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與平原君受趙王之命,兵分兩路,一個南下入魏韓,一個西行往燕齊。


    信陵君知道直接去找魏王,魏王必不會答應自己。魏王目光短淺,在魏王的眼中,恐怕自己這個王弟對他的威脅比虎狼之秦還要厲害得多。所以,他並沒有大張旗鼓地以使者身份入魏,而是悄悄地到了丞相府,求見丞相孔謙。


    孔謙乃是孔仲尼的七世孫,亦是當今儒派的掌門人。他如今不僅深得魏王信任,且背後還有八大儒家派係作為後盾。最重要的一點是,孔謙與秦國的關係並不好。


    當年孔仲尼西行而不入秦,視秦為蠻夷之邦,多有輕慢,這些年來秦國對儒家士子也頗為打壓。儒家士子多與秦國相看兩生厭。當然,孔謙對秦國的敵視還有些個人因素在裏頭。孔謙在未學成時前往各地遊學,入秦時遭到了當時秦國國君秦武王的羞辱,雖然這一切與他自己桀驁的態度也脫不了幹係,但孔謙與秦國的梁子是徹底結下了。


    若能說動孔謙,由他去勸服魏王攻秦,把握要大上不少。


    可惜,信陵君才請孔謙的家老去通稟孔謙,便聽孔謙在內門揚聲道:“不見不見!身為魏國公子,卻以趙國使臣的身份求見本相,如此首尾兩端的小人,豈有讓本相拔冗相見的資格!”


    信陵君曾聽說過孔謙驕傲至極,卻也沒有料到他竟會直接讓自己吃閉門羹。沉吟片刻,信陵君道:“無忌今日歸魏,是為邦國大事。丞相難道要因一己之私而將無忌拒之門外嗎?”


    “邦國大事?恐怕你是為趙國謀取利益來的罷!像你這般不知廉-恥之人,本相前所未見!快快離開,別逼本相命人趕你!道不同不相為謀!本相與你,無話可說!”


    信陵君提高了嗓音:“哪怕無忌以合縱使者身份而來,所要與丞相商議的是合縱攻秦之事?”


    周圍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


    過了片刻,家老從內門走出,為信陵君打開了緊閉的丞相府:“信陵君,丞相請您入內一聚。”


    信陵君不知是該為得門而入鬆口氣,還是該為魏國而擔憂。魏王昏聵,被魏王倚重的丞相又是如此……信陵君搖搖頭,唇畔無聲地劃過一絲歎息。


    孔謙已年逾古稀,卻鶴發童顏,毫不顯老態。他有著極為儒雅的外表,衣袂翩飛間沉澱著歲月的沉靜,不顯山不露水,任誰初見他,都會讚一聲,不愧是儒家八派的總掌門。


    當信陵君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擦拭一柄劍,他目光中的泠泠殺機完全打破了他不為紅塵所擾的賢者之資。


    “這一次,趙國果真下定決心要對秦國動手了?”


    “是,趙國上下都認為這是極好的機會。若要對付秦國——這可能是我等優勢最為顯著的一次機會了。我魏國大片河山被秦國強行掠奪,連繁華的舊都安邑也落入了秦國的手中,正可以趁秦國內亂不斷的良機將我失地奪迴,以雪國恥,並給予秦國重創,讓其再也不得翻身。”


    “自縱派創始者蘇秦倡導合縱、想要將秦國遏製在函穀關內開始,屢屢發動的六國合縱攻秦行動,可是一次都沒有成功過啊……你又怎麽能保證,這一次一定能成功?”


    “因為這次局勢不同。從前合縱屢屢失敗,是因為秦國有明君賢臣在支撐,而六國不能戮力同心。但這一次,贏柱的諸子中,有誰能夠作為中流砥柱,他那個與他同樣身體孱弱性格優柔的記名嫡子嬴子楚嗎?更何況,這一次,我們還會有儒門的支持……”


    最後的一句話,讓孔謙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


    這時,從趙國秘密出發的平原君也趕到了位於臨淄的王宮麵見齊王。


    這並不是平原君第一次見齊王田建,事實上,他已經與齊王打過不少交道。最近的一次,是在十年前的長平之戰,那時趙國戰敗,被秦軍圍攻都城邯鄲,平原君不得不帶著趙王的求援手令率領精銳血戰突圍,向齊國求救。


    當時,盡管他反複以唇亡齒寒之理勸說齊王,可齊王仍然無法下定決心,直到他的母親君王後出麵,答應出兵救趙,條件是以趙威後的幼子、趙王的胞弟長安君入齊為質。


    在平原君看來,糊弄齊王並不困難,齊王實在不是一個精明的統治者,他耳根子軟,又偏聽偏信,毫無主見,可麻煩的是,他有一個巾幗不讓須眉的母親。更麻煩的是,優柔寡斷的齊王建對他的母親言聽計從。


