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公元1614年,萬曆四十二年三月二十四日,晴。承天門,厚重的城牆樓閣上,萬曆一身正裝龍袍,頭戴冕冠,看著下方黑壓壓跪了一片的朝臣麵無表情。


    身側鄭貴妃更是臉色陰沉,迸射出憤恨的目光。


    長久的沉默,天地陷入一片寂靜!


    “當!”


    一聲鍾響,仿佛敲開了心靈的窗口。城樓下,諸臣臉上泛起了喜色,雖然是極力掩飾,卻儼然按捺不住眉飛色舞。


    城樓上,一太監駐足於烽台,攤開了黃色的聖旨,尖細的聲音響起: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福王朱常洵品行兼優,孝廉德佳,上尊下諱。特賜莊田兩萬頃,兼中州腴土不足,取山東、湖廣田益之,並及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雜稅,安徽廬江縣礦產,兩淮鹽引一千三兼四川鹽井榷茶銀。”


    “賜黃金三十萬兩,工匠侍女千人;賜財帛異寶文毳錦綺愈萬,賜福王正妃鄒氏鳳冠霞岥、金銀飾品、文寶畫冊千計,賜側妃姚氏鳳冠霞岥……”


    “封皇孫朱由崧為王世子、郡王,賜文寶書冊愈萬,賜……今福王入主封國洛陽,即日起程!”


    “欽此!”


    長長的詔告讀了整整小半個時辰,承天門外朝臣俱是一臉的默然,雖早知萬曆痛愛福王,卻也不曾想太子朱常洛同是兒子,至今為止也不曾賜予何物,待遇與之相差如此之大。


    且朱由崧小小年紀即被封郡主,哪怕是孝悌德佳,聰慧過人,卻也太過寵愛了。


    不過不管如何,今天總算是要將福王趕出京城了,總得說來也是一個大勝不是?


    “嗚唿!父皇、母妃,孩兒不孝啊!”


    承天門前,福王起了身拚命的向城樓跑去,這一別不知何年才能相見,心酸、怨憤,種種情緒湧向心頭,這一切都是眼前這些所謂品德高尚的朝臣造成的。


    “父皇,孩兒要走了,真的要走了啊……”


    “皇兒……”


    萬曆嚅動著嘴唇,最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仰起了頭,雙眼變得渾濁。


    坐鎮帝國至今四十一年之久的他,在這一刻深深的感到了疲倦,自己終究無力製止這一切,被逼著將自己的兒子趕走。身為人父,年至夕陽,誰又想讓孩兒遠離膝下?被逼的啊,一切都是被逼的!


    萬曆現在突然有些後悔,後悔當初沒下狠手,要不那麽顧忌隻是梃杖的話,早早將這些朝臣殺個喪膽,估計現在也不會淪落到這般地步,最終迴天泛力。


    恨啊!真恨不得殺光這些道貌岸然的家夥,如果時間能倒流那該有多好?可時至今日,一切都晚了。


    晴朗的天,突然陰沉了下來,北風唿嘯連連,人群寂靜無聲。


    “母妃,母妃啊,孩兒走了,真的要走了,再也不能在您跟前進孝了,孩兒不孝哇,孩兒不孝,嗚嗚……”


    “皇兒,我的皇兒……是母妃對不起你,母妃沒用!”


    鄭貴妃已然泣不成聲,臉上淚水橫流,幾乎哭倒在地上。她也曾試圖改變這一切,但祖宗家法,哪怕是萬曆也逾越不得,朝閣大臣更是不罷休。


    城樓下的這些人,在她看來太過無情,他們是一群沒有人味的利益團體。


    生於帝王之家,難道就這般無奈?為何家事總是和國事牽扯一起?人倫之情,哪怕是給予一份自由也好啊,可這些朝臣始終要參雜進來,定要分離了自個母子倆。


    恨,無盡的恨意,恨諸臣的無情;怨,怨天怨地,怨那讓人痛苦的祖宗家法,此意綿綿無絕期!


    “皇爺爺,祖奶奶,嗚嗚,孫兒要走了啊,倆老再也看不到孫兒了,嗚嗚……”


    朱由崧哭得淚流滿麵,雙眼紅紅,隻待使勁的抹眼睛。是的,抹眼睛,辣椒粉啊,當真不舒服。


    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久得讓人幾乎忘記了日時。其實早早期盼著,但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內心卻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激動,有得隻是傷感。


    如若讓他哭,那是哭不出來的,隻是心裏有些不好受。怎麽說萬曆對自個很好的,鄭貴妃亦是充滿人情味。從生下來,至始至終,他也沒感受到任何不平。


    “終於要離開了,還提前撈了個王世子封號,還有郡王,嘶,怎麽會有這麽個王號呢?”


