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昱不去接瓷瓶,靜靜候著她的下文。


    謝綾其實也是臨時起意,但話既出口,語氣端得分外鄭重:“聽聞今年的春闈主考是丞相大人,可有此事?”


    為防舞弊,禮部尚未放出主考官的消息。她消息靈通,蘇昱並不驚異,便點頭默認。


    謝綾底氣十足地一笑:“隻要把主考官換成內閣首輔楊大人,這樁交易便算成了。”


    春闈將近,溫相做了主考,之奐若是及第,便成了他門生。此間牽扯良多,謝綾一直都很想找門路解決這樁糟心事,但苦於主考官乃是禦筆欽定,她再神通廣大也左右不了。恰好有此機會,也算歪打正著。


    蘇昱默了半晌,不置可否:“你何時把手伸到科舉上來了?”


    “這是我的事。”謝綾認真侍弄著金針,一五一十地將籌碼攤明,“你要是答應,我還可以附贈你個解藥以外的好處。江南那邊,我答應過不再為禍,但積弊已深,朝廷下撥的銀子根本到不了災民手中。我卻可以乘地利之便,安恤災民。”


    這條件足夠豐厚,若不是為了之奐,她定不會做這賠本買賣。謝綾有八成自信,他必會答應。


    但蘇昱卻僅是一語帶過:“國事不可交易。”


    針尖一頓,謝綾出乎意外地抬眸,不能置信:“當真不可?”


    春闈主考看起來是個沒油水的差事,實則卻是兵家必爭之地。今年是他禦極以來的第一次科舉,百廢待興,朝中急需人才,以新換舊。官做到溫相這份上,錢財已是身外之物,重要的是培植勢力、拉攏人才。春闈聚集了不少世家子弟,又是朝中新秀的嶄露之機,溫相既已把主考的位子收入囊中,若貿然換人,豈能不生出芥蒂?


    她倒想得輕巧。


    蘇昱懶得與她講大道理,眉目染了分笑意,嗓音刻意地輕浮:“你若以身相許,興許可以。”


    謝綾沉睫,目光一寸寸將他的表情收入眼底。她一直覺得,這張臉清雋得恰如其分,多一分便太過冷清,少一分便顯得羸弱,如此透著若有若無的溫和,恰能藏住眼中的心機。可若單看他的笑眸,這雙眼其實算得上風流。


    尤其是,言語這樣孟浪的時候。


    她習慣了他心血來潮的調戲,但這樣直白放浪的話卻還是第一次。不知怎麽的,她並不覺得被冒犯,反倒來了興致譏諷他,嗤笑道:“你不拿國事交易,倒很看得起皮肉生意麽。”


    尋常女子聽到這樣的話,再豪放也該麵頰泛紅,她卻鎮定地尋著他言語裏的破綻,不依不饒地嘲弄他。蘇昱莫名地覺得異樣,心中隱隱約約起了薄怒,反倒隱忍著笑出了聲:“也要看你做不做這皮肉生意。”


    換作平素,這樣的話已足夠讓她覺得輕侮,一言不合便會拂袖離去。可對眼前人,她總有股不甘示弱的執著,大大方方地點了頭:“買賣不賠本,自然做啊。”她忍著心中的不快,風輕雲淡地朝他一笑,仿若在譏嘲他眼力太淺薄,“隻是這樁買賣,還不夠這個本。”話鋒一轉又把謊圓住,免得他真來一招順水推舟。


    那股異樣愈加升騰起來,隱忍的怒氣壓在胸中激蕩著,撞得他心口發疼。她的言下之意是,隻要條件夠豐足,她也不是不能做這買賣?對她而言,為達目的,什麽都可以拿來交易?


