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又一個假子


    西門慶去東京給蔡京上壽,拜了蔡京為幹爹,終於實現宿願。本書一係列假子假女,從三十二迴中月娘認桂姐為幹女兒為開始,穿插三十六迴中的蔡京之假子蔡禦史,四十二迴中的銀兒拜瓶兒為幹娘,至此,西門慶自己也做了幹兒子,和蔡禦史二人,正好與兩個妓女幹女兒相對映。


    西門慶一旦離開清河,來到東京,便渺小了很多。一來“路上相遇的,無非各路文武官員進京慶賀壽旦的,也有進生辰綱的,不計其數”,表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二來也顯得西門慶隻不過是百千勢利與勢要人中之一而已。西門慶在蔡府,兩次開口問翟管家:“為何今日大事,卻不開中門?”“這裏民居隔絕,哪裏來的鼓樂喧嚷?”翟管家答以中門曾經天子行幸進出,所以平常關閉;後者則是因為蔡京每頓飯都有二十四人的女樂班子奏樂。這兩個問題與迴答,寫出了蔡府的氣派與西門慶的“鄉氣”,比一切對於太師府的正麵描寫都更好地反映出蔡府的富貴氣象。然而西門慶和翟管家飲酒時,西門慶提出想拜蔡京為幹爹,“也不枉了人生一世”。翟管家答道:“我們主人雖是朝廷大臣,卻也極好奉承。今日見了這般盛禮,不但拜做幹子定然允從,自然還要升選官爵。”這不僅形容得蔡京不堪,也形容得所謂的朝廷大臣極不堪也。


    二又一個苗員外


    在東京,西門慶邂逅一個也來給蔡京上壽的揚州故人苗員外,苗員外送給西門慶兩個歌童,取名春鴻、春燕——雖然西門慶根本沒有把苗員外的承諾當真,離開東京時甚至沒有知會苗員外一聲。詞話本說金蓮喜歡二人生得人材好,但後來西門慶家畢竟還是用不著,都轉送給了蔡太師;繡像本沒有金蓮饞涎一段(因為沒有下稍),隻說後來春燕死了,單剩下春鴻,在五十九迴以其老實博眾人一笑,後來在西門慶死後,又能夠忠於主人,揭破李三和來爵的險謀(西門慶正好在此迴的開始終於把銀子借給李三、黃四)。除此之外,這段插曲後來沒有發展出其他故事,春鴻後來經應伯爵介紹,跟了接替西門慶做提刑的張二官兒。繡像本評點者說:“西門慶施與結交,人人背去,忽劈空幻出一苗員外,認真信義,亦大可笑,不知造化錯綜之妙正在此。當與韓愛姐守節參看。”


    有趣的是揚州苗員外正和前文被苗青害死的苗員外同姓。被殺的苗員外叫苗天秀(取秀而不實之意)。詞話本寫送歌童的苗員外派家人苗實、苗秀同去,繡像本無苗秀,隻有苗實(苗而有實之謂),也是遊戲筆墨的細心之處,更與後文苗青送歌女楚雲未果相映成趣。此外,繡像本沒有苗員外誇耀西門慶家中富貴、“性格溫柔、吟風弄月”一段話(因歌童不願去,故誇西門慶以勸之),隻保留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那孔聖人說的話怎麽違得!”雲雲,比詞話本簡潔了很多,突出了人物誠信的性格。


    今人丁朗在《〈金瓶梅〉與北京》一書中,注意到“揚州的員外愛姓苗”,以為這個苗員外應該就是苗青,而不應該是另一個沒頭沒尾的苗員外;原作想必有精彩描寫,但是“這五迴”隻有題目,缺失內容,被“陋儒”填補壞了。[1]按,既然韓道國和夥計崔本在四月二十日被派往揚州支鹽,臨行前西門慶交給他們兩封書,一封到揚州馬頭投王伯儒店住宿;一封就去抓尋苗青,“問他的事情下落,快來迴報我”(五十一迴),然而後文竟沒有著落。因此,丁朗的猜測可備一說。不過依照張竹坡說法,之所以特意又寫一個揚州的苗員外者,是為了“刺西門之心也”。其實,觀上文被害的揚州苗員外,當日也曾帶了“兩箱金銀、一船貨物”去東京謀前程,求功名,則兩個苗員外,實則是一個人:不過因為偶然的機緣,這一個苗員外結了實,而那一個苗員外卻“秀而不實”,如果那一個苗員外不被苗青害死,又焉知他不會成為又一個拜倒在太師門下的人呢。觀繡像本西門慶遇到苗員外時作者一連用了三個“也”字可知。


