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洵又開始做那個離奇的夢了。


    夢境開始的地方就是那個草原祭祀儀式。


    他不僅能夠看到烏拉爾的視角,還能夠感受到烏拉爾的心理活動。


    烏拉爾似乎很討厭麵對這樣所謂莊嚴的大場麵。不論是巴斯還是誰,每當他開小差走神時,都喜歡以一種長者的姿態去訓誡他。此時,烏拉爾總會裝作一副馴順的模樣聆聽他們的教誨,實則內心卻在計算著該如何打發之後的時光。


    是跟阿班一起去山原掏狼窩,還是沿著河水一路向西涉水嬉戲?是跟阿班在草原上來一場賽馬比賽,還是瞞著父親去數百裏之外的那拉提聆聽僧人的彈唱?


    阿班,阿班!這一切都跟他緊緊聯係在一起,嘿,那個生著一對甜甜酒窩的男孩。


    “烏拉爾少爺,你快來啊,烏拉爾少爺!”


    正當烏拉爾獨自冥想時,近旁旳氈帳突然被人掀開,一陣清風緊隨著灌了進來。


    是阿班!


    烏拉爾抑鬱的心情登時轉晴,一個挺身便從床上跳了起來。


    “你怎麽這時才來,可把我憋死了!”烏拉爾沒好氣的瞪了阿班一眼,拉著他的手臂便要往外走。


    阿班撓了撓頭,笑了笑:“方才我在北原那邊牧羊,剛是把羊群趕迴來,誤了些時景。”


    烏拉爾無心在這些瑣事上與他爭論,不耐的揮了揮手道:“算了,都是些不打緊的事。這次你又遇到什麽新奇的東西?”


    阿班聽及此微搓著手掌笑道:“努爾別克產仔了!“


    烏拉爾聽後先是一愣,旋即大喜的搖著他道:“真的?”


    阿班挺直了腰身,信誓旦旦的拍著胸脯道:“那還能有假?烏拉爾少爺,你要不要去看看?”


    迴答他的是一個有如峽穀般大大的微笑。


    ……


    ……


    努爾別克是一隻通體雪白的大尾羊,如果要論誰對它感情最深,那便非烏拉爾和阿班莫屬了。夏日是牲畜產仔之際,生產小羊本沒有什麽尋常。但今年適逢草原大旱,成羊都渴死了成百上千頭,順利生產的羊羔便更少了。此時,努爾別克成功產下一隻羔羊,無異於給草原的牧民們打足了氣。


    當然,努爾別克對烏拉爾和阿班還有不同尋常的意義。


    “烏拉爾少爺,你給小羊們起個名字吧!”阿班滿麵笑容,此刻正攥緊拳頭滿懷期盼的望著我。我被他的情緒所感染,傻傻的點頭道:“好,好!”


    努爾別克身子虛弱,隻產了兩隻羊仔,一隻通體雪白,一隻卻是黑白相間。烏拉爾給白羊起名葉賽爾,花斑羊則喚作木卡西。


    望著努爾別克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烏拉爾卻哽咽著哭泣了,努爾別克於我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生命的意義!


    ......


    ......


    烏拉爾與努爾別克初次相遇是在兩年前的一個冬日。


    時已入冬,寒氣凜凜,全族上下都在為即將開始的遊牧大轉場作準備。但上至族中長老,下至不諳世事的孩提,幾乎所有族人的眉頭都布滿了愁紋,烏拉爾與阿班自然也不例外。


    是啊,在這個牧場,不管是族人還是牲畜都享受了長生天整整一個夏日的饋贈,養的滿麵紅光,人膘馬肥,哪裏還會想頂著風霜跋涉六百多裏,愣頭愣腦的跑到冬窩子去呢?


    烏拉爾的父親常說,他們是要老死在馬背上的民族。細細想來卻是如此,不管人們有多麽不情願,為了牲畜能挨過淩冽寒冬,人都不能停下腳步,必須毫不猶疑的走下去。


    長路漫漫,走下去才能活著。


    烏拉爾和阿班在前日趕羊入圈的時候發現了一隻受了傷的小羊羔,它該是尋覓吃食的時候從山坡上跌了下來,左後腿徑直折了。對於轉場的牲畜來說,折了腿便意味著死亡,有誰會去在乎一隻不能行走的牲口呢?


