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顯挽著戚勝空蕩蕩的袖管,雙目含淚,這位老千總也斷了一臂,六七十歲了。


    牙也掉光了,瘦的如幹柴一般。


    周世顯輕道:“老人家,您受累了。”


    戚勝笑了笑,中氣十足:“標下不敢。”


    周世顯挽著他,沿著漫長的石階緩緩而行,邊走邊聊,這一問可不得了,這位老人家竟然是戚大帥當年的親兵!


    他那條斷臂是萬曆八年,在古北口被蒙古人砍了一刀,從此落下了殘疾,隻能和老兄弟們在這密雲看守大營。


    一眨眼,幾十年了。


    從萬曆十五年戚大帥病故之後,留守這密雲大營的戚家軍殘兵,便無人問津,每年隻有少量米麵供應。


    再後來連米麵都沒了!


    幾千戚家軍殘兵隻得自己種菜,種糧,幾十年過去了,幾千殘兵隻剩下三百,都已是遲暮之年。


    這是當年天下無敵的戚家軍,浙兵!


    此時大營裏鳥語花香,鮮花開滿山坡,天氣變得溫暖,正是一年裏最舒適的時節。


    眾人緩緩而行,在一處開滿山花的山坳裏停了下來,金黃色的花海裏有著一個個土丘,密密麻麻的墳墓。


    墳墓一個挨著一個,一眼望不到頭。


    “大人。”


    戚勝有些不安,顫巍巍道:“都是些死去的老兄弟,塟在這裏,標下這就叫人挪走。”


    英雄遲暮,棱角也被磨平了,行事透著拘謹。


    卻不料周世顯捏了捏他消瘦的胳膊,又一撩軍服下擺,整了整頭盔,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去。


    “咚,咚,咚!”


    三個響頭磕頭底。


    戚勝呆住了,三百浙兵老卒呆住了。


    頃刻間,山野間響起一聲低吼:“傳下去,正衣冠!”


    “整肅軍容!”


    這聲音傳了出去,在山野間迴蕩,一隊隊正在布防的鳳威士卒,紛紛停下手裏的活。


    “跪!”


    “嘩啦!”


    甲胄響動,鳳威將官,士卒跪的滿山都是。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全軍肅穆,三個響頭磕了下去,跪殘兵鐵骨,跪英靈不滅!


    戚勝愣住了,忙道:“大人,使不得。”


    “使得,使得。”


    周世顯起身,整了整軍服,輕道:“以後呐,您這些老兄弟都是咱鳳威軍的人,沒人再敢欺負咱們。”


    他俊朗的臉上,有些猙獰:“以後呐,誰再敢欺負咱們,咱……就削了他的腦袋!”


    “啊?”


    戚勝一呆,點點頭,熱淚滾滾湧出。


    他瞧著這支威武雄壯的朝廷大軍,幾疑身在夢中。


    “來人。”


    周世顯抹了把眼淚,叫人取來棉衣,肉食,好生將這三百戚家軍殘兵供養了起來。


    入夜,密雲大營,白虎堂。


    “吱。”


    塵封的議事廳,大門敞開,親兵已將這裏打掃一新。


    周世顯帶著李遷,孫怡人,十來個參謀司的人,攙扶著戚勝坐進節堂,在一張棗木椅子上坐下。


    “嗨呀!”


    這可是當年戚大帥坐過的椅子呀。


    倍兒精神,倍兒有感覺!


    將親手繪製的地圖掛了起來,周世顯就在這密雲大營安了家,一時半刻不打算走了。


    這可是個風水寶地!


    又拉著戚勝說起當年,戚大帥為什麽要花費那麽多銀子來修繕長城,建立這座大營?


    為了修這座大營,戚大帥和張相爺兩人頂著天下讀書人的攻訐,口水,挨了多少噴。


    可以說是唾麵自幹了。


    十六年,戚繼光整整在這裏籌劃了十六年!


    戚勝百感交集:“哎……”


    真是一言難盡。


    當年戚繼光的籌劃,是將這密雲大營修建成一個整訓基地,將全天下之兵,數量高達百萬的明軍輪流拉到這裏整訓。


    如此龐大的整訓計劃,自然通不過朝議,這個計劃牽扯太大了,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


    無奈,戚繼光隻得退一步,請求朝廷將大明九邊幾十萬邊軍,拉到密雲大營訓一遍。


    可還是沒通過朝議。


    最終戚繼光隻好將九邊軍中,幾千名中下級軍官,在密雲大營輪訓了一遍,後來這些軍官裏名將輩出,都成了大明萬曆年間的頂梁柱。


    隨著戚勝娓娓道來,周世顯麵沉似水,心中卻波濤起伏,倘若當年,當年戚大帥的整編計劃通過了……


    “砰!”


    他重重的一拳砸了下去,那曆史恐怕便要被改寫了。


    可惜了。


    這事兒就不可能成功!


