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途三天後出殯。生前不算光彩,死後不能大操大辦,告別儀式上謝絕外客,隻有幾個家裏人參與。


    司音逃不過去,隻好穿著一襲黑衣前來吊唁,不過始終站在人群的最後一個,靜靜數著地麵縱橫交錯的瓷磚塊數。


    為之流淚的已在過去幾天流幹淚水,悲愴的音樂之中,隻有方琴細小的嗚咽,之後的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


    直至墓地之外跨過火盆,拿過糖果和糕點,所有儀式進行到盡頭。


    司音攙扶方琴欲往外走,方琴卻突然環顧一下四周,問:“阿征呢,阿征怎麽沒有跟過來?”


    司音跟著看一圈,他父親先進了車裏,旁邊除了安保再無旁人。方琴著急,說:“肯定是沒跟過來看,我去找找。”


    迎風嗆到一口,她捧胸咳個不停,司音給她拍背順氣,說:“你就在這兒等著吧,要是覺得不舒服就先上車。”


    方琴遲疑:“那阿征。”


    司音說:“我幫你去找。”


    墓地遼闊,軟綿綿的草坪鋪展在腳下,四處有修剪整齊的灌木遮擋,要想找到一個人並不容易。


    幸好韓征並未亂走,仍舊守在韓途的墓前,此刻蹲著身子坐在一邊石階上,將被風吹落的鮮花細細拾起來聚到一起。


    她加重腳步,慢慢走近兩步,終於驚擾到他。他抬著眉梢往外看去一眼,察覺是她,這才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來。


    風從山坡上吹拂而來,翠綠的葉片簌簌響起,再翻滾著舒展在他們身上。韓征頭發淩亂,一雙滿是紅血絲的眼睛微眯,視線筆直地落到她的方向。


    司音將被風吹起的頭發掖到耳後,剛要喊他,自他身後走出了一個曼妙的身影——沈玨穿著黑色連衣裙,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


    “我這邊掃好墓了,正好是在一塊地方,我爸媽特地喊我過來跟外公外婆獻一束花。你呢,道好別了嗎?”


    她很自然地抓上韓征的袖口,這才看到站在他不遠處的司音,招著手,聲音清脆道:“等我們的吧,司音姐,這就來了啊。”


    司音別扭地朝沈玨一笑,說:“走吧,車子都已經停在正門等了。”


    沈玨挺高興地答應一聲,抓著他胳膊往前送,說:“走吧。”身邊人卻是一動不動,順著他僵直的身子往上看,他一雙眼睛灼灼,眼裏卻全然沒有她。


    他筆直不打彎地,一瞬不瞬地盯著司音,司音亦是無所畏懼地看著他。兩人就像進行一場無聲的對峙,勝負未分之前誰也不會向誰先低頭。


    沈玨徹底成了置身事外的第三人,再多的話語和動作都不過是一場自取其辱。這尷尬場景維持了好一會兒,方才被步履匆匆而來的裴澤所打斷。


    司音隻覺得肩上一重,隨即被人擁入懷裏,裴澤夾著一點洋腔洋調的聲音響在耳邊,大大方方向韓征他們打過招唿,隨即問她:“現在能走了嗎?”


    她這才挪開視線,將注意力從韓征身上轉移,隨著裴澤的步伐,轉身,向前,她說:“走吧。”


    裴澤:“你媽媽已經在車裏等我們了。迴去還是在外吃飯?隨你定好了,我反正是你們的車夫,”


    最後的視線迅速一掠,瞥到方才韓征所在的位置,他也已經轉了方向,隨著沈玨走了出來。


    迴去的路上,方琴靠在椅背上靜靜地睡著。裴澤於是將車開的平緩,瞥到一邊將胳膊支在窗上的女人,努努嘴說:“窗子關小點,風大,你媽媽正睡著呢。”


    司音於是坐直了,任他將窗子升起來,他問去哪,她想了一想,說:“迴家吧。”


    裴澤問:“不想出去吃飯了?”