    烏拉爾卻不忍見它嗚咽著在淩冽寒風中孤獨死去,拉著眼角泛紅的阿班一齊跑去找父親。


    那時父親正在給駱駝喂鹽,這些家夥似乎知道接下來的幾日裏要背負起族人全部的家當,便理所應當的卷起長舌頭將鹽槽中的鹽粒毫不客氣的卷食幹淨。不過,父親卻沒有絲毫責怪它們的意思,隻輕輕撫摸著它們的嘴角,嘴中喃喃說著什麽。


    聽到烏拉爾的哭訴,父親神情隻微微一滯,便繼續撫摸駱駝。烏拉爾被父親的冷漠表情激怒了,聲嘶力竭的大吼著,要求他帶上這隻羊羔,把它丟到駱駝背上的籃子中去。可是不管我怎般央求怒喝,父親卻依舊無動於衷。


    天漸漸昏暗了下來,太陽早已落於盤山之下。我的嗓子也因為長時間的嘶吼變得沙啞、劇痛。一直緘默不語的父親緩緩踱步至我身側,長歎一聲,耳語道:“努爾別克本就是一隻弱生的淘汰羔子,現在又受了傷,不可能熬過這個冬天的。”


    烏拉爾哭鬧著,嘶喊著懇求父親帶上努爾比克,阿班也跪了下來不住向父親叩首,可父親就是無動於衷。最後還是老祭司到父親身邊求情,跟他說了些什麽。父親隻跺腳道:“天生的淘汰羔子,肯定養不活,你要養便給你,這樣你這個淘汰羔子一路上便有伴聊了。”


    父親冷哼一聲,沉沉邁步離去,隻留下烏拉爾和阿班愣愣的望著漆色的夜空。


    是啊,烏拉爾是淘汰羔子,是不能饒恕的罪人!


    烏拉爾知道的,他一直在恨,是烏拉爾害死了母親,是烏拉爾親手害死了母親。


    烏拉爾反絞起著雙手,心中卻是波濤洶湧。


    誰說努爾別克活不過這個冬天,淘汰羔子也可以活下去,永遠的活下去!


    後來,努爾別克成功的熬過了那個吃人的寒冬,烏拉爾也得以昂起頭大大方方的從父親身邊走過,宣泄著我心中的憤懣。


    “烏拉爾少爺,我們去掏狼窩吧!”阿班雙手托著下巴,滿懷期待的望著我。


    對,去掏狼窩,去掏狼窩!可恨古怪的老巴斯害的我把這麽重要的事都忘了!


    阿班總能在我滿懷愁緒時提出一個讓人驚喜萬分的建議,於此,我當然不能拒絕。


    ......


    ......


    成狼大多在四五月份產仔,草原背陽山坡後,便有許多坑坑窪窪的小洞,多是狼崽隱匿之所。


    烏拉爾和阿班輕車熟路的摸到背陽的山坡處,見左右無人,終於長舒了一口氣。這種事情若是被老巴斯發現,少不了又要搬出經義和天神來說道。若說對狼的敬重,沒有人會超過這個古怪乖戾的老頭兒。


    草原人管狼叫卡勒,但老巴斯卻喜歡把狼喚作“狗鳥”。也許是對狼過於尊重的緣故,老巴克斯身上掛了數塊狼骨、狼牙做成的護身符。每當哪家少了東西物件,哪家小孩生了不可知的怪病,他都會毫不猶豫的帶上這些護身符去那處跳神。在他看來,草原上的諸多生物中狼最是不可侵犯,任何對狼不敬的行為都會給族人帶來滅頂的災難。


    故而烏拉爾和阿班這一路分外小心,為的就是不給這老家夥抓住把柄。


    掏狼崽可不是說著玩的小事,稍有不慎就會惹怒母狼,十分危險。所以烏拉爾喚阿班偷來了托索隨身攜帶的那柄匕首,這樣便可保證萬無一失了。偷竊父輩之物,這樣的罪行為族人所不恥,可是要被鞭笞的。對於這般近乎無理的要求,阿班卻從不會拒絕。在他看來,烏拉爾要求他做的任何事情似乎都是合理的,因為他們是兄弟。


    兄弟不是應該共飲一杯奶茶嗎?兄弟不是應該共枕一床花氈嗎?兄弟不是應該共同享受長生天的祝福,接受神的考驗嗎?


