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盈掙紮的動作一頓:“你說什麽?”


    “那天我帶小棉去了官邸,她一直說想看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是個什麽樣子,當時我並不知她另有所圖,便趁著大姐她們陪大娘去普佛寺上香齋戒的空隙,帶她迴了家。”穆世棠閉一閉眼,深吸了口氣:“那天晚上,她待我特別溫柔,灌我喝了很多酒,我醉得厲害,直到半夜吐了方才醒轉,卻發現她已不在床畔。。。我跑到走廊轉了一圈,沒找著她,路過書房的時候聽到了動靜。”


    “書房裏收著大部分公務文件,除了父親,一般隻有大姐和三弟才會出入,但我卻看到書房的門鎖有被撬過的痕跡,當夜大姐上香未歸,三弟不在府裏,四弟又去了北大營,府裏能擅闖書房的隻有。。。我當時心頭冰涼冰涼的,推門一看。。。果然、果然是小棉,她正在翻箱倒櫃地找東西!”穆世棠眼底通紅,撐著地麵的雙手顫抖不已:“我、我當時腦子一熱,拉開門邊矮櫃的抽屜,那裏藏著一把槍,我拿槍指著她,厲聲質問她,她是不是間諜,她是不是一直都在利用我,可她看著我,什麽也不說,表情冷靜地仿佛早知這一切會發生一般,我本是想聽她解釋、希望她能解釋的,但見她一聲不吭地默認,我簡直氣瘋了,對著她身後的玻璃窗連開數槍,把下人、警衛都被驚動了,走廊裏傳來人聲,她朝我放了空槍,逼我讓路,跟著衝出院子,把我的車開走了,我發動軍車追了上去,誰料一出求凰山就遭到一群全副武裝的黑衣人截殺,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那些人竟然是日本人!小棉被那些日本人接走,警衛們不是對手,為了保護我,死了好幾個。。。我當時理智全失,隻道她一直都在利用我,從未愛過我,更串通了日本人來陷害穆家,我心裏恨透了她怨透了她,她想要和那些日本人一齊撤退,我怎能讓她如願以償,就這麽輕輕鬆鬆地走掉!不,她不能走!”穆世棠雙拳捶地,語聲嘶啞如一頭受傷的野獸:“我追到郊外,看見他們在江邊登上一艘貨船,便派人通報三弟,然後奮不顧身地去攔她。。。日本人殺光了我的警衛,抓住我,領頭的那個拔刀砍我的腦袋,危急關頭,她拚死相護,替我擋了日本人一刀,我這才幡然醒悟,她確是真心待我。。。”穆世棠捂著麵孔,淚水從指縫間不住流淌下來:“這時三弟帶兵追來了,日本人拿我的性命威脅三弟,可惜他們不了解三弟,他是穆家第一神槍手,槍法奇準猶勝四弟,隔著老遠的距離,他就敢舉槍朝領頭的射擊,誰知日本人狡猾奸詐,竟然拉過小棉做擋箭牌,於是那一槍正中小棉心口。。。”穆世棠跪倒莫盈腳邊,淚流滿麵,痛不欲生:“她一身是血地躺在我的懷裏,連說話都那麽困難。。。但她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她不放心你,求我不要遷怒於你,求我無論如何都要照顧你,一定得讓你過上好日子,絕不能像她一樣活得這麽。。。卑微。。。”


    莫盈聽到這裏,不禁心生惻然。


    雖是與她無關,但畢竟是與這具軀體血脈相連的母親——莫小棉,隻在照片上看到過的那個成熟綽約的女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坎坷女子?


    少女時代被初戀拋棄,未婚生女,淪為日本軍官的情婦,之後奉命來到中國竊取機密情報,卻愛上了執行任務的對象、她的敵人穆家二少,最終因其斷送性命,臨死前唯一願望,不過是女兒能走一條與她不一樣的人生道路,能過上像模像樣不再卑微的好日子,孰不知,她真正的女兒就在她死後不久,被穆心慈毒殺,隨赴黃泉。


    這對母女,何等可憐可悲可歎,真正紅顏薄命。


    “如此說來,倒是我錯怪三少了。”過了半晌,莫盈喃喃開口:“當時我問他,可是他殺了我媽媽,他竟然供認不諱,還說如果我要找他報仇,他等著我。。。哼,他究竟是藝高人膽大,還是篤定我沒這個能力殺了他?真是個怪人。”


    “雖是誤殺,但小棉仍是死在三弟的槍下。。。憑三弟的傲氣,隻要是他做的,他一定會認。”穆世棠黯然垂首:“起先有好一陣子,我一見他就恨,恨他好大喜功,恨他非要開槍,如果他不開槍,小棉就不會死了。。。但事實上,我更恨我自己!”穆世棠抱住腦袋,忍不住痛哭失聲:“是我懷疑小棉對我的感情,是我叫三弟前來抓人,是我。。。害死了小棉。。。我不過是不敢承認。。。我不過是不敢麵對現實。。。就算沒有三弟那一槍,小棉替我擋日本人的一刀也已傷及肺腑,撐不了多久了。。。我。。。我真是個懦夫。。。我親手害死了我最心愛的人,便將所有過錯都推到旁人身上。。。小棉。。。我對不起小棉。。。我也。。。對不起你。。我明明答應她要照顧你的,結果卻。。。”


    太陽西沉,霞光金輝,微風輕拂火紅的木棉,景致依舊美麗如畫,然這漫山遍野的鮮豔此刻落在莫盈眼中,卻是那麽蒼白無力,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失了顏色一般,記憶的顏色、生命的顏色、愛的顏色。


    伴隨著重生,那些塵封往事、點點滴滴,猶如海底泡沫一般從冰冷的深淵裏慢慢浮上水麵,掀開一層又一層猙獰的瘡疤。


    仿佛是很久以前,有個人也對她說過:“我害死了我最心愛的人,我對不起小棉。。。如今,我也對不起你。”


    她仰頭,望著如血殘陽,無聲地笑。


    又是‘對不起’,她最討厭的‘對不起’,這三個字真是一貼百試不爽的良藥,而那些慣於說對不起的人,似乎總以為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就能勾銷一筆恩怨、一場傷心、一世宿怨。


    知不知道什麽叫做覆水難收?


