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末的時候,我們所在的這座城市遠不像今天這麽發達。那時候一個城市就隻有一個中心,而這個中心也不像今天的cbd,步行街那樣,擁有大規模的繁華而又緊湊的區域,一般都是僅僅一座最高樓孤零零地矗在那裏,然後以其為中心向四方擴散。在各個城市,這樣的中心有的是百貨大樓,有的是政府大院,有的是汽車站,但是我們的城市由於太小,所以這幾個熱點地帶都挨在一起,當時就顯得非常熱鬧了。


    由於城市小,我和曹鳴楊翔他們家的距離也大概隻有四五公裏的路程,所以聯絡起來也非常便捷。曹鳴的家算是離城中心最近的了,與百貨大樓就隔著一條馬路,小區旁邊是一個電影院。有一段時間早上上學的時候,我穿過百貨大樓的天橋,就坐在電影院的門口等曹鳴。


    曹鳴家旁邊的電影院在當時已經十分老舊了。與今天的情況不同,當時看電影的人已經不多,正是電影業受到電視行業衝擊最明顯的時代,所以電影院的破敗顯得由裏至外。我們這個城市就隻有這一座電影院,但是它除了“xx電影院”的招牌顯得稍微整潔一點外,其他的地方都顯得頹廢而且肮髒——大塊牆皮脫落在地上都無人在意,側門的柏油路因為年久失修而斷裂凹凸。電影院門口有十幾級高高的台階,雖然常年流淌著夜市上小販留存下的食品垃圾和殘油,但是卻威嚴感十足,彷佛向這城市昭告著自己曾經的榮耀一般;電影院外牆的海報當時還是手繪的,有時候遇見下大雨,雨水會把手繪的外牆海報衝刷一番,導致海報中的人物臉上淌著五顏六色的淚水,看起來有一種充滿滑稽感的恐怖。


    由於曹鳴家就在電影院旁邊,所以他對電影的放映信息了如指掌。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對我和楊翔說,“周末一起去看電影,我請客,這迴的電影是‘帶色’的。”


    所謂“帶色”的電影無非是電影中有女演員的裸露鏡頭。當時有很多電影和小說,不知道創作者出於什麽樣的心理,對於性的描述和表演都有一些教條式的添加,彷佛中間沒有這些橋段,就算不上在情節和情感有所升華一樣。雖然有的時候這些內容出現得突兀且莫名其妙,但是當年正經曆著青春期的我們對這些片段的渴望卻是甘之若飴。如果我們肯坐下來花費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而去看一部聞所未聞的電影,一定隻是為了這一小段的特別鏡頭。於是我我倆興奮又激動地答應下來,對曹鳴這一善解人意行為的感激之情簡直無以複加。


    等到了周末,當我和楊翔來到電影院門口時,發現曹鳴已經在那了,正在與兩個姑娘談天,曹鳴一隻胳膊倚靠在電影院樓梯的欄杆上,兩隻腳交叉著一顛一顛的,似乎在給兩個姑娘說笑話,不時地聳肩笑著,臉上的笑容誇張地跟揉皺的牛皮紙一樣。我們趕上前去,楊翔擂了曹鳴一拳,他這才看到我們倆。


    “她叫江曉燕。”曹鳴指著其中一個短發的姑娘對我們介紹。


    “她叫李虹。”隨後曹鳴又指了一下另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姑娘。


    這時候我才發現江曉燕和李虹我是認識的。


    李虹是個高挑個,但她還梳著一種高馬尾的發型,所以顯得個子非常高,瓜子臉,一雙杏眼,嘴唇薄薄地,下巴挺尖,有點像當時某部日本電影裏的女主角,一看就是性格比較潑辣的那種。但是江曉燕就不同,身材挺勻稱,柳葉般的細眉毛,白裏透紅的臉蛋上嵌著黑玻璃珠一樣晶亮的眼睛,鵝蛋臉,粉粉的腮幫。江曉燕由內而外地帶著一股文氣,和我們幾個站在一起顯得有點——鶴立雞群的意思。


