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馬車駛過長街,二月燦爛的陽光照在路邊冒出綠芽的樹上,照在人來人往的路上,照在馬上,照在車上,從車窗透進車廂裏。


    昭宛沒有猶豫,但也沒有直視劉承訓的眼,她說道:“世子,我的家裏派人前來找我,對我說了一些從前的事,我便記起了我的從前,這是昨天的事。”


    昭宛畢竟年紀尚小,即使性情冷,但聲音卻掩蓋不住稚嫩和柔軟,她這話一出,劉承訓就愣了一下,大約明白了昭宛的意思,他不知道該為昭宛高興還是應該介懷昭宛從此就有了其他牽掛而不能全心全意在他身邊,他說:“能夠想起從前,這是好事。”


    他期待地看著昭宛,“阿宛,不知你出身何處,家中有幾口人,父母可還健在?”


    昭宛迴答道:“我祖籍陳州宛丘,母親已離世,父親健在,生逢這亂世,家中人皆散在各處,且我從小並未和家人在一處,對家中人事並不清楚,不知家中尚有幾口人,。”


    劉承訓以為她是因為從小就去學劍,所以沒有和家人在一處,這讓他對她憐愛非常,說:“從小不能在父母膝下,想必你受了不少苦。”


    昭宛道:“受苦不敢當,比起其他妻離子散的人家,我家已算有好運。因為家裏人找來,且得知他們十分惦念我,是以我想向世子請辭,想迴家去陪伴家人身側。”


    劉承訓早就猜到她會這樣做,畢竟昭宛是女娘,在有家人的情況下,還是要迴家去才好,要是是沒有家人了,或者是找不到家人了,自己做主或者認一個長輩做主而嫁人,倒是可以的。


    劉承訓道:“不知阿宛你貴姓,我會派人送你迴家,屆時也有話對你家長輩稟報。”


    昭宛答:“免貴姓符。排行第二。因我家裏人前來接我,便不勞世子派人相送,且家中早早為我定下了親事,我在外大半年,怕是會讓夫家之人多想,是以也不敢讓世子派人相送,且請世子莫要對人講出我的身份。”


    劉承訓當即怔住了,“你已經定下了親事?”


    昭宛想到李崇訓,聲音就冷了下去,迴道:“是。我正是在出嫁途中落水失去了記憶,迴去便需迴夫家。”


    劉承訓幾乎要坐不住,白皙修長的手指緊緊扣著搭在腿上的毯子,手指節甚至透出了青色,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一陣氣急便又咳嗽了起來,他捂住嘴,想要停下咳嗽,但這次卻咳了很久,昭宛隻好伸手為他拍了拍背,又從水壺中倒了水進杯子遞給他,劉承訓喝了一杯水,咳嗽才好些。


    他咳得麵色緋紅,望著昭宛的眼也紅了,裏麵帶著悲傷,蹙著眉,想要說什麽,但是張了張嘴,又沒有說出口。


    昭宛看劉承訓一臉恍惚,就說道:“世子,您還請保重身體。其實世子身邊高手如雲,並不需要我一直留在你的身邊。我走之後,還請世子珍重,以世子之能,以後一定會有所作為……”


    劉承訓突然打斷她的話,一雙如好女的秋水明眸望著昭宛,說:“阿宛,你對我來說,和別人不一樣。我心裏待你是獨一份的,你對我,是宛丘邊的神女。阿宛,你就在我的身邊,不必迴去。你的夫家是何人家,他們不敢來這裏找我要人。”


    劉承訓本就長得俊美非凡,這般含情又憂傷地看著昭宛,又說這麽明明白白的事,昭宛實在難以招架。


    《宛丘》是《詩經·陳風》裏的篇章,表達對裏麵巫女強烈的愛戀。


    但昭宛不可能被他的告白衝昏頭腦,因為她對劉承訓根本沒有愛慕之情,隻有朋友之義和效誠之意。


    再說,劉承訓這樣的告白,其實並不算是求娶的意思,隻是讓她留下來,留下來做什麽?劉承訓的正妻,隻會是劉公相中指派的人。


    雖然在這個時代,強搶他人的妻女,已經屢見不鮮,甚至劉承訓的母親李氏,當初便是被劉公搶迴家的,因為有了夫妻之實,李家才不得不同意將女兒嫁給他。如今劉承訓不問她的意願,就讓她改變婚姻,和他父親當年搶李氏迴家也並沒有太大區別,說到底,他是劉公的骨血,身體裏湧著的是強權便是一切的血液。


