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機營演武場上一片寂然,噤若寒蟬。


    李蘭的視線停留在統軍都司陸丘略顯陰忌的容顏上,凝視著那眉眼間毫不掩飾的輕蔑冷漠情緒,良久之後方才緩緩收迴到下垂的羽睫中。今天來帝都南苑前,他曾經想象過這位文遠侯之子是什麽樣的人,可真正見到了以後,才發現他遠比傳言和想像中更加的深沉可怖。


    這一幕在軍中並不罕見,風尚既如此,對待新人,對待外軍轉調來的,對待其他所有沒好感的人,常常會來這麽一著下馬威,如若對方表現的好,就可以得到初步的認同,故而落在神機營眾將士的眼裏,也未覺得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可問題就出在這裏,若是陸丘幹出這等事情來,隻是基於這般想法也就罷了,自當情有可原呀,但若不是,那這其中深意就要耐人尋味了呢。


    春風盈於演武場,輕拂起將軍身上甲胄的火紅流蘇。


    他冷冷地看著李蘭,等待著這位弱不禁風的年輕人的憤怒。


    然而,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隻見李蘭容色未改,眉眼間並無半分慍惱之色,伸手微扶起這位統軍都司,含笑的聲音悠悠而傳來:“統領大人,由不得陸都司心生誤會呀。承蒙聖上恩寵,故而頗多讚譽之詞,李某尚未及冠,不過是一介窮酸書生罷了。這氣質風度啊,又如何能與小侯爺戎馬沙場而不懼外辱的凜凜神威相提並論呀?”


    不懼外辱這四個字他似是無意說出,但聽在陸丘耳中,卻令他全身一僵,霍然抬起頭來,雙眸之中精光大作,淩厲至極地射向李蘭,氣勢之盛,仿若烈火雄炎直卷而來,普通一點的人隻怕立刻便被會震倒。


    但李蘭卻坦然迎視,唇邊還自始至終掛著一抹微笑。


    半晌之後,陸丘終於收迴了自己刻意散發出來的怒氣,肩膀微抖間,便甩開了年輕人的手,冷冷地哼了一聲道:“大人既能得陛下青眼,又何必過於自謙呢?隻是這軍中風尚可不是琴香素雅那等溫柔鄉,軍務繁重,難免有什麽磕磕絆絆的,屆時若是因此衝撞到大人,還望海涵一二”


    “小侯爺過於折煞李某了。”李蘭似乎很滿意地欣賞著陸丘的麵色,仍是笑的月白風清:“這軍需要務,反而是我仍需各位統軍都司幫襯著呢,何來衝撞之談啊?屆時說不準要如何勞碌一番呢。畢竟李某不過是一介窮酸書生罷了,可比不上小侯爺有福啊,隻是不知平素都愛做什麽呢?繡花嗎?可惜我家侍女沒有來,她最愛繡花了……”


    最初的一瞬間,已被這番赤果果的羞辱狠狠打擊到的陸丘似乎被激怒了,那發紅的麵皮,顫抖的唇間,腰間欲出將出的寒鋒,無一不表明了他情緒上的劇烈動蕩。不過僅僅第一波的怒意滾過之後,他立即開始努力收斂所有外露的情緒,隻將最深的一抹怨毒藏於眸底,按在劍柄的手緩緩又收了迴去。


    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顯得自己氣量狹小,否則就會功虧一簣,徒失已占得的先機……這是陸丘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的話。


    李蘭既然離開了雲陽府來到左督衛神機營,必定心中早已有覺悟,知道自己掙脫不了當今天子一語定下的命運,已準備要卷入是非紛爭了。且帝都流言日盛,在這種被迫的情況下,若是與其發生衝突而令他有所閃失,不知有多苦的果子要吃呢。故而需從長計議,等到風波漸消,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讓他嚐嚐那些生不如死的手段了,那虛與委蛇,予他得意一時又何妨。


    不過前提,當然是得先覓得良機才行。


    一旁自始至終都在袖手旁觀的黑虎旗統領略略動容,視線緩緩投注李蘭素淡的笑容上,意甚喟歎。


    憑著在左督衛摸爬滾打多年的經驗,他隻需要片刻接觸就能判定,兩人聚首必有一傷。一來是因為李蘭那骨子裏透出的韌勁不容忽視,二來則是因為牽扯到了帝都那些喜聞樂見的流言,隻是沒想到他娘的初見麵便扛上了,故而秉承著誰也不擅加得罪的原則,當下溫言道:“良時漸盡,李偏將應與三司見禮啊,再者你二人今後已同為澤袍,又何必拘泥於一時呢?”