    這兩個姑娘其實就是我們隔壁班的同學,平時幾乎沒有接觸。我說認識,也不能說是很熟,因為僅僅隻有過一次接觸而已,而且給對方留下的印象還不是很好。原因就是在這之前不久的一次學校運動會上,我們兩個班相鄰而坐,她們兩人正好坐在我旁邊,因為時常要站起來看遠處的賽況,所以我的條凳不知不覺中侵犯到了她們的領地,後來終於不慎用凳腿壓了江曉燕的腳麵。因為此起彼伏的喊加油聲,我壓根就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給人帶來了痛苦,所以等我發現周圍氣氛不對勁的時候,一扭頭看到兩個姑娘正滿目含怨地盯著我,這兩個人就是江曉燕和李虹。我悻悻地移走長凳,心裏也覺得很是過意不去。因為缺乏與女生打交道的經驗,我一時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下即使不安慰別人,至少還是要道一句歉的。


    “你這人真是有意思,把人腳都要碾碎了,連句好話都不會說嗎?”說話的是李虹,就是紮馬尾辮的姑娘。


    聽到李虹詰責的聲音後,不知怎地我腦子好像抽了一下,本能地那個倔強的,囂張的,偏執的,極富攻擊性的我立刻占據了腦袋裏思考的所有主導權,我狠狠地瞪了她倆一眼,耍起賴來:“哪隻眼看到是我壓的了?左眼啊右眼還是你的鬥雞眼?”


    李虹還待要與我爭吵,江曉燕拉了拉她說道:“算了吧。”


    “真是無賴,怪不得你們班的人都說你不是好人。”李虹依然不依不饒。


    我歪嘴笑笑,權當她誇讚我了。


    那天之後江曉燕和李虹算是認識我了,因為每次課間遇見李虹總是恨恨地瞪我一眼。江曉燕倒還好,見到我隻是抿嘴笑笑,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敵意,這反而因此使我偶爾會感到一絲的愧疚。


    這天在電影院門口遇見,我覺得有點尷尬,為了化解這種氣氛,我隻好滿臉陪著笑地對江曉燕和李虹為前段時間的過錯道歉。江曉燕還沒有表示什麽,李虹就大大咧咧地說:“電影票你出就算有誠意了。”


    電影票其實相當便宜,一張隻有一塊錢,就算我全出,也隻是五塊錢而已。曹鳴本來還要堅持,但我為了表示誠意,沒等曹鳴和李虹爭論完就立刻跑去電影院大廳窗口買票了,不一會他們四個人笑嗬嗬地跑到我身邊來取票。


    其實當時曹鳴叫江曉燕他們一起看電影,我是很不滿意的,如果他事先征求我和楊翔的意見,我鐵定不會同意,但現在木已成舟,我也隻好接受,想想曹鳴的性格一向如此,也就不再往心裏去了。我本來以為楊翔和我的想法一樣,但是隨後看了幾眼這小子我才發現,曹鳴的安排似乎對他來說是意外之喜,嘴巴一度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電影的劇情其實很無聊,講述幾個女人挺坎坷的人生,從開始天真無邪到最後走上了犯罪道路,然後在一個高大全形象的警察幫助下,又重新迴歸社會,做一個合格的四有新人的故事。電影中間有過兩次女主角裸露後背的鏡頭和女配角一次被強暴的橋段,但是因為鏡頭剪輯合理,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讓我們血脈賁張的鏡頭。我霎時覺得無聊起來,於是開始觀察其他幾個人在做什麽——坐在我前排的曹鳴和我一樣,顯得意興闌珊,不時地吃著早先從外麵買來的瓜子和零食,隔著兩個座位的江曉燕感覺好像紅著臉,顯然被剛剛放映過去的有裸露部分的鏡頭刺激了一下,表情似乎有些局促;離江曉燕不遠的李虹這時正好看了我一眼,對視之後,李虹狡黠地衝我笑了一下,隨後轉過頭去俯下身子不停了笑了起來,因為彎著腰,她的肩背一抖一抖地,我看著她感覺下一秒她就要摔倒在椅子下似的。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李虹為什麽能笑成這樣,等我轉臉看到楊翔的時候立刻就明白了。楊翔坐在離我不遠的位置,和李虹與我正好是一個線上的三個點,而此時的楊翔壓根就沒有看電影,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排的江曉燕。那表情癡癡的像時間被定格了一樣,隻有銀幕的反光照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所以李虹笑的人不是我,而是楊翔。