    許下的承諾、付出的感情、造成的傷害,都無法用道歉來撫平抹殺,所謂挽迴,不過是努力將碎紋修補得以假亂真,但在心底深處,那個刀割的印痕,永遠都磨滅不了。


    莫盈站在木棉樹下,鼻尖縈繞著芬芳四溢的花香,那是山間如火如荼的木棉,燦爛奪目絢麗盛放,然縱使繁華如此,也不過短暫一季,終免不了凋零,正如浮世悲歡圓缺,她彎腰拾起一朵落花,默默看著沉浸在傷痛裏的穆世棠,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憐憫。


    這個男人就似前世的她一樣,一生為愛所困所苦,塵間諸事於他都是浮雲,對他而言唯一重要的,就隻有那個人、那份情。


    曾經,他是她的光、她的希望、她的信仰,重來一世,她終於明白,真正的光、希望和信仰,不是來自別人的給予,而是來自自己的堅強。


    堅強到即使沒有你的扶持,我也能繼續前行。


    堅強到即使全世界都背棄了我,我也能安然活著。


    不錯,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少了任何人,都能活得下去。


    “別哭了。”莫盈走近穆世棠,遞給他一塊手絹,穆世棠揚起臉,怔怔地望著莫盈,似是盼著她能說出一番安慰的話來,怎料莫盈卻道:“不是要帶我去看她嗎?那就留著點眼淚在她墳前哭吧。”說罷也不等穆世棠答話,便徑自抓著柵欄笨拙地跨了過去,落地的時候身子晃了一晃,幸好穆世棠快步追來,扶住她的肩頭。


    她有意識地一避,穆世棠立刻放開她,低聲道:“森林很大,容易迷路,跟緊我。”說完先行一步,走在前頭,倆人一路皆是沉默。


    森林鬱鬱蔥蔥,鬆柏參天,廣闊深邃,若非穆世棠熟路,她早已被地下樹枝絆得迷失了方向,最後仍是不得不牽住他的手。


    她的小手包裹在他的大掌裏,溫暖一點點從指尖傳來,驅散了撲麵而至的寒意,森林裏一片恬靜幽遠,鳥雀無聲,隻剩彼此的腳步和唿吸。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似在昨日,但她不願再憶起。


    “就是這裏。”穆世棠在一株高聳入雲的鬆柏旁停住腳步,樹下有一個小山丘,木的碑,墨的字,不出意料,自是‘吾妻莫小棉之墓’,然而,卻隻能在這樣的山野叢林、這樣與世隔絕的偏僻之所,才得以冠上這樣一個名分。


    似是看穿莫盈所想,穆世棠萬分愧疚地垂下頭去:“我承諾過她,有朝一日必定明媒正娶,可到頭來。。。到底是我辜負了她,小棉。。。你媽媽從未向我索要過任何名分,大抵也是因為她知道我根本辦不到罷。。。她一直都知道,卻從不吝付出感情。。。她是一個好女子。。。世上最好的女子。”


    莫盈聽了,不禁唇角微彎,噙了枚冷笑。


    愛情二字,總是卑賤了女人的地位,讓女人誤以為,不求迴報的付出才是真愛,於是真愛至上,名分不重要,金錢不重要。。。全是屁話。


    有名有份有錢才能保護自己,一旦無名無份錢,就隻能受盡欺淩、孤苦無依、葬送山野,身後更令見風使舵的世人背後閑論,那女子是如何的恬不知恥,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可惜好人不長命,禍害才遺千年,我媽媽之所以活不長,皆因她對你不夠狠心。”莫盈看向穆世棠,不掩嘲諷道:“你既然這麽愛她,她又因你而死,你怎麽不替她報仇,殺了那個害她的日本人?還是說,你的愛情隻能付諸宣言,而非實際行動?”


    穆世棠抬眸,在莫盈眼中清清楚楚看到一絲恨意,不由心中一痛,別過臉去,摘下樹旁一株紫色小花,插在墳頭上,低聲道:“我不是不想替小棉報仇,隻苦於找不到那人。”


    “哦?”莫盈不置信道:“這世上還有穆家找不到的人?”


    “那人帶著一張百鬼麵具,從頭到尾沒開過口說過話,舉止神秘詭異,就連三弟也是頭一次與那人交手,之前從未聽說過齋藤身邊有這號人物。。。因不知長相,始終追查無果。”穆世棠凝視墓碑,緩緩道:“可是,我不會放棄的,小棉,總有一天,我會替你報仇,等我從這裏出去,我一定找到那個人,哪怕同歸於盡都好,我絕不會叫你白死。。。你等我,我很快就能出去了!”


    莫盈聞言一怔,這才留意到穆世棠大衣內穿得不是襯衫,而是醫院裏的病號服,聯想到王護士與小邱的對話,不由詫異道:“穆世勳竟然軟禁你?他把你關在這裏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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