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桑非晚和俞北冥依然坐在小木船上。


    而周圍的畫麵,再次變成了一百多年前的小鎮。


    阿英撐著小船,在河上徘徊,尋找她的孩子。


    “為什麽我找不到呢?他們到底去了哪裏?”


    她低聲呢喃著。


    桑非晚迴答了她的話:“這條河下埋葬的都是不願輪迴的女嬰的靈魂。你找了那麽久都沒找到你的孩子,那就說明他們已經踏上了輪迴轉世的路。你的孩子都已經解脫了,你又何必執著呢?”


    “他們真的……解脫了?”阿英停下了劃船的動作,愣愣地看著桑非晚。


    這一百多年來她陷入自己的執念裏,渾渾噩噩間,早已忘了今夕何夕。


    桑非晚點了點頭:“你也該放過自己了。過去的時代確實太過黑暗,但好在一切都在改變。你看這河下的冤魂,是不是在漸漸變少?”


    俞北冥也補充道:“在你去世後的五十年後,新的國家成立,廢除了典妻製度。借用別人的肚子生子的事,也被寫入法典,明令禁止。”


    阿英問:“可為什麽,那些女生還要做這樣的事兒?”


    俞北冥解釋道:“即便是陽光之下,也會有陰暗之事。但一切總是在向好的方向發展,罪惡必然會受到打擊。迷途的無知女孩兒,也應該要給她們一個改正的機會。”


    阿英垂著眼簾,似乎在想著什麽。


    須臾之後,她點了點頭:“原來,你們是為了來找她們。”


    桑非晚幹脆承認:“不錯。她們雖然犯了錯,受了蠱惑,可罪不至死。在那個世界還有親人——就像你在尋找你的孩子一樣,她們的親人也在尋找著她們。”


    “阿英,請告訴我,她們在哪裏。”


    阿英抬手指了指岸上。


    這一次,小鎮上的景物雖然未變,可鎮上卻沒有什麽人了,空空蕩蕩,像一座死城。


    在空空蕩蕩又寂靜的小鎮上,有女人“哎呦、哎呦”的呻吟聲傳來。


    兩人都是極好的耳力,瞬間就辨別出聲音傳來的方向。


    農居裏,在一溜大通鋪上,桑非晚和俞北冥終於找到了那失蹤的8名女生。


    這8名女生,身上穿著老舊的粗布長衫,腹部高高隆起,顯然都懷了孩子。


    她們原本被帶入了阿英生前的幻想裏,正經曆著阿英經曆過的種種磨難。


    ——在舊社會裏,被丈夫典當,在富人家裏為年邁的老爺當生育機器。


    在最後一個孩子即將要瓜熟蒂落的時候,她們忽然從那個場景裏抽離出來,出現在眼前這個農居裏。


    此刻8名女生茫然四顧,尚未從先前的經曆中迴過神來。


    直到看到了桑非晚和俞北冥進來,他們才忽然想起自己原本的身份來。


    “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


    “救命,救命啊我想出去!”


    “我不想懷孕了,我不想成為生育機器,這太可怕了!”


    還有一個冷靜些的女生問桑非晚:“你是誰?”


    桑非晚道:“是你的家人托我來救你們的。你們想要離開這裏,迴到原來的世界嗎?”


    “當然想!”


    “我想迴去,我想我奶了。”


    “嗚嗚,我自己還是個孩子,可是在這裏我卻已經生了三個孩子,肚裏還有一個。”


    這些女生本來將懷孕生孩子當成了稀鬆平常的小事,什麽道德觀,什麽倫理觀,都不如實實在在的錢重要。


    所以在翠姨的花言巧語下,便想用自己的身體作為容器,換取一些塊錢。


    這其中有一個名叫婭婭的女孩,就因為抱怨學習太苦,想要輟學去她爸的廠裏打工賺錢。


    被她爸說了一句:“就你這樣好吃懶做的樣子,還想出來賺錢?出來也隻有餓死或是被人騙的份兒!”


    於是她一氣之下,就要和翠姨出去賺大錢。


    她想:等我賺了一大筆錢後,就要把錢甩在我爸的臉上,讓他知道我的能耐。


    還有一個叫娟娟的女孩,羨慕同學都有手機。而她的奶奶養活她都不容易,根本沒有餘錢再給她買手機。


    所以她聽信了翠姨的話,準備去賣卵。


    可笑嗎?幼稚嗎?不可思議嗎?


    就為了賭這一口氣,就為了一個手機,花季女孩便決定要出賣身體。


    什麽道德,什麽人倫?什麽危害,她們想不到。


    除非親自體驗過,否則夏蟲怎麽能理解冬雪世界的寒冷呢?


    機緣巧合下,她們在潭神洞遇到了阿英。


    阿英將她們引渡到了自己曾經生活過的時代幻象裏,身臨其境地體驗了一迴舊社會壓迫下,女性被物化後悲慘的一生。


    直到這一刻,她們是真的害怕了,嗚嗚咽咽地哭泣著。


    也許她們原來的生活都不算富裕,甚至無法滿足她們的物質需求,可和阿英的經曆比起來,那些又算得了什麽呢?