    李蘭自知再多口舌也是贅言,向黑虎旗統領拱手謝禮後,便將視線落在了神機營演武場上,不再看向陸丘一眼。


    演武場上左督衛的三司將士整肅而立,鴉雀不聞。偶有風穿堂而過,吹的旗番獵獵作響。李蘭負手看著泛著幽幽寒光的鮮明衣胄,微微眯眼,攸忽間覺得三司將士雖然隊列整齊,看起來自有威武猶在,但終究少了一股鏗鏘氣勢,略有不足之感。


    不知為何,他不由憶起前世那些鎮守邊疆的英烈男兒。那些人雖然簡樸艱苦,然則揚鞭勒馬,可謂是披堅執銳,摧敵肝膽。那股往來縱橫睥睨天下的氣度,乃是沐浴淋漓鮮血後鑄就而成的赫赫威名,自是無與倫比。而這些人雖是軍容整肅,氣度猶渾重且鋒芒畢露,可顯然缺乏那股勃勃殺伐氣。


    李蘭微微沉吟,深不見底的眸光緩緩掠過神機營三司,語調甚是清和:“諸位神機營的兄弟們,本將雖久慕左督衛治軍風采,但想來李某初來乍到,若是說多了寒暄之詞啊,未免顯得過於做作了呢,”


    演武場上神機營諸將士似乎未曾想到這個嬌弱文人出身的將軍,竟是這番敘話,且他素淡文弱站在那裏,卻別有一種服人的氣勢,令諸將不知不覺間深受其染,會心一笑。


    李蘭眉若春風,等笑聲漸消消,方微微抬了抬手,莞爾道:“勞動神機營全軍將士如此大費周章,迎本將上任,李某實在是受寵若驚啊。其實說起來無非是彼此認識一下嘛,李某自當是向全軍將士問好了!若有言禮有失之處,還望勿怪。”


    話音方落,李蘭雙手抱拳而行著軍中的標準大禮。演武場上神機營麾下諸位將士見大將軍抱拳行禮,自然不敢擅加怠慢,伴隨著衣胄兩廂摩擦之聲,刹那間跪了一片,紛紛沉聲道:“參見偏將大人!”


    李蘭抱著雙拳,冷冽的眸光從諸位統軍都司的臉上緩緩掠過,身形魁偉的鐵都司低頭避讓他的視線,額頭上已掛滿了冷汗,不由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那位洪都司還在左瞧右瞧,見鐵都司都跪了,也悄悄跟著跪了下去,抱拳施禮道:“末將參見大人!”


    見幾位統軍都司都跪得那叫他媽一個瓷實兒,後麵的幾位輔將哪裏敢怠慢,盡皆拜倒在地。雖說陸丘盡管敢依仗自身背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給李蘭小鞋鞋穿,可以以認錯人為由而開罪。但今時眾目睽睽之下,且有黑虎旗統領在此,左督衛向來軍紀嚴明,他終究不敢明目張膽地抗命,略略猶疑後,隻得握緊了發癢的拳頭,緩緩地跪了下去。


    李蘭仿若未曾注意到身後的動靜,仍是笑容未改,朗聲道:“為將者,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通人和,待卒若手足而令行禁止,我既已進了神機營轅門,自然要為各位兄弟分憂,若有何難處,隻管上稟本將便是,我自當盡力解決你們的問題。不過我也要提一句,諸位乃是堂堂天子近衛,更應守法當先,若事出有因而犯軍法者,我可以放你一馬,若不得已而犯軍法者,我也可以放你一馬,但諸位還請記得,本將是統軍拱衛京畿重地的,不是他娘放馬的!屆時若有擅觸軍法,莫怪本將執法無情,此乃曉諭全軍的將令!神機營統軍都司何在?”


    鐵都司跪於點將台下首,聽這位雲陽府客卿先生殺伐果斷的語氣,可不是隻懂舞文弄墨的書呆子,心裏早已生起畏懼之心,當下急裏急地道:“神機營第一司鐵麵生聽令!”


    其餘統軍將佐自然也陸續上稟軍銜姓名。李蘭聞罷右手虛抬,沉聲道:“諸位統軍都司各領本軍,明日卯時三刻演武場集合,本將在此點兵。若有要事,諸將便各自統軍散了吧。”


    鐵都司略有猶疑的向點將台瞟了一眼,陸丘正抱拳跪地,根本無法看清他神情為何,心中已有判斷,轉頭與幾位統軍都司交換了下眼神,從對方的目光中知道他們的結論與自己一致,隻得唯唯而退,各領本軍離開演武場,一時間走得空空蕩蕩。


    陸丘原本打算盡集神機營三司,先給李蘭來個下馬威,誰知反被李蘭扳迴局麵,令自己屈膝而跪,三言兩語便將人打發走了,視線不由慢慢凝成了一股厲芒,隱而不發。


    李蘭凝視著轅門的方向良久後,方才悠悠轉身,仿佛才注意到他一般,含笑將其扶起。他那素淡的笑容隨便誰看都會覺得十分俊雅,除了陸丘,陸丘隻覺得他非常欠揍:“我已著人備下酒宴,不知陸都司可否賞光蒞臨啊?你我也好把酒言歡啊?”


    陸丘霍然起身,此刻他已不想掩飾,兩道目光淩厲如箭,帶著怨毒的氣息射了過來,抱拳行禮道:“參將大人,卑職身感不適,今日參將大人就任,卑職不得不抱恙迎接,這酒宴便免了吧,陸某先行告退,若有失禮之處,萬望勿怪。”


    之後他便轉過身來,大踏步向著轅門方向離去,不再說話,也不再看向李蘭一眼。


    很顯然,陸丘想要留給這位溫潤書生一段時間,一段讓他生能盡歡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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