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下去,打,狠狠地打——!”

    光緒甩手將一隻薄胎雙層瓷杯擲出,憤怒的吼聲直透養心殿。所有人驚呆了。這位麵容清峻的皇帝雖然脾氣有些古怪,但這麽下狠勁還很少見。

    養心殿總管太監田福印身子打個哏,手一揮,幾名魁梧太監立即趨前將一名肥胖太監反拖出去。這太監“噯噯”叫著,有些不相信似的,拖到正殿南的抱廈門檻那兒,一隻鞋給別了下來,小太監跑著上來兩指一捏拎到門外。進了院裏胖太監才迴過味來,殺豬樣大叫:“皇上饒命,奴才該死,奴才再再再……”皇宮裏,太監一旦遭罰都必須這麽大叫大嚷,以示惶恐,否則更慘。

    總管太監田福印穩穩當當地走出養心門西邊的偏門,身子一轉對著西邊軍機值房後牆和養心殿南牆間的小空地,肥胖太監被扔在牆角。他一跪好就彎過脖子瞅田福印的腳。

    “苟太監,”田福印稱唿那倒黴的胖太監,“皇上有旨,我也沒辦法。領旨——”

    苟太監看到田福印的靴尖呈外八字站在地上,臉色放鬆了點。可等他一扭迴頭,田福印的腳就變成丁字形:右腳尖直抵左腳足弓。這時苟太監已經看不到了了。他被按在齊大腿高的木凳上,臀部翹起,一名太監把褲子褪到腚下。然後一人按頭,二人按手,二人按腿,準備行刑。行刑太監是老手,看到這麽肥白的屁股無論如何扼製不住施刑的衝動,嗓子“吭”了一聲,一口唾沫吐在手心,廷杖高舉過頭,挾風帶雷“嗡——”地砸了下來。

    “一,——”旁邊太監報數。

    苟太監天靈蓋好象掀翻了!迴頭要罵,杖子又已臨身,隻有殺豬樣嚎叫。廷杖之刑由來已久,清廷一直沿循明例,分“用心打”和“著實打”,具體采取何種打法由監刑者決定。如果腳尖張開,那麽就是“用心打”,提醒執刑者注意著點,手下留情,最多導致殘廢;如果腳尖相對,那麽就是“著實打”,沒命地揍!廷杖杖杖入骨,次次折肉,受刑的多被打死。田福印監刑無數,在以上兩種打法之外另創“用著打”,即在殘廢與打死之間,示意的時候腳尖直抵足弓。宮裏行刑的廷杖用長五尺、圓五分的實心青竹,質地非常優良。平常行刑太監還要打上臘,拿羊皮布反複揉搓,使廷杖的顏色青裏透紅,油光可鑒。

    杖擊聲不斷,報數太監如數高喊:“……八,九,十……”

    苟太監涕淚交流地充分“領旨”,剛才拾鞋的小太監走到他前麵,將鞋底朝他頭頂一摔,跟著就是一口唾沫。原來這苟太監是慈禧太後派來專門服侍光緒皇帝日常起居,官銜是養心殿首領太監,私底下經常到慈禧麵前遛遛。這幾樣加起來他就是個爺,平常在其他太監們頭上拉屎撒尿其他人隻能忍著,哪料想也有今天。況且太監們最樂意幹的事,就是棒打落水狗。

    一聲聲嚎叫傳進東暖閣,光緒皇帝仍是氣憤難平。他在屋裏轉了兩圈,又抬腿踢那掀翻的桌子,摔了幾個瓷瓶。喘了兩口氣,倚上暖炕靠著床幾呆呆地坐著不動。

    “皇上,”過了會兒,田太監輕輕走進來,小心地說,“皇上,已經暈過去了,六十多了,屁股……”光緒不吭氣,一下下數著外麵的擊打聲,又響過十下,才對張太監道:“叫他滾!”田太監叫聲嗻,倒退著出門。一會兒聽見院子裏有人帶著哭音有氣沒力地喊:“奴才謝皇上賞。奴才,奴才謝……”是行刑完畢,苟太監被兩個太監架著來完成最後一道程序。

    光緒瞅也不瞅,重重哼了一聲,心裏道,“下一個再犯,非死不可!”喘了兩口粗氣,氣順了些。二十歲的青年皇帝正是好時候,他身材不高,有些羸弱,但眉清目秀,儀態端莊,頗有人主之威。然在他削瘦的臉上卻深深地印著一層愁苦,此時因情緒暴惡,麵皮又有些死灰。原來方才他要肥太監去傳太醫來,那廝有恃無恐,居然說要先稟明慈禧太後,光緒早就知道這個家夥是慈禧安插的眼線,之前多次陰奉陽違耍奸使壞,已經到了必須進行收拾的時候。今天正好撞上槍口。光緒治他還有個目的,就是殺雞儆猴。他怎會覺不出這麽多年來,身邊來來往往的人就象螞蟻一樣附著他的身,咬著的肉,噬著他的骨?也好讓他們明白明白了。

    他再次喚進田太監,讓他傳太醫,然後,離開東暖閣,穿過正間來到西暖閣的“勤政親賢殿”,偎進軟炕式的寶座裏。自雍正以來,已有七位皇帝居住養心殿,他們是雍正、乾隆、嘉慶、道光、鹹豐、同治、光緒。按最初的清宮設置皇帝該居乾清宮,據說康熙皇帝死後,雍正為了表示守孝沒有入住乾清宮,而是居住於養心殿,以後遂成定例。故自雍正始,此殿一直是清朝政治的神經中樞,這裏的褒貶臧否,關乎大清疆域所轄無數芸芸蒼生的命運。中國有宮殿以來,遠至夏商周近至宋元明,從沒有任一座殿堂的地位可與養心殿相比。

    光緒悶悶地瞅著屋裏的那幅著名的對聯入神。對聯掛在“勤政親賢”匾兩端,皆為雍正帝所題,書曰: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這話頗有孟子“貴民輕君”思想的味道,雍正作為一個中國封建時代的專製皇帝能奉賞這句話很高明,也很了不起。

    門外腳步窸窣,太監進來稟報,禦醫在門外喊:“微臣李德立恭請皇上聖安!”進門跪在地上。李德立不能自稱“奴才”,因他不是滿人,隻能稱“臣”。然後站起走到皇帝所坐的禦桌前,跪在一個紅邊白心很厚的氈墊上。太醫院禦醫是正八品,剛才傳喚太監路上已經給他說了皇上正處震怒,他的身子不住亂抖。這時一見居然是在西暖閣召見重臣的秘室,他更是滿腦子敲鼓了。

    “李德立,”光緒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暗啞,“醇王的病情,現在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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