    阿班的執拗和義氣換來的往往是他父親的一頓響亮耳光。這段耳光往往扇的阿班麵紅耳赤,嘴角滲血。偏偏阿班十分懂事,不管被父親如何毒打,總是一聲不吭,更不會出手反抗。每當這時,他的父親就會把他那頂布滿油漬烏黑無比的圓形皮帽取下來,狠狠的迎風揮擊,似乎在與什麽無形的物質抗爭。那頂皮帽是烏拉爾的父親送給他的,用上好的狐狸皮做裏子,戴在頭上十分暖和。


    這皮帽本是用來冬天取暖的,可阿班的父親卻是毫不在乎,一年四季的戴在頭上。久而久之,這頂皮帽就變得油汙不堪,讓人不由的想離他遠一些。


    狠揍完阿班後,他的父親總會跌倒到草窩子裏,大口喘著粗氣斥罵。沒有人聽得懂在說些什麽,出於心虛,烏拉爾會不時的朝他瞥上一眼。若是不湊巧,或許便會與那雙蒼鷹般銳利的眸子對上。每到這時,他的眼中總會閃過一絲疑惑,但隨之這份疑惑就會冰消雪逝。


    阿班不會說這掏狼崽是烏拉爾的主意,他不會說偷匕首也是烏拉爾的主意。在他的眼中,他們是兄弟,為兄弟挨兩巴掌不是理所應當嗎?


    有時看到阿班那燦爛的笑容烏拉爾會感到陣陣心虛驚駭,為什麽他會對烏拉爾這麽好?為什麽他為烏拉爾做那麽多事情卻不求迴報?烏拉爾不止一次的捫心自問,若是這件事情烏拉爾和阿班互換身份,烏拉爾會不會像他一樣挺身而出?


    烏拉爾猛地搖了搖頭,強自按下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烏拉爾去想這些可笑的事情做什麽?烏拉爾是族長的兒子,烏拉爾怎麽可能為他挨巴掌?


    “我叫你點火放煙把狼崽熏出來!”我咽下一大口吐沫,略帶命令的向阿班嗬道。


    阿班微微一愣,嘴角抽搐一瞬。


    “當然,烏拉爾少爺,你叫我做什麽我都會去做的。”阿班的神色有些異樣,但還是強自擠出一抹笑容,握著火石一步一顫的去生火。


    “等等!阿班,我叫你去做任何事情你都會去做嗎?”我的心似乎被什麽東西刺到,狠狠咬牙道。


    “當然。”阿班撓了撓頭,燦爛笑道:“少爺,我為你可以去做任何事。但是你會叫我去做什麽事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道:“好了,快去生火吧!”


    勞累了一天,母狼多會在落日時分迴到狼穴,為小狼帶來食物。烏拉爾和阿班便是利用母狼的這一習性在三天前找到了這處洞穴。


    母狼很狡猾,若是發現有人在周圍,一定會叼起狼崽跑到另一處洞穴去躲起來,所以烏拉爾和阿班當時並沒有著急下手,就是為了不引起母狼的注意。


    望著阿班一個人用火石取火,烏拉爾心中升起的無名之火漸漸平息下去。


    是啊,他為什麽要向阿班發火呢?這些又不是他的錯!這都是命,這都是命!


    “烏拉爾少爺,烏拉爾少爺!你快來看啊,快來看啊!”阿班急促的唿喊聲突然傳來,烏拉爾不由的蹙起眉頭朝洞口走去。


    待走至近前,撥開濃密的煙霧,烏拉爾瞬時驚愣當場--半圓形的洞口內橫亙著一具狼屍!


    阿班深吸了一口氣,趴著鑽入了狼洞。不多時的工夫,他便灰頭土臉的將那具狼屍拖拽了出來。


    雖然一直吵嚷著要去掏狼崽,但真到了此時,哪怕僅僅麵對的是一具狼屍,烏拉爾也駭的渾身顫抖。阿班顯然是被煙火熏的不淺,一邊咳嗽一邊不住的流著眼淚。


    烏拉爾喃喃道:“它不是,不是被熏死的吧?”


    阿班噌去麵頰上的灰燼,嗬嗬笑道:“狼崽哪裏那麽笨,況且狼一般都有不止一個洞,我們在這邊熏煙,狼崽便會從另一處冒頭,少爺你看,這家夥該是被毒蛇咬死的!”烏拉爾順著阿班的手指望去,果然在小狼左後腿的位置發現了一處明顯的傷口,此時傷口已經化烏泛黑,狼崽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那,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烏拉爾一時茫然無措,無助的望向阿班。他們此行是來掏狼崽的,此時狼崽沒掏到,難道就這麽灰頭土臉的迴去?


    “要不,我們把這隻小狼扛迴去,剝了皮?”烏拉爾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精光,壓低聲音提議道。


    “我聽你的,烏拉爾少爺!”阿班憨憨一笑,露出了那四顆豁了口的門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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