    “齊王請使者入內。”聽到侍者的傳喚聲,平原君從思緒中迴複過來,踏著高高的台階,一步一步走上王宮正殿。


    “參見齊王。”


    宮殿內的齊王田建看起來仍然是那樣沒精打采的樣子,他打了個嗬欠,好像剛從睡夢中醒來,佝僂著背,朝著平原君隨意地擺了擺手:“是平原君啊,你來寡人這裏有什麽事?啊,寡人知道了,定是你想念你的侄子長安君了,所以才特地過來見他……來人,喚長安君入殿!”分明是已近而立之人了,卻如稚童一般迷糊。


    “大王,勝此番前來,看望王侄雖也是目的之一,卻不是最主要的。”


    “噢?”齊王建睜著惺忪的睡眼困惑地看著平原君趙勝:“那你來這裏是為什麽?要讓寡人來猜嗎?寡人最不喜歡猜謎了。”


    “實不相瞞,勝此番前來,是為了拜見君王後的,聽聞君王後壽辰將至,趙王特特命勝送來賀禮。”


    “噢,是來看望母後的?那感情好。”提到君王後,齊王這才提起了精神:“趙王有心了。”


    “不知君王後何在?”


    “這個寡人知道!母後啊,她正忙著呢。前些日子老秦王薨逝,那丞相……叫範澤還是蔡雎的,送了一封邦交修書給母後,日前那修書到了,母後大概正忙著迴複吧,所以不便見趙國使者。”齊王的語氣滿不在乎,說罷,他又嘀咕道:“要寡人說,這老秦王什麽時候薨不好,偏偏趕在母後生辰前,害得母後的生辰都不好大辦,真是晦氣。”


    都到這種時候了,齊王關心的竟然不是秦王之死將會給七大戰國帶來的動蕩,反而為不能大肆操-辦君王後的生辰而煩惱,真真讓人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且齊王對於他國丞相更迭之事如此不上心,竟不知強秦如今丞相是誰,對外政策如何,可見齊王在政務上有多輕忽。


    平原君心中想著,麵上卻未表露出分毫,接著齊王的話道:“的確有些晦氣。不過,大王可知道,新接任的秦王也薨了?”他得弄明白,從齊王建口中說出的話到底隻是他的無心之言,還是出自君王後的授意。君王後在此時與秦國丞相書信往來,是否說明齊國在這一次仍然打算站在秦國那一邊,或者是袖手旁觀,兩不相幫……


    齊王詫異地揚起眉:“什麽,新接任的秦王也薨了?那秦國豈不是得連著操-辦兩場葬禮了?”隨即他一合掌:“這樣也好,兩個秦王一起薨了,省得寡人再派人去悼念一次了。對了,繼任的秦王是誰?不會也薨了吧?如果是這樣,那做秦王的人也太慘了吧!看寡人,做了好些年齊王,不還好好的?”言辭間很有些莫名的優越感。


    平原君哭笑不得,隻覺與齊王的對話如雞同鴨講,頓時失去了繼續聊下去的興致:“既然君王後現在不得空,那勝明日再來拜訪。”


    平原君剛一離開,齊王建立馬踮著腳尖拉開了王座後的帷幕,隻見那帷幕後坐著一位端莊華貴的女人,她雖已是中年婦人,然保養極好,身上自有一股雍容富貴的氣度,她眉目肅然,雙目微挑,不怒自威,看著就不是一位好親近的婦人。


    齊王建卻絲毫感覺不到女人外在的將自己與他人隔絕起來的氣度,興高采烈地對著婦人道:“母後,我按照你教我的話說了,那個討厭的平原君果然就走了。他真笨!都不知道是母後你不想見他,還以為你是真沒時間呢!就算明天再來,結果也是一樣的。”


    “那建兒可曾想過母後這麽做的深意?”君王後對待齊王建的態度出乎意料的溫和,甚至帶了些循循善誘的意味。


    齊王建眉毛皺成一團,想了想,隻覺得腦子裏如同被塞了一團亂麻一般,越理越理不清了:“哎,這些事情向來都是母後管著,我知道了也沒有用,萬事還要仰賴母後了。”


