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月後。


    八月上旬。


    汴梁城,高行周高公府邸。


    高行周高公,出身將門世家,父親乃是被稱為天下第一名槍的“白馬銀槍”高思繼。高思繼勇武過人,後因權傾一方,被晉王李克用所忌,以致被殺。


    高行周初時在李嗣源帳下擔任副將,李存勖建立後唐後,他因功擔任端州刺史,待後晉高祖石敬瑭奪得帝位,他先後擔任西京留守、天雄軍節度使、歸德軍節度使,深受皇帝敬重。到當今天家登位,於去年,桑維翰上位,調出了景延廣後,便讓高公取代了景延廣擔任侍衛馬步都指揮使。


    但到今年桑維翰被排擠之後,高行周便從侍衛馬步都指揮使上下來,應迴歸德軍鎮所宋州。


    而李守貞接替了高行周侍衛馬步都指揮使的位置。


    雖高行周已經卸任侍衛馬步都指揮使,應該前往方鎮駐守,但他此時尚沒有離開國都汴梁。


    高行周夫人符氏正是符存審公的長女,也就是符昭瑾的姑母。


    且,高行周同符彥卿在戰場上一直以來便是戰友,同駐一地之時甚多,感情深厚,自是互為手背。去年戚城之戰時,兩人同先鋒指揮使石公霸同守戚城,被契丹軍圍困,但當時的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景延廣令各將領分地而守,不得相救,高行周符彥卿等告急,景延廣卻故意延緩報告天家,到天家親自帶兵前去救援,解除契丹軍圍困時,高行周符彥卿等幾乎戰死。


    至此高行周符彥卿等人自然對景延廣頗為不滿,仇怨甚大。


    如今符彥卿公的長兄符彥超、次兄符彥饒皆死,三兄符彥圖則並不出眾,符彥卿便已是符存審公最位高權重的兒子。


    高行周同符彥卿在戰場上互相支援,官場上也消息互通,便有共同進退之義。


    是以高行周從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位上下來,要出鎮所鎮守,符彥卿公當即便有所表示,前往了鎮所徐州。


    雖此時高公夫人符氏已經過世,他也已續娶,但高行周同符彥卿之間關係緊密,兩家之間的交往自然也甚為親密,並不受符氏已過世影響。


    存審公在世時,在兩京皆有宅院,但他去世後,兩京改朝換代隻如宅子換主人一般快速,每每有皇權之爭,兩京皆是首當其衝,遭遇戰火倒不算什麽,而那些兵士攻入國都,劫掠京城已是常事。


    兩京雖然繁華,卻也是最危險之地。


    除此之外,家眷在國都,便是人質,時時刻刻都麵臨危險,而且成為掣肘。


    符彥卿公因此並不在國都裏立大宅,家眷也幾乎不入京,符昭瑾此次入京,所住便是高行周公家。


    高家專為昭瑾辟出一處宅院,讓她在其中安歇,隻待在良辰吉日嫁入李守貞李公府中。


    距離之前蔡水被賊匪所劫,已過了半個月,但那時候的情景,卻隻如在昭瑾的眼前。


    她每日裏幾乎難以入睡,隻要閉上眼睛,那些死去的人的樣子,就浮現在了她的跟前。最初,那些死去的兇神惡煞的賊匪的臉在她的眼前最清晰,漸漸地,那些人的模樣都遠去了,浮現在她跟前的,便是死在船上的她的仆婢們的麵孔,最終,所有這些,都匯聚成劉嫗的口吐血沫的模樣,她滿身是血,雨水浸濕她的身體,她已經沒有神采的雙眼直直望著昭瑾,撐著最後一口氣,對她說:“二娘,落水……救她……”


    她就那麽大睜著渙散的眼瞳失去了所有聲息。


    “二娘,二娘……”昭瑾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麵孔,眼淚早就流幹了,她也知道,眼淚沒有任何用處,但她沒有任何辦法。她想要去沿著蔡水和穎水找她,找到天涯海角也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但她卻不能,她要坐在房子裏,等著兩天後的良辰吉日,然後嫁去李府,嫁給她以後的夫君,她的仇人。


    昭瑾跪坐在裀席上,麵前的小桌上擺著一柄斷劍——一柄非常普通的鐵劍,隻是經曆了一場雨,劍上便出現了鏽斑,劍的斷口處,非常齊整,是被另一柄鋒銳的利劍所斬而成。


    這該是昭宛最後用的劍了,劍就掉在船舷旁邊,曾被李崇訓拿起過。


    在賊匪被趕來救援的官軍打敗趕走後,李崇訓拿著這柄斷劍要殺了昭瑾。


    昭瑾像個木偶人一樣望著他,隻會說一句:“你把二娘還我!”


