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這時,嚴叔匆匆踏進院子,稟道:“蔣老爹他們來了,想要探望公子。白老爺子吩咐,公子身體若是吃不住,就不用過去了,他自會招唿他們。”


    “前輩登門探望小輩,作為小輩哪有不出席的道理,況且老爺子自己也才緩過一絲勁兒來,還得兼顧白鳳殊,正力不從心著呢,如果真不想我過去幫襯,又何必叫你傳話。”白靜江掀了雪狐毯子,慢慢起身,嚴叔趕忙來扶,他雖是獨臂,但練武之人功底紮實,饒是白靜江腳下一個踉蹌,整副重量都掛在他的肩膀上,他依然將白靜江扶得穩穩當當。


    “嚴叔。”白靜江忽然想起什麽,抬頭看著嚴叔,問道:“剛才我聽見電話鈴聲響。。。有誰找我嗎?”


    嚴叔答道:“是金姑娘掛念公子的傷勢,致電問候。”


    牛醫生在一旁冷笑,一臉‘我就知道不是她’的神情。


    白靜江聞言‘嗯’了一聲,借著嚴叔的力道翻下軟塌,牛醫生將擱在牆角的一把輪椅推過來,白靜江見狀略蹙眉:“我不用這玩意兒,我自己可以走的。”


    “公子,你有傷在身,宜靜不宜動,暫且將就一下吧,待休養一段時日,自然用不著這個。”麵對嚴叔的一味堅持,白靜江勉為其難地坐上輪椅,嚴叔取過雪狐毯蓋住白靜江的膝頭,又道:“夜晚溫差大,我給公子拿件披風。”說著正要往屋裏去,牛醫生一個箭步攔住嚴叔,指著藥爐,嘴巴努一努白靜江:“急什麽?藥還沒吃的,吃了才準走。”


    “怎麽,公子還沒吃藥?”嚴叔一聽就急了:“公子,身體要緊,此番大傷元氣,務必妥善調養,將來等著公子去做的大事還有很多。。。”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都把我的耳朵整出繭子來了。”白靜江無奈就範道:“我喝我喝,快別囉嗦了。”


    牛醫生從藥爐裏重又倒了一碗烏漆麻黑的熱湯遞給白靜江,白靜江接過藥碗,一股濃腥藥味頓時撲鼻而至,他卻是眉頭也不皺一下,仰首咕嘟咕嘟地喝完,末了歎口氣,道:“我哪裏是這麽弱不禁風的,刀口舔血的日子,又不是頭一迴過,你們未免也太大驚小怪了。”


    牛醫生冷冷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媽當年生你何等辛苦,痛足兩天一夜,你不善待自己就是對不住你媽九泉之下。”


    白靜江聞言默了片刻,垂首低聲道:“牛醫生言之有理,是靜江錯了。”


    “臭小子!打起精神來!你這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我看著還真心不舒坦!”牛醫生嚷嚷著跑迴屋裏替白靜江取了一件水貂披風罩上,萬分不情願地道:“就為著安你的心,我才告訴你的啊!我這次去加拿大,發現那特效藥治療肺病雖有奇效,但同時也會產生不小的副作用,於是跟多倫多醫學院裏的幾個研究員共同研究,試圖改進特效藥的配方,若不是你突然中槍,嚇得我連夜飛迴來,我定是要留在那裏,等到新藥正式研發的,不過臨迴來的時候,新藥的配方已經搞得差不多了,我拜托了院長,等驗證新藥藥效之後,就派人把藥給我送來,今早接到電報,藥現在路上了。。。”話還沒說完,白靜江就已一把抱住牛醫生,在他臉上啪嗒親了一口,滿臉容光煥發道:“謝謝!謝謝牛大!我就知道你懸壺濟世,絕不會見死不救的!”


    “小心小心!”牛醫生礙著白靜江的傷口不敢隨便推他,隻好捏著袖管猛擦自己抽搐的老臉:“臭小子,至於那麽高興嗎,那特效藥是治你傷的嗎?!瞧你這沒出息的德行!分明是色_欲熏心,忒不像話!”