    朱由崧抹著眼淚,甩開了那種悲悶的情緒,心裏也是驚異。王世子,王府裏叫叫和正式敕封是不同的概念呐,不過自己這麽聰明,這麽可愛,這麽得……嗯,反正比曆史上的強就是了,提前封了也正常。


    但封敕郡王,這是不是太過了?雖然隻是名義的王爵卻也非同小可啊,若是福王百年後,自己再承襲福王位,豈不是雙爵位?難道,是朱常洵哀求的結果?


    不管朱由崧心裏想什麽,城樓下,福王一家子哭得昏天暗地,鄒氏和姚氏一人一手拉著他也顧自抹眼淚,似生死離別般悲淒的泣不成聲。


    朝臣靜靜的站著,默然不語。


    京城達官顯貴,名望士人、大族商家等等,在這一刻都沉寂了下來,沒人敢發出哪怕一絲聲響。


    “當!”


    鍾鼓鳴響,時辰終於到了!


    “父皇,母妃,孩兒走了啊!”


    “皇爺爺,祖奶奶,孫兒走了啊!”


    “走了,走了啊……”


    齊聲的哭喊,聲震於城,空氣中彌漫著無盡的悲意,淒愴。


    “走吧!都走吧!”


    萬曆喃喃自語,黯然的轉過身揮手。


    “孩兒啊,母妃舍不得你啊,我的孩兒!”


    淒厲叫喊,鄭貴妃淚流如雨不顧一切甩開了攙扶的侍女奔向了朱常洵。


    “母妃……”


    淒淒惶惶,恐驚了鄭貴妃體貴,福王跌跌撞撞的衝向前,抱頭痛哭。


    “母妃,孩兒真的要走了!”


    再次惜別,沒走兩步,萬曆的聲音響了起來。


    “兒啊,要不再呆兩日?”


    “不可,皇上不可啊!”


    不等福王迴應,首輔大臣葉向高立即叫嚷了起來,幹老的身軀抖擻,一足跪了下來,拜道:


    “皇上,吉時已到,又怎能如此?福王入主封國時日已詔告天下,不可失信於民呐,況乎事宜早有定奪,為臣死諫!”


    “為臣死諫!”


    緊跟著葉向高身後,數千人臣齊聲呐喊,一同跪了下來,場麵再次陷入了寂靜。


    “死諫,又是死諫,你們,你們……”


    萬曆氣得渾身顫抖,臉色發青,一手指著城樓下,數次說不出一句話來。


    “罷了,隨你們,朕隨了你們!”


    萬曆心灰意冷,不過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胸中積怨已久,再也抑製不下怒氣,冷冷的掃了一幹臣等,冷笑道:“嗬,滿意了吧?”


    “滿意了都給朕滾,滾得越遠越好,朕死都不想見到你們,滾,給我滾……”


    走了!


    終於走了!


    三番五次的哭離,最終不得不啟程離去,浩浩蕩蕩的隊伍出了紫禁城,綿延不絕,一眼望去,從頭看不到尾。


    “離開了!”


    朱由崧扭頭望了一眼莊嚴厚重的城牆,心裏無限感慨,這裏就是自己生活了七年的地方,現在該離去了。


    “福八,上轎!”


    姚氏掀了車窗帷幕叫了一聲,朱由崧入了她的車轎。鄒氏也自個的馬車,兩王妃分乘,福王亦是一人,當然身邊肯定少不了侍女的。朱由崧坐到了姚氏的身側,母子倆均是默默無語。


    這一離去,即預示著他們的謀劃既然開始了。


    福王家的離去,不管萬曆,還是鄭貴妃都無力阻攔,朝臣的“死諫”功力已臻至化境,從朱常洛被封為太子的那一刻起,似乎就已注定這一天的到來,福王朱常洵也許早有了心裏準備。


    紫禁城,偌大的皇宮從未讓人感到空寂,然而這一刻,萬曆卻深深感到了一絲淒涼,老來人情更重,他和鄭貴妃的手緊緊捏在一起,鄭貴妃無聲,一臉的默然,她已經無法再哭出聲,眼淚流盡。


    承天門城樓上,兩個老人就這樣站著,遠遠地看去,福王的車轎已不可見。


    長長的車隊出了紫禁城,王府財帛馬拉車載,綿延百裏。


    到了通州,朱由崧和王府諸人改坐了官船,財帛亦是如此。


    進入了通惠河,順著京杭大運河至天津,又到了河北滄州,順而往山東河間轉道黃河進河南,入洛陽,可謂是一條河運直達。船隊一路行了十五天,於黃河逆流而上,離洛陽還需三四天。


    不過朱由崧卻也無意再關注了,他病了,這一病就是六七天。這小身子從沒坐過船,第一次上船就吐得天昏地暗,連續三四天吃不下飯,隻能吃些水果。


    但是不進主食,身體卻抗不住,沒兩天就感冒了,高燒不止,整個人渾渾噩噩,隻覺腦子脹痛,四肢鬆軟無力。


    “母妃,洛陽到了嗎?”


    樓船內,側臥室,朱由崧臉色蒼白的躺在床鋪上,他的嘴唇發幹,雙眼亦是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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