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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誰家天下(二)


    “不過此統一絕非往日之大一統,是為實現共同約法,強化國家觀念,實現國內資源調配和協調發展之必須,也是國家下一步真正改革圖新之基礎,乃建國之基也。”李達繼續說道,“國基奠定方可談自治。而中國欲真正強大,欲擺脫千年以降的治亂循環,非行君憲與地方自治結合不可。”


    鄭宇心有所悟,輕輕點了點頭。


    “正如殿下所說,此大爭之世,國家無統一無以談主權,無以談**。而我民族自有君權至高之傳統。以皇帝作為國家最高權威協調統治全國,是為不二之選。但君主**之弊,方才用俄國事已盡言,中國千年之大一統皇權也已盡言之,此不必贅述。是以需立憲製約君權,並作為各地和中央之共同約法。”


    “中國國土廣闊,各地民情不同,風俗不同,經濟狀況不同,社會結構不同,如果中央強行推行法令統一行政統一,於地方而言,必有不適用之損害。而政令自上而出,官員之升遷前途均……於上,自然是以媚上為能事,是以無論政令於地方實際合與不合適與不適,皆強力推行以求政績考評。而中國人又素重鄉土地方抱團,外省官員不解民情,往往就產生矛盾。”


    鄭宇的神色凝重起來。他終於感覺到自己是真的小看了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盛名之下,至少此人是頗有些經世濟用之才,也的確是鑽研過實務的。


    “英國洛克雲,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化,如果中央權力過大,勢必導致和俄國類似的情況。這就是缺乏三權分立,缺乏自下而上製約的結果。中央的權力來自中央掌握的資源,這個資源包括軍警稅收財政,以及官吏任免和文化宣傳,司法甚至國有和半國有的產業等等。以吾觀之,目前帝國中央資源之大完全壓倒地方,又缺乏真正有效之監督。國勢雖蒸蒸日上,但多賴陛下為英明睿智之開明君主,而群賢也是心係國事。四個字以畢之:開國氣象。”


    “此開國氣象,曆朝曆代所共有,然一旦時日久遠皇帝怠政,官員腐化墮落就無可避免,國家逐漸重歸治亂循環,國事愈發尾大不掉,無他,此為權力過於集中,缺乏監督和製衡是也。”


    “何謂監督製衡?吾於美國盤桓最久觀察最細,美國者,權力製衡之楷模也。所謂三權分立,所謂兩黨競選,所謂國會兩院,所謂各州自治。此一體製,即確保了中央威權,又保證了地方民眾享有自治,對各級政權構成有效監督。因民眾自治,是以其人關心政治,時刻監督官員之行為,且民眾擁有所謂國民警衛隊保障其地方之**自治,是以地方官員不敢違民意,聯邦政府不敢違憲侵犯地方自治,是以政府官員人人兢兢業業,惟恐問責。”


    鄭宇默默地聽著,心中翻騰不已。這些看法確實不無道理。可是,不說今日中國之國情,關鍵是皇帝的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不過,中國之國情畢竟與美國不同。中國皇權傳統延續二千年,人民民智未開,而美國則由殖民地合眾建國,且自始至終都是總統製共和國,民主根基深厚,因此,在中國實行美國之策,卻需與英國之君憲和帝國自治之策結合行之,分步推進。”李達繼續說道。


    鄭宇心中一動:“先生請細言之。”


    “自帝國肇造,開國會,訂憲法,強國防,興工商,廣教育,辦報紙,國會兩院體製已愈發穩固,君憲之基已在,國家統一觀念之認同已在,經濟一體之基礎已在,國防實力之主體已在,是為建立真正之現代國家的基礎已經打下,此為陛下與諸賢之功,雖千古明君不及也。”


    鄭宇心頭不禁佩服,看來這人絕非書齋裏不識時務的老學究,處事之圓滑卻也不差過官場裏打混的人幾分。但看對方的神色,倒像是發自內心。


    “如陛下與諸賢能再進一步,行地方自治,以自下而上之民主監督與國家自上而下之統禦相結合,則中國富強不日可待,而陛下則必定超越孔孟,為中華百代一聖萬古一帝,雖千秋萬載永為護國之神,為我民族之神。”


    李達此言一出,鄭宇頓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暗自臥了個槽,再看看那兩個訪客,隻見憤怒青年孟華神色有些不以為然,而那個高瘦的眼鏡男還是不露聲色。