    她真是要氣死他才甘心。


    風過池水,太液池上荷葉輕搖,水榭邊的海棠枝微微顫動,佳景如畫。蘇昱本在施針,正是體虛的時候,又經了風,掩口連連低咳,也不知是風的緣故,還是被她氣得急火攻心。


    謝綾見此情景,卻有種得勝的快意,如水清洌的眸子裏盡是沾沾笑影。但快意在心裏倏忽而逝,他咳得狠了,她身為大夫又憂心起來,皺足了眉頭,下意識撫著他的背給他順氣:“下次不該貪圖景致來池邊,還是得將看診的地方搬到殿內去。”


    言語間顯然沒將方才的話放在心上。


    一時急怒平複了些,蘇昱放下虛掩在嘴邊的拳,換了個姿勢躺下去:“醫者如此,在何處問診不都一樣?”


    他刻意扭過頭不去看她,麵朝著水麵,可那水中卻有她的一剪倒影,引得他情不自禁地去看那倒影。


    謝綾以為他是在挖苦她醫術不精。可他的挖苦來得太莫名,讓她無從猜測,唯一的解釋便是她沒有幹幹脆脆地給他瑾妃的解藥,所以他生氣了?


    她不免忿忿,立馬收迴了手,把方才取出來的瓷瓶放進他手裏,冷言冷語:“你不樂意做買賣便罷,這解藥我還是給你。還望你叮囑那位娘娘,我與她已然兩清,還望以後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再做讓我為難的事。”


    最後自然又是不歡而散。


    臨走前謝綾替他又開了張新方子,把祛毒的藥分量減輕,多加了一味苦黃連。她叮囑安福順按照新藥方給他定時送藥,每日多次,務必細水長流地喝,決不能猛灌下去,並且一定要看他喝完才罷休。


    做完這些,她才解氣似的背起藥箱離開。


    沒想到冤家路窄,她剛走到禦花園,又碰上了熟人。


    瑾妃因臉上的紅腫未消,戴了個鬥笠遮住麵容,輕移蓮步款款而來。但憑她身後的陣仗也能認出來,不是她又是誰?


    安福順立刻遠遠地跪安:“奴才參見瑾妃娘娘。”


    謝綾卻沒心思與她周旋,定定地站著。


    不僅謝綾覺得晦氣,連瑾妃的臉都有些扭曲。爹爹送來家書,暗示她染上的怪症很有可能是因為眼前這個人給她下毒,還囑咐說此人不是個好相與的,要她萬事小心。一介女流,有什麽好小心的?連公主她都不放在眼裏,更何況隻是個商賈。


    瑾妃迎著謝綾的方向走過去,擦身而過時不禁出言諷刺:“陛下讓你在宮闈之中隨意走動,可曾也準你不向人行禮了?”


    謝綾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還是欠下身子給她補足了禮數,麵上卻沒幾分好臉色。她瞥見翡翠手上端著的核桃瓜果,又迴身遙望了蘇昱所在的水榭,忽然笑道:“娘娘您入宮也有些年成了罷,難道不知道陛下他最討厭吃核桃?倒是太後愛吃。您這一盤,千萬要送對了地方。”


    謝綾甩下一句便福身告辭,不等瑾妃發作,人已揚長而去。


    安福順邁著碎步子跟上她,不由得有些驚詫:“謝姑娘是怎麽知道,陛下不愛吃核桃的?”


    “掐指算出來的。”謝綾信口胡謅。她心中不快,少不得要膈應膈應這個罪魁禍首,一時間福至心靈,便脫口而出了,哪有什麽憑證。


    安福順驚為天人地看著她:“姑娘神算。”


    謝綾駐足,狐疑地看著他:“難不成,你們陛下他真討厭吃核桃?”


    “不僅一點不碰,連見都不願意見。宮裏宴席要不慎端上了核桃,保準領一頓罰。”


    這下輪到謝綾錯愕。方才見到那盤核桃,不知為何就脫口說出了那番話,連腦子都沒有經一下,沒想到竟被她說中了。


    就好像……她本來就熟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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