    “你們符家養了刺客殺我,我誅你不算錯!”李崇訓指著昭瑾說。


    昭瑾淚眼瑩瑩望著他:“把二娘還我,你我之間,不是你死便是我死!”


    李崇訓大罵:“賊婦,你這是求死。”


    但他隻是罵,並不敢真的殺了昭瑾。


    符昭信就在旁邊,手中的長劍橫在他和昭瑾之間。


    符昭信有很多話說,例如李崇訓為何會前往新娘子的閨船;例如李崇訓本該帶上百精兵前來迎親,為何隻有幾十兵士,且不算精兵,是以才讓賊匪有機可乘;例如李崇訓身邊的護衛殺死了昭宛的乳娘……


    但符昭信並沒有說這些,隻說了一句:“如若李兄不滿意此次婚事,我便馬上寫信給父親,此次婚事作罷便是。”


    李崇訓不敢不娶符昭瑾。


    李家隻是新貴,除得當今天家看重外,並沒有太廣人脈。


    符家則不然,符彥卿為將勇武且有謀略,為人爽快義氣,是以人緣不錯,曆經兩朝,不少方鎮節度都同他交好。加之符家本就是武將之家,勢大力強,又和不少武將之家結姻親,符家勢力可謂根深蒂固。數年前,符二公彥饒反叛,被高祖所殺,彥卿公因此上表待罪,乞求歸田,但高祖並未真的加罪於他,反而釋不問罪。


    連高祖也不敢和符家真的撕破臉,反而要籠絡彥卿公,更何況是李家。


    李崇訓黑著臉道:“是她要殺我!”


    符昭信道:“家妹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殺你?!倒是你,以為符家女兒可辱,將迎娶祁國公府嫡長女當做什麽事?!”


    李崇訓將手中斷劍一扔,旋即轉身出了船艙。


    昭瑾問符昭信:“二兄,可找到二娘了?”


    符昭信道:“昨晚暴雨,河中水大,加之一場大戰,被衝下去的浮屍上百,哪裏那麽容易找到二娘。”


    昭瑾強忍痛苦,說:“那何時能找到?”


    昭信收起長劍,道:“我也不知。”


    昭瑾望著他:“你派了多少人去找?”


    “如今人少,能派出一伍人馬去找已算好的,”看昭瑾要著急,他便又說:“不過已給周邊村民下了命令,讓他們去找落水之人,找到一人或者一屍,不分敵我,皆有賞賜。你放心,很快就能找到二娘。”


    昭瑾捂住了臉,說:“二娘為人赤忱,若不是因為我,她絕不會落水。”


    昭信皺眉說:“李崇訓說你想殺他,這是怎麽迴事?”


    昭瑾道:“他為人輕浮不堪,我和二娘已要睡下,他突然闖入房中來,要帶二娘去他的船上,還說不堪之語。他如此侮辱我和二娘,我符家女兒,就該由著他侮辱嗎?”


    “所以,你是真的想殺他?”昭信些許驚訝。


    昭瑾充滿血絲的眼睛望著他,說:“是,我當時真的希望他去死了才好。”


    “二娘是怎麽迴事?有兵士說看到她掉下水之前手中握劍。”


    “因我和二娘都想殺了李崇訓,被他跑掉,李崇訓必定會借著有賊匪到來之機殺我們,我們自然不能放他離開……”


    “大娘!”昭信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而昭瑾滿臉都是仇恨的怨氣,“他好色貪歡,無德無義,連未來的妻子也絲毫不給於尊重,他辱我至此,又將二娘當做妓子一般,合該去死……”


    仇恨讓昭瑾麵容扭曲,她咬著牙,突然抓起被李崇訓扔在地上的斷劍,緊緊握在手裏,雙手因為用力而不斷顫抖,她以此壓下那無法卸去的恨意,深吸了幾口氣,才說:“我現在就想二娘被找到,她還活著,她說過,她會鳧水。”