    三詞話本與繡像本的淵源


    奇怪的是詞話本這一迴與繡像本這一迴之間的關係。


    詞話本上迴結尾處,已經交待了任太醫開藥、書童玳安取藥、瓶兒把藥吃下,甚至已經到了次日早晨,連病都好了;此迴開頭卻發現任太醫還坐在西門慶家裏,講論瓶兒的病症。而且除了少許字句之外,這一段基本上與繡像本此迴開端重合,所以瓶兒在詞話本中本是胃疼,這裏也變成“惡路不淨”了。又說:“且說西門慶送了任醫官去,迴來與應伯爵坐地。”按照詞話本的說法,伯爵應該還在劉太監花園裏麵飲酒,隻有按照繡像本的寫法,才有迴來與伯爵同坐的情節。


    在繡像本中,西門慶與伯爵同坐,伯爵再次提到李三、黃四借錢,西門慶終於答應,次日便兌了銀子。正值來保從東京迴來,了卻桂姐一事,順便報告說:翟管家要西門慶在蔡京生日去東京走走。詞話本中,卻說西門慶正和伯爵坐著,忽然“想起東京蔡太師壽旦已近”,於是進房來和月娘說知,說畢就走出外來,吩咐玳安等四個小廝“明日跟隨東京走一遭”。應伯爵那一頭完全沒有交待就消失了,而且走得如此匆忙,十分不合情理。


    第二處疑問發生在金蓮與敬濟在西門慶走後偷情的一段情節:在詞話本中,寫金蓮與敬濟的私情比繡像本詳細,其中金蓮對敬濟說了一句話:“自從我和你在屋裏,被小玉撞破了去後,如今一向都不得相會。”所謂“小玉撞破”,在詞話本的上文中完全沒有影跡,但在繡像本的五十四迴中卻有這麽一個情節:金蓮與敬濟在房裏,金蓮從窗縫瞥見丫頭小玉正向自己的屋子走來,忽然又迴身轉去了,金蓮忖道:必是她忘記了什麽東西了,這事不濟了。於是催促敬濟離開。待到小玉進門,金蓮猶自在為剛才的驚險發顫。這段情節,詞話本完全沒有,然而在詞話本的五十五迴,金蓮卻提到“小玉撞破”。但有意思的是繡像本卻又沒有這句話,甚至沒有寫金蓮與敬濟會麵,隻是籠統地說“撞見無人便調戲,親嘴咂舌做一處”而已。


    今人丁朗注意到這一處破綻,據此認為:“隻有真正的初刻詞話本才是崇禎本所依據的母本。……而目前我們見到的這個詞話本也是經過改寫的一個本子,所以說,它同樣也是初刻詞話本的一代後人。初刻詞話本不但是現存崇禎本的生身之母,同時,也是現存詞話本的生身之母;現存於世的兩種刻本原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2]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了詞話本的初刻本和繡像本的初刻本,所以,丁君如此斬釘截鐵所下的論斷,客觀地來講還隻是一個假說,不能當成不容置疑的結論。但是,以上指出的關於詞話本的兩點情況還是足以向我們顯示:現存繡像本來自現存詞話本不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四留在家裏的婦人


    西門慶上京祝壽,送行時惟有瓶兒“閣著淚”。迴家後,西門慶單單問瓶兒孩子如何、身體如何,說:“我雖則在東京,一心隻吊不下家裏。”吊不下家裏本是概括家裏所有人所有事,但是放在問候孩子與瓶兒身體的話後麵出之,便似乎這個吊不下的家裏隻是瓶兒與孩子二人而已。


    以往每次西門慶數日不在,金蓮都十分想念,兩次委托玳安給西門慶捎去情書一紙,傾訴相思。然而這次西門慶不在,金蓮卻“說也有,笑也有……隻想著與陳敬濟勾搭”。小說以金蓮、西門慶火熱的情感作為開始,至此,西門慶固然已經對瓶兒情有獨鍾,金蓮對西門慶的感情也冷淡得多了。


    注釋


    [1]丁朗著:《〈金瓶梅〉與北京》,第27—29頁。


    [2]丁朗著:《〈金瓶梅〉與北京》,第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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