芙蓉雖也是把金嗓子,但我私心覺得她不如莫小棉唱得好,或許是我們老派人看法不一樣吧,像靜江那些年輕時髦的公子哥們倒是喜歡金芙蓉的居多。。。”說到這裏戛然而止,輕咳一聲:“聽說金芙蓉與莫小棉是同一個梨園班子出來的,算起來該是同門師姐妹呢,不知莫小姐可認得?”


    莫盈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一咯噔,她又非原來的莫盈,就連母親莫小棉都沒親眼見過,何以認得金芙蓉本尊,隻是這名字如今已是十分耳熟,猶記第一次聽到,乃是從白靜江那裏——她遇見白靜江的時候,白靜江正受了傷,帶她去‘雲錦皇宮’的路上曾說:“下次,我請你去聽戲。我們包金芙蓉的場子,她現在是紅楓第一花旦,據說比從前莫小棉唱得還要好。。。”


    但後來,白靜江一次都沒帶她去聽過金芙蓉唱戲,時間一久她便也淡忘了,直至最近。。。莫盈抬眸,靜靜地看著白老爺子,而白老爺子亦靜靜地看著她——白老爺子並非是有空與她閑話家常的人物,這時候突然問起金芙蓉,卻是何意?


    莫盈心裏兜來轉去繞了好幾圈,表麵則故作沉吟狀,模棱兩可地道:“那位金芙蓉小姐,若與家母曾有來往,便應是舊識了,隻是家母過世的時候,我大病了一場,許是悲傷過度,病愈之後很多前事都記不太清了,若是見到卻沒認出來,也是有的。”說完又笑著添一句:“白公子倒有提過她,確實說她唱得比家母更好,已成為紅楓戲院的台柱,我當時就想,將來若有機會的話,倒也不妨去見識一下。”


    白老爺子聞言卻道:“隻怕靜江是不肯讓你去的。”莫盈訝然:“哦?這是為何?”白老爺子瞥了莫盈一眼,似笑非笑:“你若是知道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大抵也是不會想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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