    桑非晚對哭泣的女生們說:“走吧,我帶你們迴去。”


    一個女生問:“迴我們原來的世界嗎?可我的孩子怎麽辦?”


    哪怕幻象裏的孩子都是假的,可對身臨其境過的人而言,那些情感,那些羈絆都是真真實實存在過的。


    就像被典當出去的女人,明明知道自己隻是一個工具人,生下的孩子也不會屬於自己,可母子情不是假的,也不是金錢能夠衡量的。


    還有一個女生問:“我們都大著肚子,迴去了又該怎麽麵對我們的家人?”


    於是,桑非晚抬手,在所有女孩的肚皮上輕輕地掃過。


    女孩兒們原本高高隆起的肚子瞬間變得平坦——她們懷孕本就是幻象,並非真實的,解除了幻象,身體也就恢複如常了。


    “走吧。”


    走出了農居,來到河岸邊兒,就見阿英還在那邊兒等著。


    女生們一看到阿英一個個就嚇得渾身發抖。


    她們沒有忘記,自己當時就是被阿英勾上了船。


    隻是當時她們被蠱惑,感覺不到恐怖,在那幽怨的歌聲裏,自己就傻乎乎地登上了船。


    所以,此刻她們卻不敢再靠近小木船。


    桑非晚道:“她叫阿英,你們先前經曆過的一切,對你們而言是一場大夢。可卻是阿英真真實實走過的一生。”


    “走吧,她放過你們了。但你們想要離開這裏,也隻能坐她的船。”


    阿英悲慘的一生實在讓他們刻骨銘心。


    重新坐迴小船上,再看阿英時,就不再覺得她恐怖,隻覺得可憐。


    “夫君,看好看好我們的兒啊~~


    娘子我,即將要遠行。


    我聽到了孩子在哭,


    是饑餓,還是在悲傷啊~”


    幽怨的歌聲,再度響起。


    第一次聽著歌曲時,隻覺得詭異,讓人毛骨悚然。


    可此刻聽來,又是另一種心境。


    他們的眼前仿佛浮現出阿英被丈夫典出,一步三迴頭,戀戀不舍地離開家門時的情景。


    她聽到了孩子的哭泣聲,心如刀割,萬般不舍。


    她也沒有辦法呀,孩子就是她的命根。


    強勢的婆婆,懦弱的丈夫,一貧如洗的家呀……


    她若不以身換錢,怎麽養活孩子?


    “……我即將要遠行,


    歸來後,何處是我家……”


    一別三年,她當了三年的生育工具,生下了不屬於她的孩子。


    可迴到家後,原先的兩個孩子也不見了……


    歸來後,無處為家……


    船上的女生們,捂著臉哭泣。


    阿英的一生啊,是時代的縮影,也是她們心頭揮之不去的烙印。


    在幽怨的歌聲中,俞北冥抬眸望去。


    他清冷的眸光不經意間,穿透重重幻影,看到了河岸兩處的真實景象。


    漫漫黃沙地,女王孤獨地守著子母河畔。


    目光再往近一些,又能看到她手裏拿著一麵小鏡子,鏡子裏映出了現實世界的景象:


    陽光下,孕婦挺著大肚子登上了公交車,車廂裏隨之響起了禮讓老弱婦孺的提示廣播。緊接著,就有人給她讓座。她坐在光潔明亮的車廂裏,不再有生男生女的困擾。


    車窗外,帶著紅領巾的小學生們結伴上學,無論男女,都被一視同仁,擁有接受教育的權利。


    俞北冥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生活了八百多年,見證了封建社會走向文明社會的過程和艱辛,心底的感慨更深。


    可不等他感慨什麽,女王鏡子裏的畫麵隨之一變。


    這次出現在鏡麵上的,是幾個年輕俊朗的男人,濃妝豔抹,在鏡頭前扭腰擺臀、搔首弄姿。


    俞北冥趕忙收迴了眼神,神色有些尷尬。


    桑非晚也看到這些,還奇怪地問俞北冥:“虛空鏡不是隻能連接鏡子,看到鏡子那邊兒的景象嗎?怎麽還能看到直播?”


    還是那種一言難盡的直播畫麵?


    俞北冥道:“手機屏幕也能反射影像當鏡子使用,所以她看到的應該不是直播畫麵。而是手機屏幕反射到正在進行直播的才藝男主播。”


    河岸那邊兒,女王終於察覺到他們了,抬頭望來,滿臉笑意。


    原本恆古綿長的孤獨感,也忽然消失不見了。


    她抬手衝著船上的人揮手作別:“待到子母河的河水枯竭、怨氣消散,我就去陽間找你們。北冥啊,那時你可要帶我看遍人間的小鮮肉啊!”


    俞北冥尷尬地笑著,一時有些後悔不該把虛空鏡給她。


    好好一個高冷的女王,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這樣。


    果然,聲色誤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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