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寫聚用了七十九迴,寫散用了二十一迴,越寫得短促匆忙,越顯得淒涼難耐。這後二十一迴照樣寫得好,但是讀者多不愛看,抱怨說沒有以前那麽好了,恐怕也是因為耐不得那一股蒼涼之氣而已。


    寫聚難,寫分散又何嚐容易?但看西門慶死了之後,無數在前文活躍非常、使文字生色的人物如應伯爵、李桂姐之類全都揚長而去,就可想而知把這部大書在冷氣襲人之中繼續進行下去的困難。


    作者寫散、寫冷,隻消一句“原來西門慶死了,沒人客來往,等閑大廳儀門隻是關閉不開”,便勝過千言萬語,描寫出人情勢利,家宅淒涼。但是在分散中,偏偏又寫一段相聚,在冷寂中,偏偏又寫一段情熱。但因為是偷歡,是零散的相聚、壓抑的情熱,反而越發襯托出分散與冷落。在本書的後二十一迴中,隻有關於玉樓的章節有真正的喜氣,因為隻有玉樓的愛情是具有合法性的圓滿,是夫妻之間的相愛相知。不像春梅:雖然嫁得好,做了夫人,受寵,但是她對周守備沒有什麽愛情,在感情上隻有陳敬濟一人,敬濟卻又慘死。周守備雖然寵愛她,但是國家不寧,戰亂頻仍,周守備常常遠出征戰,就是在家時也公務繁忙,因此春梅隻有依靠偷歡來滿足自己的情欲要求。比較有趣的是,李嬌兒反而有一個安穩的結局,做了張二官的二房,和以前在西門慶家沒有任何兩樣。不過嬌兒是那種“全無心肝”的人,既無大悲,也無大喜,渾噩終世而已。


    六月初一,潘姥姥去世。金蓮去燒了紙,但月娘不許去出殯——月娘十分不近人情,而且在不必防範處偏偏防範得嚴緊可笑。六月初三早晨,金蓮約會下敬濟,道:“有話和你說。”是夜,“朱戶無聲,玉繩低轉,牽牛、織女隔在天河兩岸,又忽聞一陣花香,幾點螢火。”金蓮在天井裏,鋪著涼席衾枕納涼,等待敬濟。這段悄悄冥冥的描寫,正是第二十七迴中,六月初一日,西門慶在葡萄架下和金蓮狂歡的對照——彼時,金蓮也曾在葡萄架下鋪著涼席衾枕納涼,然而同樣炎熱的夏夜,到此卻顯得安靜寂寞了許多。


    二人雲雨之後,金蓮拿出五兩碎銀子交給敬濟,道:“明日出殯,你大娘不放我去,說你爹熱孝在身,隻見出門。這五兩銀子交與你,發送發送你潘姥姥,打發抬錢,看著下入土內你來家,就同我去一般。”在月黑星密的夏夜裏,一向喧囂熱鬧的金蓮對著情郎說出的這一段話,卻隻覺得十分靜悄婉轉,既有著對於大娘子不叫去的順從與接受,也有著對於敬濟的溫存信賴;既寫出金蓮與敬濟的親密,也再次寫出金蓮對那個不理解也不關心她的喜怒哀樂的、糊塗鄉愚的母親的複雜感情,以及對於自己從前所作所為的無言愧疚:在世時,不肯給一錢銀子的轎子錢,死後反而拿出五兩銀子發送出殯——讀者盡可以自己去想,這裏蘊涵的是一種怎樣的心理。次日,敬濟來迴話,又從昭化寺替金蓮帶迴兩支茉莉花。“婦人聽見他娘入土,落下淚來。……由是,越發與這小夥兒日親日近”。金蓮何嚐無情哉!金蓮隻是一個可憐人耳。這是全書之中,關於潘金蓮最令人哀傷的描寫之一。


    七月的一天,敬濟因醉酒,負了金蓮之約,金蓮又發現他袖子裏有一根玉樓的簪子——就是第八迴中,金蓮於七月末的一天從西門慶頭上拔下來的那根簪子。金蓮惱怒迴房,後來敬濟前去央告金蓮,“急得賭神發咒,繼之以哭”,求告了整整一夜,金蓮到底沒有原諒他。敬濟跪在地上央求金蓮時溫存軟語,說簪子是他在花園裏麵撿的,這樣的光景與當初金蓮和小廝琴童偷情時,金蓮一直說她的香囊是小廝在花園裏撿的,西門慶鞭打折辱金蓮的情景極為相似,不過金蓮是撒謊,敬濟倒的確是在說實話。金蓮騙人慣了,因此才難以相信敬濟的真話。此外又從敬濟作為情人之軟款,見出西門慶之強硬,可以想見繡像本開始時,寫其“秉性剛強”之妙:整部小說,在對西門慶的描寫上,沒有過一次破綻和絲毫的不統一、不和諧之處。


    又,此迴開始,言“潘金蓮與陳敬濟自從在廂房裏得手之後,兩個人嚐著甜頭兒,日逐白日偷寒、黃昏送暖”。體味語意,則補寫的五迴中敘述金蓮與敬濟偷情得手,似乎是補寫者明顯的失誤了。何況第八十迴中,敬濟與金蓮偷情有一篇韻語進行描述——這種韻語在《金瓶梅》中往往被用來摹寫兩個情人初次做愛的情景,如西門慶與金蓮、與瓶兒、與王六兒(隻有林太太除外)——第一句便是:“二載相逢,一朝配偶;數年姻眷,一旦和諧。”明顯是對初次得手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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