    司音說:“累,想先迴去睡一覺。”


    她態度堅決,不是商量的口吻,裴澤隻好調轉方向,往她家的方向開去。


    他們一道扶著方琴進到家裏,司音將體力透支的老太太扶上床,送完一杯熱騰騰冒煙的白開水,走到客廳的時候,裴澤站著等她。


    司音也給他倒了一杯水,遞過去的時候問:“最近你一直給莫莉做心理輔導,怎麽樣了,她現在的情況算不算康複了?”


    裴澤兩手捧著這杯水,讓溫度沿著掌心的紋路一點點滲進皮膚的肌理。他抿了一口,說:“還算不錯,但離真正意義上的康複還差了許多。”


    司音說:“你妙手迴春,我相信你能治好她。”


    裴澤卻對這讚賞一點不感冒,說:“算了吧,多少年了,我連你的嘴都撬不開,早就沒有信心這種東西了。”


    司音說:“裴醫生,我說過的,我其實一點病都沒有。”


    裴澤有口無心:“是啊,是啊。”


    司音將黑漆漆的外套脫了,取了一個衣架晾上陽台,風從開了半扇的窗口簌簌而入,鑽進衣服裏,很快鼓起一個飽滿的大包。


    沒有來由的,司音腦子裏就是這樣毫無預兆地出現了除夕那天,韓征站在這陽台上的模樣。


    花灰色的羊毛大衣,板正挺括,裏頭是一件薄薄的高領毛衣。那應該是非常暖和的一身打扮,何況屋子裏開著暖氣,他因此臉色微紅。


    如果沒有分手,沒有訣別,司音一定可以鑽進他大衣,那身衣服嫌小也沒有任何問題,她可以摟住韓征的腰,他也會用兩隻手環住她,緊緊地抱著她。


    裴澤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後,以至於看到她因發呆而木愣愣的一雙眼睛,但臉上恬淡的笑意出賣了她的心情,而這樣發自心底的笑容,不可能是因為他的關係。


    裴澤已經將杯子放在了一邊,他說:“司音,我該走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不過因為這微弱但溫暖的陽光催發,總帶著一種別樣的味道。司音心裏顫了顫,說:“我送你。”


    裴澤攔她在玄關,說:“你不是說要睡覺嗎,去吧,好好地睡一覺,這些天你實在是太累了。”


    裴澤靜靜等著,等著她否認,說不用,我還是想送一送你,她卻在他可悲的意料之中停下了腳步,說:“那好,你路上小心。”


    裴澤在門口站了許久,也沒最終決定先邁出哪邊的步子,他於是在女人狐疑的神情裏轉身,忍了又忍,說:“司音,我挺喜歡你,這件事,你應該知道的吧?”


    顯而易見,何況天性奔放的他從沒壓抑過自己的喜好。司音抿了抿唇,想說點什麽,他卻一隻手做出個拒絕的手勢,說:“司音,你聽我說。”


    司音點頭:“你說。”


    裴澤說:“司音,我挺喜歡你的,我知道你心裏放著一個人,也明確拒絕過我的接近,可我一直不想放棄。那是因為你們分開了,你是一個人,而我有信心給你一個美好的未來。可是我沒想到錯了,司音,你也應該沒想到我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


    他表情嚴肅,話語有力,讓司音摸不著頭腦,心裏卻隱隱約約知道他要說點什麽。


    裴澤果然道:“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跟那位韓翻其實一直就沒有斷過?你不用著急打斷我,你有你的隱情,我也有我的想法。幾天之前,同樣的地方,我看到你深夜外出,從酒吧接走了韓翻。”


    司音一驚:“你跟蹤我?”


    裴澤說:“隻是一個結局並不好的意外。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坐上出租車,我擔心你有意外,一直開車跟在你的後麵。後來碰見你接走韓翻,我承認,那時候是我動了私心,我想看看你們之間到底是怎麽一迴事,我等在他的公寓樓下,告訴自己,如果你能夠下樓,這輩子賴也要賴住你。”


    隻是結局我們都已知曉。


    司音帶著一點羞惱,這情緒太過古怪,不知道是羞多一分,還是惱多一分,又或者隻是因為自己悉心隱藏的秘密被人發現,於是帶著被捉後的孤注一擲。


    司音咬牙半晌,這才低頭,說:“對不起,裴澤。”


    裴澤卻安然吃下她這句道歉,說:“司音,你理所當然應該向我道歉,不是因為你跟說謊話,也不是因為你們之間的關係,而是因為你在利用我進行你們之間的遊戲。這或許是你們之間的一種調劑,但這對別人、對我來說,是一種羞辱。”


    司音無言以對,無論是她和韓征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糾葛,又或是現在進退兩難的心事。我們不是遊戲,至少不會是雙方向的遊戲,我對他還有幻想,他對我……在發生了這麽多事之後,他對我還能怎麽樣呢?