    昭宛說:“阿宛愧對世子您的情意,我的為人,世子應當明白,既然我已經聘給他人,我不能因為世子您更好而改變之前和他人的約定。世子,我想這幾日就離開太原,您還請珍重。”


    劉承訓幾乎腦子裏一片空白,情急之下,他伸手抓住了昭宛的手,以前,他都沒有敢這樣碰她,因為他怕自己的行為會折辱了昭宛,“阿宛,你對你之前的夫婿有情嗎?若是沒有,為何不留下來。他們派了何人來找你,若是他們死在太原,便無人知道你在這裏。你的氣節並沒有虧損。”


    昭宛推開了他,因為她力氣不小,劉承訓身體又很差,一下子就被推得撞在了馬車壁上,發出了嘭地一聲響。


    馬車因為這一聲而停了下來,劉承訓驚愕地看著昭宛,一時間根本坐不直身體。


    駕車的車夫大約聽到了一些車裏的爭執,他沒敢掀開車簾,郭允明一向膽大,過來將車簾子掀開了,問道:“世子,出了何事?”


    昭宛抿著唇,一時間沒有伸手去拉劉承訓,劉承訓臉色紅中帶青,眼神淩厲,對著看進來的郭允明怒道:“不是你該探問的事,讓馬車繼續走。”


    郭允明好心碰了一鼻子灰,當即將車簾子放下了,放下前他看了昭宛一眼,見昭宛對劉承訓的怒色不為所動,他就在心裏嘿了一聲,心想也許別人說這個郭宛是女娘的事是真的,畢竟他身姿纖細如女子,容貌秀麗非凡,絕不是北方的漢子能有的容貌。而且劉承祐一天到晚總到劉承訓院子裏來轉悠,不過是去逗弄這個郭宛,劉承祐又不像劉公一樣喜歡親近秀朗的男人,那隻能說明他知道郭宛是女娘的事。


    郭允明在心裏發笑,也不是很在意剛才被劉承訓罵的事了。


    昭宛剛才的行為已經很能說明問題,她並不願意接受劉承訓的提議。


    馬車又開始前進,應該要接近劉府了,路上其他噪雜的聲音越來越少,隻剩下馬蹄聲和車輪的噠噠聲。


    劉承訓深吸了幾口氣緩過了剛才的怒氣,他才坐直了身體,對著昭宛苦笑著說:“倒是讓阿宛你看了笑話。”


    昭宛這才說:“世子,你的深情厚意,阿宛心領了,但阿宛必得迴去了。世子身邊能人如雲,後宅美色如繁花,哪一朵不是在等待您的臨幸。”


    劉承訓問:“方才我的話太冒犯,你不要往心裏去。不知阿宛你這次是要迴哪裏?是迴宛丘嗎?”


    昭宛說:“不是,是迴汴梁。”


    看劉承訓還要問,她馬上就又說:“還請世子不要過多打聽我的事,讓我安心迴去。”


    “汴梁?”劉承訓念著這個作為一國之都的地名,微微頷首,說:“若我有一日到汴梁,希望那時候阿宛你能來見我。”


    他神色已經恢複了正常,隻是眼神幽深,沒有往日的柔和,聲音低沉,帶著往日沒有的壓迫力和野心。而他說的到汴梁,應該也不隻是簡單地去到那個地方。


    昭宛沒有迴他,而馬車這時候又停了,車夫在外麵說:“世子,到了。”


    昭宛便率先掀開了車簾,下了馬車,站在車旁對立麵說:“世子,請小心腳下。”


    昭宛沒有隨著劉承訓迴他的書房,而是去了一趟馬房,和她的馬玄武相處,能夠讓她心緒平靜,她為玄武刷了毛又喂了食,撫著它的鬢毛道:“過幾日,就要勞你走遠路了,你想不想出去?”


    玄武蹭了蹭她的臉,打了個響鼻,算是迴應了她。


    迴到住處,昭宛問人道:“青青在何處?”


    一小婢迴了她:“阿姊在廚下。”


    “叫她先來見我。”


    昭宛剛在正房裏間坐下,青青就進來了,對她笑道:“現在冰化了,有人獻了魚進府裏來,世子讓人送了三尾來,我讓做了魚羹和炙魚。”


    在北方魚比南方稀少,而且土腥味重,所以鮮美的魚非常珍貴。是以青青才這麽歡喜地對她報備。


    劉承訓的確帶她情深意重,但昭宛想她必須得走了。


    她對青青說:“青青阿姊,我想起了前事,故而我今日對世子說了我要迴家的事,我這幾日就會離開太原,不知你可願意同我一起離開,若是你更喜歡劉府,你也可以直接留下。世子他看重你,還會讓你迴他身邊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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