    君王後看著明明已近三十,性子卻仍然如一個稚童般的齊王,深深地歎了口氣,心中隱隱有些後悔。


    早些年間,齊王建無論做什麽事都要向她請示,那時兒子剛剛即位,她對兒子處理事情的能力並不放心,遂事必親躬,幾乎每一件事都要插手過問。當然,她不否認,她對這些政務表現得如此狂熱,也是因為她本就有掌權之心的緣故。所以每次兒子借著請教之名把事情丟給她做,她口中雖偶爾輕斥一兩句,卻從不認真阻攔,甚至有些喜聞樂見。


    直到時間一日日過去,她才漸漸發現這種做法的不妥——因為她過強的掌控-欲,齊王建已經習慣了萬事不關心,隻顧吃喝玩樂的生活。他們母子彼此都對現狀很滿足,卻忽略了最為重要的一點:太後雖然有權利攝政,但最終能夠成為國家中心的,隻有君王。如果一名君王沒有成為一個國家的中心的能力,那麽這對於這個國家來說將是一場災難。


    在君王後的羽翼庇護下,齊王似乎已經失去了成為國家中心的能力,事事都隻能依靠他人,而不能自己拿主意。倘若自己走在他前頭,又該由誰來替他拿主意呢?


    想到這裏,君王後不由一歎,她對齊王建放任自流的苦果,隻能由她自己吞下了。


    ……


    第二天,君王後因身體抱恙,仍沒有見平原君。隻可惜平原君像是不見到君王後誓不罷休,默默地迴去後,第三天在同一時間,又到齊王宮求見君王後。


    在邦交中,幾次三番地推脫是很失禮的,君王後雖不想與秦國交惡,卻也不想得罪趙國。尤其趙國這些年國力逐漸恢複,隱隱又有了三晉之首的勢頭。


    “前兩日老身因故而未能與使臣相見,使臣不會怪罪老身吧?”呷了一口茶後,君王後先發製人。


    此刻她與平原君分坐在桌案的兩端,雖是一介女流,且理虧在先,可麵對平原君時在氣勢上卻絲毫不露怯,處理邦交事務的手段老辣而彌堅。


    本來即便君王後不提,平原君也不會主動提及此事,為的就是讓君王後存著那麽點理虧的心理,好在接下來的談判中為自己多爭取一點迎麵。可惜,君王後偏偏是個不按套路出牌的人。


    平原君亦放下手中的茶盞:“豈敢,君王後能夠拔冗相見,勝已是感激不盡,怎敢心懷怨望?”


    平原君乃是趙國王族,且又兼任趙國丞相,哪怕君王後在齊國地位再如何崇高,也無需他這般謙卑,因此,平原君的話就很耐人尋味了。


    君王後隻作未聞,輕笑道:“都是老身的不是,竟讓平原君陪著老身客套來客套去,淨白白浪費唇舌了。為了讓老身聊表歉意,平原君可願與老身一起看一場歌舞?”


    “甚幸至哉。”平原君心知君王後不會無的放矢,卻不知她意欲何為,隻凝神以待。


    君王後拍了拍手,便有一隊身著異服的女子魚貫而出,長袖蕩漾,每當她們揮舞一次衣袖,配合著足下一個急速迴旋,便猶如鳥兒展翅。平原君一開始隻以為這是一場尋常歌舞,到後來卻慢慢看出了玄機:九名舞女一次上前,像是在憑空搬運著什麽東西,想要將麵前的場所填滿,最終卻無一例外地黯然退場,力竭而亡。


    至於坐在兩人不遠處的齊王則一直沒精打采地支著腦袋,直到舞女們登場,他才眼前一亮,振作了精神。不過好歹他還記得自己的母後和別國使臣在旁邊,因此倒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事。隻是從他的神色看來,這九名舞女在經過這一舞後少不得要被齊王疼愛一番話——當然,前提是得到君王後的允許。


    眼界不同,平原君從這場歌舞中看到的東西自然也與齊王不同。平原君略一思索,看向君王後:“這可是在表演精衛填海?”


    “不錯,不愧是平原君,竟能一眼看出。老身臥病時煩悶無比,恰好又對這一則故事感興趣,便命宮中的舞女排演了這樣一出歌舞。不知平原君看了這場歌舞,有何想法?”


    “精衛填海,惕厲不懈,勇氣可嘉,精神可取。”


    “果然是平原君的風格。”君王後道:“可是老身卻有不同的看法。”


    “噢?”趙勝神色一緊,知道隻怕是重頭戲到了。


    君王後緩緩開口:“在老身看來,精衛的勇氣固然可嘉,其行為卻不可取。明知填海無望,卻偏要不斷地以身犯險,終致隕落海中,何苦來哉?這種行為,說得好聽些是堅忍不拔,說的難聽些就是不自量力,平原君以為可是?”