    這天看完電影之後,我有近十年沒有再進過電影院。那天的電影票迴家之後被我夾在了一本不常看的古典小說裏,這本小說很厚,內容艱澀難懂,我從來沒有看完過它——直到我工作前收拾房間的時候又看到了它。當時我看著那張印製粗陋的電影票,一度心情十分難過,我曾經在後來那些年中無數次想象,如果那天我們沒有去看那場倒黴的不好看的電影,我們以後的平淡生活至少能夠持久一些,運氣好,我們可能到今天都會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但是一切對時光的假設都是徒勞的。


    看完電影後的那幾天我曾經問曹鳴怎麽認識江曉燕的。曹鳴說江曉燕是他媽媽同學的女兒,家住得也近,小學的時候就彼此認識了。這次是他在電影院門口等我們的時候正好遇上,江曉燕非要吵著一同前往,這才不得已帶去的,並非有意沒和我們商量。曹鳴說起江曉燕的時候一直都是一臉的不屑,那是一種對人知根知底又手握對方不少把柄才會浮現出的輕蔑神情。曹鳴誇張地使足勁力拍我的肩膀說:“怎麽,看上了?看上了哥們就給你撮合撮合?”


    說心裏話,我在最初的時候對江曉燕也有過那麽一絲絲的情愫在,因為這樣可愛的姑娘很難不吸引人。特別是像我這種當時相信宿命論的孩子,總是感覺冥冥之中上天發揮魔力讓我的凳腿壓了她的腳麵,這應該就是一種恩賜給我的緣分。但是在發現楊翔也對江曉燕也有意思之後,這種情愫很快就變得淡薄和無謂,對當時的我而言,顯然朋友之間的義氣要更加重要一些,而我為為此做出了偉大的讓步和犧牲霎時間使我的內心非常欽佩我自己,幾乎都要張嘴自己誇讚自己一番了。於是作為當事人的江曉燕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這樣被我在內心深處出賣給了同樣毫不知情的楊翔。究其原因,我猜想可能當時的我還沒有進入青春期感情爆炸的時間段,荷爾蒙的分泌在這個時期可能大多湧向了叛逆和隨性的一方,從而對情感上的分配則所剩無幾。這種結論並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後來的一年中,我很難想象自己還能做出同樣的選擇——或者是心理活動。


    不久之後,楊翔開始頻繁地去隔壁班找江曉燕借書。其實所謂的借書,是一個自古至今屢試不爽且十分有效的追求姑娘的辦法。錢鍾書曾經在《圍城》裏對這種行為有很生動的描述“男人肯買糖、衣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於書隻肯借給她,不買了送給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麽道理?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借口,而且不著痕跡,這也是男女戀愛的必然步驟的初步——借書,問題就大了。”一開始楊翔還是借地理物理化學之類,後來竟然連語數外也要借,幾乎每節課都去,弄得好像他所有的書都沒了,就隻是人在上學一樣。我曾經勸誡楊翔不要借書借得這麽頻繁,這種行為可能導致自己給人家留下不良印象。但是楊翔卻很認真地指了指自己光板的課桌說,自己真的沒有書了,隻能借。他表情嚴肅認真,要不是我了解他說不定我就真信了。終於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麽,曹鳴的化學書也沒有帶。雖然平時他是那種上課不管有沒有課本都一樣趴著睡覺的人,但是那天不知道為什麽他也跑去和江曉燕借書。同時楊翔也例行去借書。


    而這一次,江曉燕把課本借給了曹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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