    “敢問先生之地方自治與今日帝國之體製有何不同?”鄭宇思索片刻後問道。


    “所謂地方自治,是為地方自行選舉議會和行政官員,中央不得幹預;地方組建國民警衛隊,以公民兼職,每周訓練,用以保護地方國民之自治,中央軍隊除了分駐各地的基地外,非經地方邀請,不得擅自進入地方之土;地方自有財政預算和經濟發展之計劃,中央的開支限於國家統一的國防,中央直屬大學和科研機構,跨省鐵路,國會和政府機關開支和外交情報開支等,其餘地方基礎教育,地方醫療保障,地方基礎建設,市政和農田水利等,都由各級地方自治政府管理。中央與各省分權,各省與各市分權,各市與各縣分權,是為地方自治。”


    鄭宇點了點頭:“先生的地方自治,看來是取自美國的各州自治體製。不過敢問先生,美國各州有宣布加入和脫離聯邦政府的自由,以避免聯邦通過的重**令形成多數州侵犯少數州的合理權益。那先生的地方自治,各省是否有脫離和加入政府的自由?”


    李達看了看他說道:“有。但目前不能有,可以以後有。”


    鄭宇更是心中驚訝,看來還真是太低估這個人了。


    “目前國家觀念還需強化,文化和民族國家的認同,尤其是在很多邊疆省份還遠遠不足。如果很快實行這一政策,很可能導致邊疆省份紛紛**,屆時中央勢必很難處理,反而會進一步影響其他內地省份。”李達笑了笑,“殿下的憂慮我也有所考慮。我之地方自治並非要求現在實行,也不是一股腦地實行,而是要分時間分階段,根據情況一步步實施,是隨著國家的逐漸強大,國家認同感和凝聚力的加強來推進。但有一條。”


    他認真說道:“時間不能拖久。現在政府內部已經有些不好的苗頭。如果繼續拖延下去,恐怕不但地方自治成為泡影,連目前的開明體製也無法維持,國家又要迴到老路。”


    鄭宇一字一板地說道:“開國氣象漸失,先生所言是這個嗎?”


    李達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緩緩點了點頭。


    鄭宇起身深深一躬。李達急忙站起還禮。


    “宇為陛下為國民,謝先生。”鄭宇很誠懇地說道,“先生直言國政切中時弊,不以我之身份而媚我,不計直言針砭之禍患,為國盡言,為公而忘身,此古先賢之道也。”


    鄭宇的佩服是發自內心的。


    他知道,這個人雖然還沒完全明說,但實際上卻是窺破了這治亂循環在體製上的深層根源,那就是權力哲學和官場文化。隻要權力的製約和監督露出一絲縫隙,**就會如同癌症一般擴散開來,蔓延的速度會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鄭宇是讀過前世那本大名鼎鼎的《潛規則》的。基於吳思對中國曆代官場的那一套規矩和慣例的剖析,他對官僚政治的解析已經形成了一個高屋建瓴的方法論,比這個時代的局內人更加洞察秋毫,直指核心。


    中國社會的治亂循環,絕非什麽土地兼並,根源其實就在官僚體製。中國自秦漢以來,始終就是郡縣治理為主的模式,與歐洲世襲分封的領主體製完全不同,因此也根本不存在什麽封建社會。從古到今,中國就一直是官僚社會,一切圍繞著政府的行政權力打轉。古代的中國,官員享有特權,有功名之人不但可以堂而皇之地免稅免差,還可以利用官場層層疊疊的關係把負擔轉嫁走。故而一旦吏治**,不但官員上下其手貪汙受賄,更會把負擔全數轉嫁給無權無勢的自耕農,逼迫他們把土地賤賣給官紳之家,變為佃農。而更有很多農民,在官吏的盤剝壓迫之下不得不破產逃亡,以至相聚為盜。故而所謂土地問題,隻是官僚體製的結果,而絕非什麽治亂循環的根源。隻要這個體製的痼疾不解決,即使給農民均田,最後依然是一樣下場,反而打擊了農民致富的積極性。


    至於所謂開國氣象,無非是推翻了原有統治集團的革命者,一方麵借鑒了前任統治者的教訓,一方麵也懾於奪權過程中底層釋放出來的激憤,另外也不排除是基於其自身的一些理想和信念,所以能夠堅持抵禦住了一些誘惑,而多考慮一些國家和民眾方麵的福祉,對舊有體製進行一些揚棄。在吏治上比起前一代的王朝末世有所改觀。


    可人畢竟是健忘的,又是有私心的,理想也終究敵不過現實。一旦社會安定下來,民眾或忙於溫飽或忙於致富,對於政治上的事情也逐漸不聞不問。尤其是中國,“帝力與我何加焉”的思想根深蒂固,換了哪個做皇帝,老百姓還是一樣要吃飯。隻要不是逼的活不下去了,又有誰會對著皇權和馬刀說個“不”字?