    “有什麽不像話的?”白靜江做個鬼臉,嘻嘻笑道:“牛大就是太像話了,所以到現在還打一條光棍,須知世界上所有的男女關係都是從不像話開始的。”


    “人家姑娘許你了嗎?你一個勁兒地想入非非幹嘛呢?瞎起勁吧你!”牛醫生被白靜江擠兌得麵紅耳赤,氣鼓鼓道:“說不定人家並不感激你的掏心掏肺呢,說不定人家早已心有所屬才不要你呢!”


    白靜江笑容一僵,驀地沒了聲音,過一會兒又笑道:“她現在不喜歡我不要緊,反正來日方長,若是連這點自信都沒有,我還是白靜江麽?”說罷便擺擺手,嚴叔招來一個下人,推著輪椅往前廳去了。牛醫生望著白靜江遠去的背影,不禁搖頭歎息:“嘿喲。。。那一槍可是把他的智商打到零下去了?自得其樂的傻小子。”


    白靜江卻不管牛醫生背後如何編派,一路上春風滿麵,心情大好,抬頭望著陽光下碧翠樹葉間的點點碎金,哼著小調,道:“嚴叔,周嫂那邊繼續打點著,紅包不能少了,告訴她再隔些日子,小傅就去探她家小姐。”嚴叔看了白靜江一眼,卻不接話,行至院子門口,打發下人先去前廳通報一聲,這才俯身對白靜江道:“公子,伍伯死了。”


    “哦?”白靜江並不意外:“蔣老爹終於做了?”


    “公子此番甘冒奇險,信了蔣老爹,我一直替公子捏一把冷汗。”嚴叔似是心有餘悸:“如果蔣老爹不肯臨陣倒戈,想要栽贓伍伯也不能這麽順利。”


    “論年紀輩分、江湖經驗,蔣老爹絕不在伍伯之下,卻被伍伯壓製多年,平白無故低一頭,這口氣遲早要出,就在乎於一個適當的良機。”白靜江望著蔥蘢桂樹後清涼居的牌匾,鼻尖縈繞丹桂飄香,微微笑道:“這次趁著我拉秦爺下馬,蔣老爹順勢而為,推波助瀾,一方麵鏟除伍伯為自己鋪平道路;另一方麵又可賣我極大人情,往後大家同坐一條船,我便不得不倚重他,讓他取代伍伯甚至秦爺在幫中的位置——可謂一箭雙雕、兩全其美。”


    嚴叔道:“公子以為,蔣老爹此人,可信?”


    白靜江一聲嗤笑:“何來可信與不可信之說,不過是因勢利導罷了,隻是蔣老爹這見風使舵、城府隱忍的本領,值得我們所有人學習。等伍伯之事塵埃落定,咱們該留意的還得留意著,防微杜漸總錯不了。”


    “公子說的是,蔣老爹那頭我已安插了耳目,令他不至於能與公子作對。”嚴叔頷首,又道:“對了,穆大小姐早間派人送了許多上好補品給白老爺子和公子,還特地讓我轉告公子,待公子身子爽利些,她便親自過來探望。”


    “穆心慈頻頻示好,想來消息是真的。”白靜江懶洋洋地靠著椅背,好整以暇:“穆家父子遭遇二州叛亂,戰事拖延,軍需有所緊缺。。。也罷,既然穆心慈早已瞄準那批軍火,又將伍伯一案辦得精細審慎,了卻我一樁心事,我就先給她些甜頭,且方便將來繼續合作。”


    嚴叔聞言一怔,脫口問:“公子是決意向北?”