    但直到從水路一直到汴梁,十天時間,依然沒有昭宛被找到的消息。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昭瑾知道希望越來越渺茫,她隻好把初六招到身邊,讓她陪自己說話。


    隻有初六能夠和她一起說一說昭宛的事,但昭瑾問起昭宛會武藝的事,初六也並不知情況,隻說:“在鄉下莊子裏時,二娘的確會遠遠地看一看兵勇練兵,但並未見她隨誰習武。”


    昭瑾隻好不再問她。


    船又行兩日,還是沒有昭宛的信息,青竹便前來求見昭瑾,跪在她麵前說:“婢子懇求大娘,準許婢子上岸,沿著蔡水和穎水尋找二娘蹤跡。”


    昭瑾自然非常感動,馬上讓人給了她一筆錢,又給了一柄短匕給她,“若是找到她,便前來汴梁找我。”


    青竹一去不迴,初六說:“也許她隻是想逃掉而已。”


    昭瑾搖了搖頭,不想言語。


    符家長女攜嫁妝上汴梁遇賊匪之事,在京中已經傳開。


    不過如今天下不穩,賊匪橫行,很多地方聚盜成匪,匪患不斷,有些賊匪甚至聚集成數千上萬人,朝廷根本拿他們沒辦法,最多隻在之後招安,賊匪頭目甚至因此成一方刺史或者團練使亦不為怪。


    是以符家長女之船遇到數百賊匪之事,實在引不起太大波瀾,人們所關注的無外乎是“新娘有恙乎?”“嫁妝可被劫走了?”


    得到的答案是否定後,人們對此事便也不大感興趣了。


    那賊匪據說是從宋州流竄過去,而歸德軍節度使高行周高公已經說了馬上就迴鎮所去剿匪。


    既然高公有所表示,朝廷便也不想因此事去大動幹戈,而且高行周同符彥卿交好,他必定會好好剿匪,給符公以交代,此事自然也就按下了。


    隻是昭瑾無法如此輕描淡寫地揭過此事,因為她身邊的仆婢死了數人,還有數人被賊匪玷汙,雖然大家都當沒有發生不堪之事一般地繼續做事,但昭瑾無法真的就不把身邊人的痛苦當迴事,她給予了她們錢財賞賜,又將她們叫去安慰一番,總之,除了好好活下去,也不可能還能說其他。


    她會去撫慰仆婢們的傷痛,但卻無人可以撫慰她的傷痛。


    昭宛的離去,讓她對要嫁給李崇訓這件事已經麻木,再說,她也不能不嫁。


    她不能對外說李崇訓想要玷汙她的妹妹這件事,也不能說她和昭宛在那時候真的是要殺了李崇訓,所以,她沒有退婚的權利,她隻能嫁過去。


    除了昭瑾外,另外一個非常介懷這門婚事的便是李崇訓了。


    他的夢裏數次出現自己被昭宛殺死的場景,即使他是經曆過多次戰場的人,他依然對昭宛產生了恐懼,而他卻要娶昭瑾。


    他將昭宛昭瑾要殺他之事告訴了父親,以想拒絕這門婚事,李公狠狠訓斥了他:“你以為我不知你做了什麽好事?前去迎親,本就船不足,你卻寧願帶歌姬舞姬,不帶護船精兵,以讓賊匪有機可乘。在船上你也不安生,卻去新娘主船上作甚?!那是符家之女,是你正妻,不是你可以隨意侮辱之人,若是此次婚事不成,看我不抽斷你腿。”


    李崇訓叫來穀六,“讓你去打探消息,符家在找我那妾室符二娘子,可找到了?”


    穀六道:“迴主人,尚未找到。”


    “屍體也未?”李崇訓問。


    “並未找到屍體。”穀六身材中等,眼神深邃銳利,道:“那符二娘子武藝不俗,當是師承名家,當時她並未受傷,隻是跌下船去,當不至於死。”


    李崇訓皺眉說:“我也如此認為。”


    他看著穀六,聲音陰冷,道:“說不得她不是符二娘子,隻是符家所養刺客,你前去查一查此事,最好也去找一找她,若是找到,將她的頭提來見我,我自有重賞。”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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