    裴澤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心又冷了一大截,他匆匆而走,離開之前告訴她:“也許之後我會後悔,可我現在覺得憤怒,司音,你們不能這樣把別人當傻子,你能想起你們在墓地時對視時的樣子嗎?”


    一團又一團的亂麻。


    司音歇過幾天去看莫莉。


    莫莉恢複得很好,端著薯片袋子躺在沙發上看新出電影。見到她來很是不解,詢問她是不是非常悠閑:“我們這周見過幾次麵了?”


    司音也覺得自己挺煩,她的工作是階段性的,她在這座城市沒有朋友,她也沒有沉溺其中的愛好,除了圍著方琴和莫莉打轉,她沒有別的事情好做。


    她在莫莉對著電視笑過十次的時候,靜悄悄地離開了她家。


    春曉幸災樂禍的:“惹人嫌了吧!”


    司音攤手:“可不是嘛。”


    也許上天都垂憐她的無聊,她在這座公寓樓下遇見了站在禁煙標誌下靜靜抽煙的男人,安東。


    他換了新的跑車,顏色鮮明,漆色油亮,有著夢幻的造型,鯊魚般流暢的線條。坐上去的時候,座椅舒適,一踩油門,聲音轟轟轟地響起來。


    司音摸著豪華的內飾感慨,安東幫她係上安全帶,湊近她耳邊問:“送你去哪,迴家,還是哪?”


    司音看看手表,說:“到吃飯的時間了。”


    安東咯咯咯地笑起來,說:“所以,能不能賞臉,讓我請你吃個便飯?”


    兩人一拍即合。


    地點是在市內最高建築的頂樓,露天餐廳,風不止一次把安東的領帶吹進嘴裏,看他吃過五次布料後,司音終於拉過他袖口,老母雞帶小雞似的走進室內。


    他們分別要了一杯咖啡,安東問:“最近挺無聊的吧?”


    司音說:“還行,你也不忙。”


    他們問的都是同一件事,彼此很有默契的相視一笑,良久,安東收起一臉笑,正經下來地說:“莫莉應該還好吧?”


    司音說:“不錯,能吃能睡,前幾天感冒吃了點藥,今天去的時候一點事都沒有,津津有味地看電影,還生怕我在旁打擾他。”


    安東說:“是她,她一直這麽大大咧咧。”


    他甚至笑起來,覺得這答案不意外,可又迷惑自己的這份輕鬆由何而來,好像她過得好一點就能減輕他犯過的罪惡一般。


    一邊,司音始終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半晌,她訥訥道:“不是,是因為沉冤得雪。”隨即又在安東震驚的眼神裏恢複她一貫的樣子,她放下手裏的咖啡,說:“有點太苦了。”


    安東也跟著恢複過來,招來侍應生換成了一杯奶茶。


    氣氛終究是冷了下來。


    兩個人的會麵草草結束,安東買單走人,熱心地送司音迴家。一路隨意的你來我往,直到車穩穩停下,司音打開車門,安東這才又喊了聲她的名字。


    司音停下,借著車裏亮起的燈看他,問還有什麽事,他這才踟躕著道:“過兩月就是韓征生日了,怎麽樣,你要不要來?”


    司音垂目一想,說:“是啊,時間過得這麽快。你們有什麽局要攢嗎?”


    安東說:“有啊,怎麽沒有,不過這一年的人可能不多了……哎,司音。”他顯得很是不安,揉了揉頭發,問:“你聽沒聽到什麽有關於他們家的消息?”


    司音立刻把眉皺起來,本能的意識到不會有什麽好事:“安東,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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