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錦西說著這些時,心情竟然很平靜。


    他在父親頭也不迴離去的那一刻,驟然想明白許多。


    難怪大哥、二哥不好好讀書時,會拿鞋底狠狠抽他們的父親從不曾管過他讀書。


    難怪他都十八歲了,整日無所事事,父親也沒有給他謀個差事的打算。


    他的身上流著一半齊人的血,如果不是父親寬厚,他恐怕都活不到懂事的年紀。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是個禍患。


    馮錦西眼中流露的死誌如此堅決,嚇住了馮橙。


    她拽著他衣袖,語氣更堅決:“三叔,我不要你死。”


    “你不怕尚書府因為我出事?”馮錦西反問。


    馮橙抿了抿唇:“誰都怕尚書府出事。祖父選擇把這個秘密告訴三叔,就是要三叔以後謹言慎行。隻要三叔不與居心叵測的人來往,他們就抓不到尚書府的把柄。”


    馮錦西緩緩搖頭,語氣中透著濃濃的疲憊:“我又如何分辨哪些人居心叵測,哪些人是正常的?從此之後,我看誰都是驚弓之鳥。”


    他活著,不僅是尚書府的隱患,自己也會終日惶惶。


    這樣的人生會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不想要。


    “難道三叔隻能享受錦衣玉食,而擔不起風雨挫折?怕接近你的人居心叵測,那就盡量與從小熟識信得過的人來往,少些無用的玩樂應酬,三叔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嗎?”


    “若是有人查出了我的身份呢?”


    “目前知道三叔身份的除了我們,就是某些齊人。他們接近三叔顯然是要借著你的身份生事,在目的沒達成之前定然不會主動暴露。退一萬步,就算將來又有細作試圖接近三叔,三叔已經有所防備,還能反過來坑他們啊。”


    阿黛處心積慮接近三叔,十之八九是用三叔生母做文章,說動三叔幫著齊人做事。


    噩夢中城破人亡的慘景又在腦海中晃過。


    皇帝與太子死得突然,固然是齊軍勢如破竹的原因,可城破得未免太快了些。


    據說,是有人從城內打開了城門……


    現在看來,必然有人被齊人策反,投敵叛國。


    “坑齊人?”馮錦西喃喃,死寂般的眸中漸漸有了光亮。


    馮橙忙道:“這是躲不過時的將計就計,能遠遠躲開最要緊。”


    “我知道。”馮錦西笑了笑,忽然問道,“橙兒,你是不是對你祖父說了什麽?”


    不然父親不會走這一趟,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我就是提醒祖父,早在你山林失蹤時就被阿黛盯上了……”馮橙把對馮尚書的那番說辭又說了一遍。


    馮錦西麵露慚愧:“都是我太蠢,還讓你當侄女的操心。”


    至於侄女女扮男裝混上畫舫,看起來驚世駭俗的舉動與他的身世秘密相比又算什麽。


    說到底,都是為了他。


    馮橙彎腰把匕首撿起,揣入袖中:“匕首我沒收了,三叔若還想做傻事,就想想可對得起我操過的心。”


    馮錦西定定望著馮橙,輕聲道:“不會了。”


    悄悄離開馮錦西的住處迴到晚秋居,馮橙用涼水洗了一把臉,頭腦越發清醒。


    她雖勸三叔遠遠避開,但三叔生母如何成為祖父妾室這條線還是要往下查,可不能稀裏糊塗過去。


    不用想,從祖父口中定然問不出來。


    看來還是要見一見陸玄,與他商量一下。


    離尚書府不遠的韓府,同樣不平靜。


    韓首輔踹了幾腳孫子,麵色鐵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畜生!”


    韓呈碩捂著屁股,委屈不已:“祖父,孫兒是無妄之災啊,都是那個小賤人胡說八道,孫兒根本沒與她打過交道。”


    “那她怎麽不躲到別人床底下,偏偏躲到你床下?”


    韓呈碩被問得一滯,臉漲成豬肝色:“孫兒怎麽知道,這純粹是巧合!”


    “那她為何說是你給她打掩護?”


    “她冤枉我!”韓呈碩跳腳。


    “那她怎麽不冤枉別人,偏偏冤枉你?”


    韓呈碩氣得眼前發黑,頭一次發現“偏偏”兩個字如此可恨。


    韓首輔壓根不信孫兒是完全無辜的,又狠狠踹了兩腳,才把人轟走。


    屋中安靜下來,韓首輔往椅背上一靠,陷入了沉思。


    那名叫阿黛的花娘疑似細作的消息,是他想辦法捅給錦麟衛的。


    挑撥馮尚書與成國公失利,一時抓不到成國公府的把柄,他就安排人盯住馮尚書父子。


    這一盯,居然真有發現。


    阿黛父女是五年前來京城落腳的,有人曾在北地見過阿黛的父親。


    令他驚喜的是馮尚書那個不成器的小兒子竟然與阿黛有牽扯,這可是攻擊馮尚書的好機會。


    不久前他不著痕跡把消息透露給錦麟衛,已經有錦麟衛盯梢阿黛,以後馮尚書的小兒子與阿黛來往越多,越說不清楚。


    沒想到還沒等到馮錦西與阿黛多來往,阿黛竟然從紅杏閣逃了,這才有了錦麟衛現身追捕。


    更令他沒想到的是阿黛逃到竇五郎宴客的畫舫上,從孫子歇息的床下被揪了出來。


    馮尚書的小兒子被錦鱗衛帶走了不假,他孫子也被錦鱗衛帶走了。


    得到消息的瞬間,韓首輔就氣個倒仰,生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走到窗邊望著青翠欲滴的芭蕉葉,韓首輔神色沉沉。


    這段時間,似乎諸事不順。


    轉日,馮橙前往長公主府練武,迴去的路上還沒等她聯係陸玄,茶館夥計來寶就已經等著馬車路過了。


    “馮大姑娘,我們公子在樓上等您。”


    馮橙很快見到了陸玄。


    “你三叔挨揍了沒?”一見麵,陸玄就問起馮錦西。


    馮橙深深看他一眼:“陸玄,我覺得你在幸災樂禍。”


    “沒有,就是問問。”陸玄飛快否認,正準備說出見麵原因,馮橙先開了口。


    “陸玄,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秘密?


    陸玄下意識的反應是皺眉。


    憑經驗,秘密往往意味著麻煩。


    可要告訴他秘密的是馮橙。


    初夏的風從敞開的窗吹進來,送來淡淡的薔薇花香。


    少年看著對麵坐著的女孩兒,墨眉舒展開來。


    馮橙的秘密,那就不是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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