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窗外有夕陽的餘暉照進來,暈過去的裴泠泠眉目之間有一種淡淡的靜好之感。她這個人,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淩厲,也隻有在閉上眼睛的時候,才讓人感覺不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


    看起來讓好多人都害怕的一個人,坐在那裏其實也就是小小的一團,不知道她的前夫前男友什麽的,會不會覺得她有惹人憐愛的時候,反正魏映延是好多時候都覺得她招人疼。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曾經親眼見過,裴泠泠最狼狽的時候。


    她最狼狽的時候,不是被人趕出董事局,也不是被唐昭理嫌棄,而是高中畢業第一天,她從一片狼藉的酒店當中醒來,他清楚地看到,裴泠泠眼中的盔甲在瞬間分崩離析飛灰湮滅。他親手摧毀了這個女孩兒一直建立起來的城牆,那一刻,他心中有愉悅也有開心,看到裴泠泠眼神的時候,他甚至在想,原來想打倒她這麽容易。


    她也不是她外表看起來那麽,無堅不摧。


    魏映延抬手看了看表,他開著車窗,路邊有小孩經過,拿著氣球好奇地探頭過來,他居然就還十分罕見地摸了摸小孩兒軟軟的臉蛋兒,引來他“咯咯”大笑。


    魏映延側了側身子,拿了把刀,把裴泠泠身上的繩索解開,反正她現在暈過去了,也不可能醒來,解開也沒什麽。


    魏映延做完這一切,又繼續坐在旁邊看她,好像怎麽也看不夠一樣。


    他應該是恨她的。因為這個人曾經帶著一身煞氣衝進他家,親手將他媽媽打得終身不孕。在那個小城中的那幾年,他晚上起來總是能聽到媽媽壓抑的哭聲。他們隻是想活著,媽媽想把他養大,然而對於一個教育程度不高、沒有親朋的單身女人來講,隻是活著,就已經足夠艱難了。更別說,還有一個日漸長大的男孩子跟在她身邊。


    但凡有點兒廉恥的人都不會去做人情人,尤其是對一個母親來講,他的媽媽,或許沒多少文化,但要放下自尊去當人家的情人,並不是那麽容易做到的。長久以來,“小三”和“雜種”兩個詞,像是烙印一樣,死死地印在他們母子身上,鄰居大媽們不善的眼神,如同刀一樣,恨不得從他們身上刮下兩片肉來。


    他媽媽生性軟弱,連人家看不慣無緣無故地罵她都不敢還嘴,長久以來,不願意麵對自己情人的身份,一直龜縮在那層殼子裏,連探出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們已經活得這樣卑微了,卻依然還有人要雪上加霜。


    裴泠泠一句話不說,直接衝進來,她身上像是燃燒著一團火焰一樣,把他們母子小心翼翼維護著的那層透明白紙給瞬間燒了個透。不僅如此,她甚至連他們母子倆都不願意放過,手起棒落,把他們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生活砸得個粉碎。


    有些人,天生站得高些,他們擁有的東西就比旁人多,所以做起事情來一向無所顧忌。隻管自己好惡,根本不管別人死活。那個時候,年幼的他,對那個一言不發就衝到他家裏來打人的少女多恨啊,簡直恨到了骨子裏。


    母親被打流產的那一幕,對他來講太深刻了。在他清醒的時候,他無比痛恨裴泠泠;然而在他睡著之後,卻又不知道有多少次,冷汗涔涔地從那一幕當中醒來。鮮紅的血液混合著油漆,成了他一直揮之不去的夢魘。


    偏偏,他的力量那麽弱小,出了事之後人家不由分說,直接把他們母子往外地一送,他連報複都找不到機會。就連那天報複裴泠泠,也是趁時間久了,大家都忘了他們母子,他才找到空隙迴來的。


    他當然知道,就那一件事情之後,他跟裴泠泠,就是永遠的死敵,但他奇異地,覺得並不害怕。


    恨她仿佛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久而久之深入骨血,連他自己都覺得,要是不恨裴泠泠、不跟她作對了,他還真的找不到其他什麽事情做了。


    恨她,也是他接近裴泠泠的唯一方式。


    他的生命像是一塊長期不見陽光的苔蘚,固然蓊鬱,卻也陰鬱。然而世界的大部分人,都跟大部分植物一樣,期待陽光的降臨,他也不例外。隻是他這道陽光,降臨的方式對他來講太慘烈。


    他生來除了母親沒人喜歡,這世界上好像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魏春梅去世之後,他好長一段時間找不到方向。原本遊戲人間是他的姿態,但是時間長了,他也希望能清醒一點兒,隻是,他清醒不起來。


    他的人生如此寂寥,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安放自己心的地方。


    他幫甄傑對付裴泠泠,現在事情敗露,甄傑肯定是想方設法洗脫自己,說不定還會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栽。他一個沒有背景的小人物,全靠著跟裴泠泠那點兒若有若無的關係才能走到甄傑身邊,不用想就是人家甩鍋的對象。反正最後結局都不好,與其被關在牢裏,還不如......趁著最後這點兒機會,享受最後的自由。