    這個時候,通過自上而下的權威來進行統治的官員階層,也自然而然地開始享受起了坐天下統禦百姓的快感。官場應酬你兄我弟,上下勾連彼此扶持,也就更是天機恢恢疏而不漏了所謂滅門知縣,破家知縣,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大家都明白,所以心照不宣。曆朝曆代的差別,無非是腐化速度的快慢而已。


    而獲得了權力,嚐到了甜頭,又因為權力而留下很多不能細察不能深究之事的官員們,會自覺自願地放棄手中的權力嗎?以這些權力為核心建立了分肥體製的各種力量,又能甘心這個分肥體製崩潰,讓多年的努力打水漂嗎?


    鄭宇心中冷笑。看來,延續千年的規矩,就算曆史發生了些搞不明白的變化,卻依然在頑固而清晰地發揮著作用。這個貌似嶄新的龐大帝國,內裏卻實際上繼續著千年來的老規矩。那個又一批奴隸衝進王宮,成為新一代國王和貴族的故事,似乎就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


    他突然有點想盡快看到那位貌似全知全能的開國皇帝,不知道對方知道這一切後會有什麽樣的表現。是惱羞成怒?是冷酷到底?是陷入深深的失望?還是……嘲笑自己大驚小怪?


    “先生乃國之重寶,”鄭宇默想片刻,再次深深一躬,“今國事多艱,如先生這般大才,若為伯夷叔齊實乃國之憾事。宇雖不才,素有濟世匡扶之誌,今日腆顏懇請先生歸國,共謀國是。”


    李達鄭重還禮,正要說話,旁邊卻傳來一個帶著嘲諷的聲音:“先生豈是趨炎附勢的勢利之人?您是金枝玉葉,我們這些小民自然是高攀不上。不過有一條,中國人並非天生的奴才,我們有脊梁有骨氣,請別把我們和前清的奴才們相提並論。”


    鄭宇目光一凝,雙眼眯了起來。他看著孟華,緩緩說道:“孟兄所言何意?”


    “在下孟華,湖南長沙人,現於莫斯科大學就讀社會學博士。在下所言,皆為個人之心聲,與吾宗族親友毫無幹係。殿下大人大量,自然不會和我們這樣的升鬥小民計較。”孟華毫不退讓地看了迴去,“也許您覺得以您的權勢,小民就應該對您畢恭畢敬誠惶誠恐,說話順著您,做事讓著您,羨慕您的地位,畏懼您的權勢,在您麵前搖尾乞憐,乞討您拋下點好處。可是,您想錯了。”


    “什麽君臣綱常,本來就是您的那些前輩同行欺騙民眾,麻醉民眾的**藥。就是這個封建禮教和封建規矩,幾千年下來,閹割了我們的同胞。”孟華麵帶一絲不屑,“今日世界民智大開,各國無不廢**行民主,民眾覺醒,絕非往日的愚民了。盧梭先生說過,人生而平等,人生而自由。國人在皇權**下呻吟了幾千年,折腰屈從了幾千年,現在也到了真正覺醒,知道自己才是國家主人的時候了。可惜您還在玩著幾千年來的這一套把戲,什麽皇帝太子,什麽禮賢下士,什麽國事國士,說白了,無非是想拉攏先生給您做奴才,做你們鄭家天下的一個傳聲筒罷了。以先生的睿智高潔,又豈能落入你的轂中?你太小看了先生,也太小看了中國的英才俊彥。你以為你是賢明太子,其實你不過是從千年古墓裏爬出來的皇權僵屍罷了。”


    “今日之世界,自由民主之陽光已經普照大地,像您這樣折子戲裏的人物和角色,就應該老老實實呆在故紙堆裏。做太子不是你的錯,但出來耀武揚威,就是你的不對了。”


    鄭宇雙眼微眯,看向這個人的神色越發地玩味。


    他隻是奇怪,這番話怎麽越聽越有……某型曆史劇對白的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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