    “那批軍火到底有多大,如今除卻白老爺子,就隻有你我知道,白老爺子好臉麵,幫內出了這樣的醜事,定是打落門牙和血吞,寧吃悶虧不聲張,能找迴多少貨也全憑‘運氣’,金芙蓉那頭我自會交代一部分,但穆心慈這邊也不能怠慢,餘下的,則推說與貨船一同炸了便罷——橫豎這也是道上人盡皆知的事兒。”白靜江摸著膝上鬆軟暖和的雪狐毯,悠悠道:“至於白幫向南或向北,還得看前線戰況如何、中央政府又打算如何下這一局棋。。。我們暫作壁上觀,不急於一時。”


    嚴叔看著白靜江,目中閃爍欽佩激賞之意:“公子計算周密,運籌帷幄,此番去了秦爺與伍伯,用不了多久,白幫便是公子的囊中之物,往後再無人敢與公子平起平坐。”


    白靜江看著地下斑駁樹影,笑容卻是疏淡:“成王敗寇這種事,不過就是一夕之間,誰也不是永遠的贏家。”


    嚴叔一怔:“公子。。。”


    “蔣老爹心機深沉,照我說比秦爺更難對付,或許我為了趕走一隻猛虎而引入另一條豺狼也未可知,但形勢所逼,亦是權宜之計。”白靜江緩緩道:“蔣老爹不可不防,安插在他身邊的棋子亦須格外謹慎仔細,盡量拿住他的柄,千萬別著了他的道,被反用過來對付咱們。”


    嚴叔被白靜江提點,連忙稱是,想起過去短短一月之間白幫大起大落,至今餘波未平,後患難料,不免暗暗心驚。


    這一個月來的每一步,都是白靜江精心籌謀用以對付秦爺的戲碼,開場自是秦爺負責的那批貨,先是由潛伏秦爺枕邊多年的魯梅套得風聲,再由那出身海盜、對海上情形無比熟悉的魯三上陣,借魯梅的情報推知航海線路,當貨船仍在公海之上時,魯三劫貨掉包,自己化妝成卸貨人上船。


    與此同時,針對伍伯的圈套也已悄悄展開,而這次之所以能順利搞定伍伯,還全靠蔣老爹做戲高明,事實上,白靜江籠絡蔣老爹已久,伍伯家中的貓膩,正是前去捉人的蔣老爹所設下,而早在那之前,嚴叔派人綁架了伍伯的老婆兒子,並送予伍伯一封密信,信裏除了命伍伯拿出全副家當,獨自上禦水關提人,勒令過時不候之外,還有伍伯最寶貝的小兒子的一根手指頭。


    伍伯本是第一時間找秦爺商量,卻逢秦爺當夜去江邊卸貨,尋不到人,伍伯事感蹊蹺,懷疑幫內有暗鬼,便想要通報白老大,正在這時卻接到一個匿名電話,聲稱綁架伍伯妻兒的正是白老大,白老大想要私吞那批德*火,而秦爺也已經中彈身亡。伍伯將信將疑,又不敢肆意聲張,猶自躊躇,碼頭突然傳來急訊,秦爺果真出事,而伍伯的電話打到白公館,再三緊急通報就是找不到白老爺子,於是疑竇叢生,決意先救妻兒再說,便帶上一撥心腹弟兄,全副家財,馬不停蹄趕往禦水關,伍伯不是吃素的,怎肯立馬交錢,自是要人在先,孰料歹徒當場發難,一番打鬥之下擒住一個活口,終於逼其說出妻兒下落,果不其然妻兒正被關在禦水關縣城的一處農屋裏,妻兒見了伍伯,哭訴遭遇之際,說那砍掉小兒子手指的歹徒曾提過白老爺子的名諱,這話若是歹徒親口說給伍伯聽,伍伯未必全信,但由妻兒說來卻是信了一半,加之活捉的歹徒被問及白老爺子的時候神情驚慌,不等伍伯用刑就自裁了,更是令伍伯深信白老爺子要獨吞軍火,鏟除秦爺勢力,便打定主意南下,投靠梁家。


