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繡像本和詞話本的迴目,後者強調本迴的整體內容,而前者特意拈出“畫遺像”這個小小事件,並把畫遺像稱為“傳真”。這一番“真”的“傳真”,又映射“假”的“傳真”:因為在後來搬演的戲文《玉環記》裏,有一折“傳真容”,戲中的女主角玉簫在臨死前畫下自己的肖像,寄給遠方的情人韋皋。作者借用戲裏的“傳真”,暗示韓畫師為瓶兒“傳真”也不過是假,與《玉環記》中的“傳真”沒有任何區別。然而西門慶,這個“假”的人物,卻深深地沉溺於“假中之假”:當他看到瓶兒的畫像極為逼真,便不由得“滿心歡喜”——這種歡喜,頗令人感到啼笑皆非;而當《玉環記》中的女主角唱到“今生難會麵,因此上寄丹青”的時候,西門慶則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張竹坡說:“瓶兒之生,何莫非戲?乃於戲中動悲,其癡情纏綿,即至再世,猶必沉淪欲海。”西門慶是小說人物,小說人物而為小說中搬演的戲文所感動,可以說是虛空之虛空,雙層的虛妄而無謂。然而小說中的人物自不知其為小說人物,這是作者借以提醒讀者的關節。繡像本比起詞話本來,少了很多儒家道德說教,多了佛家思想中的“萬物皆空”,或者道家思想中的“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莊子·齊物論》)。


    然而此書人物何止西門慶一人如此?我們看李桂姐來吊喪,看到吳銀兒,便問:“你幾時來的?怎的也不會我會兒?原來隻顧你!”——死亡,尤其是一個正當青春妙年的美麗女人的悲慘死亡,對於桂姐絲毫沒有任何觸動,隻把吊孝當成和同儕拔尖鬥氣的機會。應伯爵與西門慶爭執旌銘上瓶兒的名份(稱恭人還是室人),我們也許會覺得詫異:何以小人如伯爵,卻突然守起禮來?但實際上伯爵為的不是死者,而是生者:瓶兒已是死了,正室吳月娘還在,月娘的哥哥吳大舅還在,怎好為了已死的瓶兒而得罪健在的吳月娘、居官的吳大舅?至於月娘見到妓女鄭愛月“抬了八盤餅、三牲湯飯來祭奠,連忙討了一匹整絹孝裙與他”,則活生生地畫出月娘小心翼翼、斤斤計較的氣質,然而月娘的小家子氣不是表現在別處,而是表現在對奠儀的答謝上,蘊涵了更大的諷刺性。


    款待眾吊客看戲,搬演的是描寫韋皋、玉簫兩世姻緣的《玉環記》——玉簫為相思而死,轉世投胎做人,再次追隨韋皋。西門慶一貫喜歡應伯爵的插科打諢,這是書中唯一的一次他對伯爵的貧嘴表示不耐:“看戲罷,且說什麽。再言語,罰一大杯酒!”而這也是全書中唯一的一次,圓融練達的伯爵沒有能夠揣摩到西門慶的心思,或者,在接連幾天的勞碌中,一時忘形,和桂姐調笑,泄露了他對瓶兒之死的淡漠。也許是為了彌補,過後伯爵幫西門慶攔住眾來客不叫散:在這種時刻,對於西門慶來說,隻有異乎尋常的熱鬧才可以減輕一點寂寞與悲傷。那種又害怕孤獨、又希望在觀戲時留下一些感情空間以思念瓶兒的心理,被極好地描畫出來。


    本來要離開的眾人再次坐下之後,西門慶特地吩咐戲子們“揀著熱鬧處唱”,又說不管唱哪段,“隻要熱鬧”。戲文本是西門慶——還有一切看戲的生者——為了逃避和忘卻死亡而做的努力,卻又正因為它內容的背景和它的熱鬧,襯托出物在人亡的孤寂冷清。西門慶的眼淚是值得憐憫的,然而落在金蓮、玉樓、月娘等人的旁觀冷眼裏,無非是嫉妒吃醋的緣由。則浪子的悲哀,因為無人能夠分擔而顯得越發可憐。這一段“觀戲動深悲”的描寫,在熱鬧的鑼鼓聲中寫出來,格外清冷感人。西門慶一生喜歡熱鬧,喜歡女人,這是他第一次被一個女人遺棄,落入死亡所帶來的寂寞。權勢、富貴,什麽也不能夠救助,什麽也不能夠挽迴。


    瓶兒死後,似乎反而比生前更加活躍於西門慶的生活中。從第六十二迴到七十九迴,她的存在以各種方式——聽曲、唱戲、遺像、夢寐、靈位、奶子如意兒的得寵、金蓮的吃醋、皮襖風波——幽靈一般反複出現在西門府,一直到西門慶自己死去,瓶兒才算真正消逝。


    而在韓畫師口裏,我們再次得見瓶兒的白皙與美麗:“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曾在嶽廟裏燒香,親見一麵,可是否?”嶽廟燒香的婦女,何止成百上千?五月一日到九月十八,已經過去四個多月,偏偏還記得這麽清楚,一方麵我們看到宮廷畫師的眼力,一方麵也可以想見瓶兒容顏的出眾。對於我們讀者,作者這細細的一筆,宛似畫師所作的遺像:在死亡的黑暗中陡然劃過一道流星的軌跡,照亮了已成文字之朽的佳人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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