    夜色微涼,靜謐如水。


    良久,周世顯幽幽道:“戚大帥這個人呐,哪都好,就是有一個缺點,太忠義,太講理了。”


    這話有些沒頭沒腦。


    戚勝一愣,不再多言,他瞧著這位年輕的總兵大人,似是瞧見了當年英姿勃發的大帥,細看又覺得……不太像。


    翌日,清晨。


    鳳威軍主力兩萬四千多人,全部進駐了密雲大營,並且開始修繕各種防禦設施。


    白虎堂,十分安靜。


    周世顯將椅子反了過來,將下巴枕在椅背上,歪著脖子看著牆上的地圖,他愣愣的好似睡著了,隻有一雙明亮的眼珠如鷹隼一般。


    他定定的看著地圖,孫怡人卻坐在一旁,定定的看著他。


    如今的態勢,是東線,西線都有大量清軍活動,而各地明軍一觸即潰,死的死,逃的逃,殘部正在向京城靠攏。


    鳳威軍已經孤軍!


    “嗬嗬。”


    周世顯笑了笑,可天底下沒有人比他的位置更好了。


    “魔怔了?”


    孫怡人看著他,一臉茫然。


    石亨等人對看了幾眼,覺著有些離奇:“大人,這大營倒是易守難攻,可若是清軍不來攻呢?”


    這話也對,清軍又不傻,清軍在外麵搶的正歡實呢,看起來也不會傻乎乎的跑來山溝裏來送死。


    “蠢!”


    周世顯走過去,敲了敲他的腦袋:“你以為戚大帥當年修建這裏,是為了什麽?”


    他心中生出對這千古名將的敬仰,修建了如此複雜的防禦體係,不但可以藏兵,可以作為訓練基地,還可以運兵。


    你以為長城隻是個旅遊景點?


    錯,大錯而特錯!


    從長城上向東,向西,甚至向北,不論向哪個方向走,全都是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


    沿著長城調動兵力,他的鳳威軍甚至可以隨時出現在,長城沿線的任何一點!


    齊楚浙黨,加上一個東林黨,都是一群敗家子,禍國殃民的玩意。


    長城可不是一麵牆,沿線還有大大小小的烽火台,軍堡,還有密雲這樣的大型藏兵城。


    但凡舍得多掏點銀子,在長城沿線的一個個藏兵城裏養點精兵,也不至於被滿清八旗打成這個熊樣啊!


    長城是什麽,長城便是一架永不會被擊毀的戰車!


    “哦……”


    石亨摸了摸頭,輕道:“從密雲出兵,東路,西路,大人想打哪一路清軍?”


    周世顯笑了笑,他盯上的目標當然是西路清軍。


    西路清軍基本上以蒙古八旗為主,隻有少量滿軍下三旗的精兵,起到一點督戰隊的作用。


    跟你家大人學著點,柿子要挑軟的捏!


    “傳令。”


    周世顯一開口,身旁的孫怡人被驚醒了,十幾個正在研討戰術的參謀軍官也紛紛看了過來。


    周世顯起身,笑了笑:“傳令下去,叫軍中斥候都藏好了,凡遇到大股清軍不必與之糾纏,一觸即迴。”


    他這顆大炸彈埋在密雲,可得挑個有戰略價值的大目標炸!


    “遵令!”


    廳中將官,轟然應諾。


    這一藏就是十多天。


    崇禎十八年,三月末,紫禁城。


    昨日薊州失守,薊鎮總兵唐通降了,領著他的一萬多兵馬,搖身一變成了清兵,被編入了漢軍旗。


    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明九邊各鎮能打的,忠誠的將領早就在遼東死光了。


    沒戰死也被崇禎爺殺光了。


    唐通這樣的逃跑將軍,能抵抗兩天算不錯了。


    薊鎮失守,京城門戶大開。


    此刻清軍殺氣騰騰,已兵臨城下,金鑾殿上,除了英國公張世澤,豐城侯李承祚,內閣首輔南居益,督師孫傳庭,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太常寺卿周國輔,來上朝的大臣寥寥無幾。


    隻有可憐巴巴的十幾個文臣,就連內閣大學士也缺席了兩人。


    殿上一片死寂。


    這時候再愚蠢的人也看出來了,清軍這一次就是奔著京城來的,看這架勢是不打算走了。


    死寂中,崇禎皇帝麵色鐵青,又變得蒼白如紙,他看了看孫傳庭,強忍著心中驚怒,徐徐道。


    “鳳威軍在哪裏?”


    孫傳庭一時張口結舌,他是真的不知道!


    本來從中原出發的時候,他的秦軍和鳳威軍還一前一後,可一到了京城,周世顯和鳳威軍就失蹤了。


    蒸發了,人沒了,找不到了!


    孫傳庭硬著頭皮,徐徐道:“臣,已命人四處查訪。”


    崇禎聞言,深深的吸了口氣,枯瘦的身形氣的哆嗦起來,看了看周國輔,周國輔如老僧入定一般,一言不發。


    崇禎也不能發作,還得擠出一絲微笑。


    “罷了。”


    他又向著十幾個大臣裏,一個戰戰兢兢的小老頭,徐徐道:“吳卿,朕……授你京營副提督一職,如何?”


    吳襄嚇壞了,他能拒絕嘛,他不敢。


    吳三桂的爹,趕忙一個頭磕在地上:“臣領旨,謝恩。”


    京營副提督這個官可太大了,當然這個官不是給他的,是給他兒子吳三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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