    孰料,守衛邊境的穆軍得穆心慈命令,早已等候在禦水關,以走私軍火為名逮捕伍伯,伍伯的兩個兒子奮起反抗,被當場處決,妻妾見愛子喪命,哀痛之餘相繼自盡。


    伍伯家破人亡,大受刺激,將一腔憤恨怨念全部投向白老爺子身上,一見白老爺子便要與之同歸於盡,當然蔣老爹也是‘恰巧’站在伍伯身邊,‘恰巧’讓伍伯奪了槍,至於白靜江,出事期間,他不在幫內不過問幫務,少了嫌疑,返來之後,他力挽狂瀾,主持混亂局麵,追緝伍伯,更替白老爺子擋槍,這麽一路下來,他在白幫之中的唿聲簡直如日中天,眾望所向。


    就此,白靜江在世人麵前做足一場好戲,自己卻是從頭到尾手不沾血。


    隻是這一招釜底抽薪實在太險,蔣老爹信不信得過是一險,白靜江以性命做賭注、替白老大擋槍又是一險。


    嚴叔這些日子以來沒一覺睡得安穩,時常夢到那天白靜江一身白衣倒在血泊中的景象,若非牛醫生及時趕迴,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怎奈,白靜江脫離危險之後,卻與牛醫生大吵一架,責其未能將特效藥帶迴,誤了事。嚴叔旁觀者清,莫盈那丫頭在白靜江心中分量漸重,已不僅僅是紅顏知己那樣簡單,倘若此刻再不能將這層關係斬斷,莫盈將來就是一顆不定時炸彈,勢必成為白靜江的累贅和絆腳石。


    於是,白靜江寫給莫盈的信,都被嚴叔給暗中燒了,隻迴話給白靜江,信已交予周嫂,但莫盈那邊並無消息遞來。白靜江對嚴叔極其信任,不疑有他,聽聞莫盈這般薄情,怏怏不樂了好一陣子。


    生平第一次違抗白靜江的命令,嚴叔雖心有不安,然而麵對白靜江的詢問,仍是答得滴水不漏,隻要是為著白靜江,就是日後受到嚴厲懲處,他也甘願。


    “嚴叔?嚴叔?”白靜江的叫喚把嚴叔的走神拉了迴來:“想什麽呢?”


    “對不起,公子,我是在想,白老大接下來該把之前暫歸秦爺管的場子都還給公子了吧?”嚴叔忙接茬道:“還有蔣老爹他們那兒,又該如何分配秦爺和伍伯的地盤。。。十有*也是他們今日齊來探望公子的原因。”


    “這我自有分數,魯三和魯梅都迴來了?”


    “都迴來了,魯三受了點傷,魯梅正照應著,應該沒什麽大礙。”


    “還是讓牛醫生走一趟,替他們看一看。”白靜江見有下人往這邊來,便打住不說下去,嚴叔問下人:“白老爺子還在前廳麽?”


    “白老爺子與客人們說了一會子話,聽說白小姐清醒了,白老爺子就匆匆趕去看了。”下人稟道:“這會各位客人正在前廳等著公子呢。”


    “嚴叔,你忙你的,不用陪我了。”白靜江令下人過來推輪椅,又看了嚴叔一眼:“對了,撫恤後事須得加緊處理,這次情況特殊,但有傷亡或被牽累的弟兄,將撫恤金在原定幫規基礎上另添百分之五十,如有特別困難的,你隻管看著辦,不必一而再地請示了,追加的款項就從我的私人賬戶裏撥罷。”


    嚴叔心知白靜江指的是那些派出去收拾秦爺以及伍伯、有去無迴的弟兄們,立馬應道:“請公子放心,但無紕漏。”


    白靜江點點頭,這才讓下人推著輪椅穿過拱門,轉彎的時候又停了停,迴首看向嚴叔,欲言又止,最後仍是忍不住問出口:“嚴叔,盈盈她。。。真的沒有找過我麽?”


    嚴叔眼觀鼻鼻觀心:“最近隻有方小姐和金姑娘找過公子。。。哦,還有一位廖小姐打了兩次電話來,問公子在不在,說是舊識。”


    白靜江聞言‘嗯’了一聲,輕輕歎口氣,終於轉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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