    他笑了笑,沒有了往日那種故作的豔麗,整個人顯得輕鬆了不少。那張臉雖然依然妖豔,但因為那個笑容,豔麗被衝淡了很多。他微微彈出身,唇懸在裴泠泠的額頭上,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嗬。”他在裴泠泠的額上無聲地笑了出來,魏映延坐迴自己的位置上,不知道是在跟裴泠泠講話,還是在自言自語,“還是不對你動手動腳了,免得讓你惡心。”


    他眼底浮現出從未有過的安寧,整個人如同沐浴在一片和煦的春風當中,簡直不像往常的他。


    身後傳來刺耳的警笛聲,魏映延低頭一笑,喃喃道,“時間,這麽短啊......”他深深看了一眼裴泠泠,打開車門大步朝著停在海灘上的那架汽艇走去。


    他也不怕水,直接走了過去,褲腿濕了大半。魏映延一個縱身,跳上了汽艇,然後發動小艇,猛地朝海麵上衝去,驚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旁邊有人立刻發出歡唿聲和尖叫聲,魏映延也跟著一起附和,吹出一聲尖利的口哨。


    唐昭理沒等到車挺穩,就連忙衝了下來,他親眼看著魏映延坐上了汽艇朝外麵衝去。旁邊的警察拔槍的拔槍,找汽艇的找汽艇,他卻顧不上那麽多,衝到那輛轎車前麵,然而看到裏麵好像悄無聲息的裴泠泠,之前所有的勇氣,都好像是被瞬間撤走了一樣。


    他要很用力地扶住車門才能讓自己不腿軟,手上仿佛重有千鈞,剛才被繩子綁過的手上,幾道紅色的血跡格外顯眼。他伸了幾次手,都沒能抬起來。見他遲遲不動,後麵的急救隊隊員忍不住說道,“先生,麻煩你讓一讓,我們看看。”


    唐昭理默不作聲地退開,給他們留出一個空間,急救隊員急忙上來,對裴泠泠掀眼皮查脈動,他卻連看也不敢看,將目光投向開始發動汽艇去追魏映延的那些警察身上。


    “唐先生,她沒事。”急救隊員的一句話像是一劑強心針,打得唐昭理渾身一個激靈。他猛地迴頭,像是沒聽明白一樣,問道,“你說什麽?”


    不等那個隊員迴答,他已經擠開人,自己上前。這次手終於不抖了,伸出手來探到裴泠泠的動脈,發現跳動得相當平穩。


    “她是被人用□□迷暈了,沒大問題。”急救隊員快手快腳地把車窗打開,然後拿了塊濕毛巾搭在裴泠泠的額頭上,掐住她的虎口,片刻之後,人就醒過來了。


    裴泠泠剛剛睜開眼睛,腦子都還不清楚,就被一個懷抱抱了個滿懷,她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個人是唐昭理,正想問他怎麽了,卻感到脖子旁邊,有一片溫熱的液體濡濕了她的皮膚。


    ......唉......裴泠泠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想了想,終究還是抬起自己軟軟的手臂,輕輕迴抱住了他。


    急救隊員已經見慣了這樣的場麵,也不驚奇,隻是很專業地提醒他們兩個,“病人身上的□□還沒有完全清除,為了確保安全,最好還是馬上到通風的地方,等下去醫院看看,免得有後遺症。”


    聽到這話,唐昭理連忙放開裴泠泠,扶著她下車來。他紅著眼眶,明明有好多話想對她說,可是到了嘴邊,卻硬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裴泠泠從未見過他這樣,覺得有點兒好笑,正要打趣他兩句,遠處的海麵上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一團灰黑色的煙霧升起來,即使已經隔得那麽遠了,還是能十分清楚地看到。


    裴泠泠微愣,她這才想起來還有個人應該在這裏,正好旁邊的警察接到了海麵上傳來的消息,她問道,“那人是魏映延?”


    “嗯。”警察一邊收東西,一邊說道,“他在汽艇上放了炸藥,可能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所以幹脆自爆。”


    她心中一時之間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隻是順口問道,“那警察同誌沒什麽吧?”


    “沒。隔得還有一段距離。”那個警察衝她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不過嫌疑人應該活不了的。”他低下頭,像是自言自語又是想在跟裴泠泠講話,“這事情等下還得聯係一下海警......”


    死......了嗎?


    就這樣死了嗎?


    裴泠泠的腦中,一時間被各種念頭充斥著,最後歸到一個身上,居然會是,她到魏映延死,都還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呢。


    而且,最後他又是為什麽,沒有殺了她?是來不及了嗎......


    “泠泠。”裴泠泠肩上一重,唐昭理對她伸出手來,眼眶裏的紅色還沒有完全褪去,神色卻是輕鬆又欣慰的,“迴家了。”


    她低下頭,放在身側的手握了握,像是在猶豫,要不要放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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