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日,斷魂人。


    草痕早已掩於餘雪之下,稀疏的幾棵樹零星散栽著,也是枯枝瑟瑟,分外蕭索。


    李蘭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在沉澱心緒般良久無聲,而那個妝容素淡的年輕女子則是神色安寧,凝目天際不再啟唇。兩人立於初春清寒之中寂寂無語,場麵卻沒有絲毫的尷尬,仿若此情此景,同是為默默地悵懷一下梅老先生生前的風采而已。


    紙灰紛飛,香已漸盡,祭灑於地的酒漿也已滲入泥土,慢慢消了痕跡。隻有墓碑上的名字,明明已被書生的手指描了不下萬次,可依然那麽殷紅,那麽刺人眼睫。


    從天蒙蒙亮時便站在這裏,焚紙輕語,如今日影已穿透枝幹的間隙,直射前額,流落下斑駁光影。前麵深穀的霧嵐已消散,可以想見身後的金陵輪廓,隻怕也已漸漸自白茫茫的霧色中漫出,朦朦顯現出它的身影。


    “無花無酒怎可過清明……”


    李蘭腦海裏對老太傅痕跡很少,便是音容相貌依稀間憶不起點滴來,似乎當初書生悲痛而絕時,便把這段最重要的光景帶去陰冥之所。他初來乍到之時,第一眼起便是這座滿眼蓬蒿的墓碑,對於書生的遭遇,他亦敬重有加,故而他曾許諾,每至年關時節便會來此祭拜二人,也算是為情義二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隻是這春日孤山,本就少有人蹤,更何況現在還是清明時節,年年的掃祭,這尚屬頭一遭被人打擾。


    “這就是梅老先生的埋骨之所嗎?”那女子踏前一步,語調平穩無波,隻有那長長雙睫垂下,遮住眸色深幽,“一代鴻儒,小女子素仰清名。今日既有緣來此,可容我一祭,略表敬仰之情?”


    李蘭微微怔仲,但想想她既已來此,兩人也算是有同乘一船的交情,如果明知是自己亡師墳塋卻無表示,那也不是應有的禮數。至於敬仰之類的話,人雲亦雲,真真假假也不值得深究,當下便點了點頭,道:“承蒙姑娘厚愛,請吧。”


    那女子輕輕頜首一禮,緩步走到墓碑正前方,蹲下身去,撮土為香,深深揖拜了三下,側過頭來,低聲問道:“白叔,我記得你總是隨身帶酒?”


    “是。”


    “借我一用。”


    “是,小姐。”中年人恭恭敬敬地從腰間解下一個皮囊,躬身遞上。


    那女子接過皮囊,彈指拔開囊塞,以雙手交握,低聲道:“霽月清風,不外如是。小女子薑若嫣,代家父敬老先生這遲來的一杯酒。”


    言罷鍤酒於地,迴手又仰了一大口,微咳一聲,生生忍住,用手背擦去唇角酒漬,眸色凜凜,衣擺輕飄,不由輕歎一聲。


    李蘭立於她的身後,雖看不到祭墓人的神情,卻被她辭意所感,當下拱手為禮道:“薑姑娘盛情,在下感同身受,李蘭在此迴拜了。”


    薑姑娘凝目看了他半晌,歎了一口氣:“李公子,死者長已矣,請多節哀。”


    李蘭眸色安然,隨意地道:“清明時節,不免憶起亡師昔日種種,隻是一時情難自禁罷了。祭禮隻是心意,我看薑姑娘衣衫單薄,未著皮裳,請容李某祭拜亡師他們後,再陪薑姑娘下山。”


    話音至此,李蘭臉色驀然一變,此話想要收迴卻已然晚了。這事也怪不得他,先入為主的思想已是根深蒂固,故而潛意識一直認為此墓裏不僅是有故去的梅老先生,尚且還有用孝至深的書生。


    “他們?”薑姑娘冰霜般的眼波微微流轉,眸色甚是疑惑。不由轉而看了眼墓碑,語聲訝異地問道:“李公子此話何意,難道墓裏葬著不止一個人?”


    饒是以李蘭的心性閱曆,不免也躊躇半晌,方坦然地道:“墓中卻是葬著另一人,便是以前的李某。亡師辭世後,李某曾是心若死灰,如同行屍走肉般活著,實乃不想苟且度日,故而在下選擇將往昔的李某葬進墓中,方不有累亡師清譽。”


    雖說李蘭的語調很是清淡,但薑姑娘聽後略略動容,顯然有所感觸到書生當時的痛楚。但她素來冷淡,驕傲堅韌的性情不容她在不相熟的人麵前示弱失態,在快速地調整了自己不穩的氣息後,方才低聲道:“公子看開便好,老先生天上有靈,定不願見你如此自苦的。”


    李蘭暗歎好險,向亡師墳塋行了三拜後,當下溫言道:“姑娘,初春尚寒,還是由李某陪你下山吧。”


    薑姑娘原本就已祭拜完畢,正準備下山,當下也不多言,兩人默默轉身,沿著山道石階,並肩緩步。一路上隻聞風吹葉落,簌簌之聲,並無片刻交談。


    一直快近渡口,遙遙已能看見草蓬茶攤和置在渡口處的馬車時,薑姑娘方淡淡問了一句,:“李公子要迴城嗎?”


    李蘭微笑道:“此時還未過午,迴城尚早。況且家中門前想必是人流若織,在下需避一避才是。聽聞鄰近古鎮有夫子廟,我想趁此閑暇走上一走。”


    “白鷺鎮的夫子廟麽?確實值得一看。”薑姑娘停了停腳步,“恕我還有事要處理,不能相陪了。”


    “姑娘請便。”李蘭欠身為禮,仍是溫言笑道。


    這時中年人已將馬車趕了過來,放下腳凳,攙扶薑姑娘登車。就在馬車即將啟動之時,薑姑娘突然掀起車帷,仿若想起什麽似得探出半個身子,對李蘭道:“李公子,我想我們還會再見麵的,那時煩請莫要忘記同乘一船之情。”


    李蘭一怔之下還未反應,車帷又再次放下,馬車夫鞭稍脆響,晃悠悠地遠去,未幾隻餘一抹煙塵,在初春清冽的空氣中漸淡漸沉。


    走在路上,離開避風的山壁,前方官道上無拘無束的寒風立即擦地而來,將李蘭的滿頭烏發吹得在空中翩飛翻卷。


    當晚李蘭迴至百花巷,得知高官顯貴曾親自上門相邀酒宴,因為不相信他真的不在,還堅持進了院內四處看過,後來大概是由於家中已是賓客盈門,終究不能多等,方才怏怏地走了。


    李蘭愈發想要離開金陵,策馬覽遍大好河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權臣攻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踏馬的江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踏馬的江湖並收藏權臣攻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