    ——明知攻秦取勝無望,卻偏偏要耗費財力與兵力一次次地嚐試,一次次地做無用功,這毫無意義。是以齊國不想、也不願參與。


    平原君本就是聰慧之人,自然聽懂了君王後的言下之意,當即迴道:“若海正不斷自行枯竭,此乃精衛之良機。若不填海,精衛終有一日將溺斃海中,若放手一搏,或可有一線生機。”


    “死路未必是死路,生機也未必是生機。平原君,你我看法如此不同,老身認為,沒有必要再談下去。”


    平原君猶不死心地望著君王後,還想要做最後的嚐試:“現如今秦國已是強弩之末,君王後當真不趁此良機攻打秦國?打下的土地趙國願與齊國共享!”


    君王後堅定地搖了搖頭:“老身注意已定,不會再改。秦國在你們眼中如強弩之末,可在老身眼中,卻如同瀚海,縱然一時潮流湧退,終會有再漲起的一天。”


    “正是因為秦國之強,六國才更應攜起手來對抗秦國!”


    “抗秦,抗秦!從數十年前開始,六國就在叫囂著抗秦。秦國不過攻占他國些許土地罷了,這等事春秋戰國之世每日都在發生,你們縱橫之人卻偏要當成天下一等一的大事來對待。可秦國當真滅亡了其餘各國嗎?沒有。若是有朝一日秦國滅亡了他國,隻怕都是讓你們這些縱橫家給逼出來的!”


    君王後深吸了一口氣:“老身知道,趙國在秦國的手上打了敗仗,被搶奪了城鎮,又被殺了降虜,難免有些杯弓蛇影。你們對秦國多防範些,也是應當的,可若是因此而認為秦要滅亡所有的國家,就有些可笑了。老身隻是想讓平原君明白,齊國無意摻和這場荒謬的遊戲。”


    “君王後,難道偏居一隅竟使齊國忘卻秦國的兇殘了嗎?不錯,若秦國隻是比其他的國家強盛些許,那麽它隻能恃強淩弱,搶奪更多的土地。可現如今它已經毫無顧忌地滅了周室,無人能阻攔。周室被滅前組織的合縱也未能阻止周室被滅的命運。可見秦國已經成長到了何等強大的地步。今日若不滅秦,他日……我六國必將步上周室之後塵啊!君王後三思!”


    君王後冷冷地道:“若是老秦王和白起尚在世,這話老身相信,可如今之秦……你說它能滅六國?嗬,是靠那身無長策隻懂楊朱之學的蔡澤,還是靠一屆商賈呂不韋,亦或靠那孱弱的嬴子楚?秦軍固然可怖,如今的秦庭卻不足為懼。”君王後將手中的竹簡遞給平原君:“平原君急著趕路,怕還不知道吧,嬴子楚已登上王位,以他的恩人呂不韋取代蔡澤為相。”


    “好了,平原君請迴吧。老身總不會讓平原君空手而歸的。這一次平原君歸趙之時,可將長安君帶迴。想必趙太後也想念幼子了罷?代老身問候趙太後。”


    說罷,君王後不再聽平原君分說,徑直退下了。


    隻有她自己心中清楚,實際上她並不像言辭中表現的那樣輕視呂不韋。一屆普通的商賈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擠掉原丞相蔡澤,自己登上相位?哪怕他有新任秦王嬴子楚的信任和支持,若他本身沒有足夠的能力,也不可能做到。


    更何況,這名出身商賈之人竟能夠條理清晰地為她陳述攻秦的利弊,分明是勸說她不要答應參與合縱,卻看似站在一個客觀的角度上。隻看此人的手書,君王後便知道,這人絕不簡單。特別是呂不韋書信中的一句話,簡直說到了君王後的心坎裏。


    齊國與秦國不接壤,即便進攻秦國得勝了,也無法瓜分秦國的領地,反而白白浪費兵力,還與秦國交惡。至於平原君所說的那些話,君王後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弱小如韓國會擔心有一天被秦國吞並,但齊國卻沒有這個擔憂。史實無數次地證明,或許各大戰國中沒有哪一國能夠單抗秦國,但當各國聯起手來的時候,秦國也不能從中討到任何好處。


    君王後所要做的,僅僅是保證相鄰的趙國、楚國不會有亡國之危,從而將齊國直接暴露在秦國的鐵騎之下。至於哪一國當天下霸主,實在不是她需要考慮的問題。


    正因為君王後在接見平原君之前被一個呂不韋說服了,且下定了決心,所以無論平原君如何巧舌如簧,她絲毫不為所動。


    若平原君知道自己最後竟是敗在一個將將嶄露頭角的無名小卒手中,也不知會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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