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鞋子,上一迴花枝招展,這一迴仍作餘波:西門慶為了鞋打了小鐵棍兒,被月娘知道後,甚是埋怨金蓮,玉樓又借著做鞋,把來昭妻子的一頓大罵學給金蓮聽,金蓮又告訴給西門慶,雖然有月娘勸說,沒有把來昭一家三口攆走,終於還是把他們趕到獅子街看房子才罷。月娘為此,更與金蓮不睦了。


    那時候,纏足的女人大概從來不露出赤足,因為纏了的足原本難看得很。於是晚上睡覺時穿平底的睡鞋,白天則或穿平底鞋,或穿高底鞋。高底子一般用木頭做,但是木底子大概又像如今的高跟鞋那樣,走起路來會咯噔咯噔響,所以有時也不用木底而用氈子底。西門慶很注意女人的衣飾,曾經嫌蕙蓮穿紅襖配紫裙子“怪模怪樣”;上一迴又嫌金蓮穿一雙大紅提根兒的綠綢子睡鞋“怪怪的不好看”,告訴金蓮他喜歡女人穿紅鞋。於是金蓮開始做一雙大紅素緞子白綾平底睡鞋,鞋頭上繡的花樣是鸚鵡摘桃。瓶兒和她一起做鞋,準備做一雙大紅大樣錦緞子高底鞋平時穿。唯有玉樓自稱“我老人家了,比不得你們小後生,花花黎黎”,做的是一雙玄色緞子高底鞋,“羊皮金緝的雲頭子”,紗綠線鎖邊。玉樓嫁給西門慶很不得意,她既手頭有錢,又不像孫雪娥、李嬌兒那樣缺乏姿色或者笨口拙腮,是相貌與聰明足以與金蓮、瓶兒抗衡的美人,但是西門慶對她並不特別重視,所以繡像本的評論者在她改嫁給李衙內後評說道:玉樓終於遇到了賞識她的知音。這裏玉樓徑以“老人家”自許,半是灰心,半是看出頭勢,索性不與金蓮爭競。也正因為如此,玉樓得以與金蓮和睦相處。然而玉樓也可謂善於學舌者:近來幾次趕逐仆人(來旺與來昭),都與玉樓給金蓮通風報信有關。玉樓也何嚐不嫉妒、不吃醋、不多事,隻是善於處世,比較隱晦含蓄,與金蓮動輒發惱、“粉麵通紅”表現得不同罷了。


    金蓮早起,惦記著西門慶喜歡紅鞋,找來李瓶兒、孟玉樓和她一起搭伴做鞋。當時月娘在上房穿廊下坐著,見金蓮、玉樓手拉手往外走,便問:“你每那去?”金蓮撒謊說:“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兒去,與他描鞋。”明明金蓮叫瓶兒與她描鞋,明明金蓮自己來找玉樓,偏偏都推到瓶兒頭上。另一方麵,如果我們還記得金蓮剛來時的情景——每天早起,便到月娘房裏,一口一聲叫著“大娘”,奉承月娘,不拿強拿,不動強動;如今的金蓮,得寵誌驕,完全不把月娘放在眼裏了。月娘愚拙,也自難進入眾位心靈手巧的美人之群。看她坐在穿廊下,顯得頗為孤獨。


    這一迴中的關鍵是下半迴中群芳會聚,由吳神仙相麵,預言其結果收成。一則把西門慶與眾女子的相貌神態再從一個外人眼中一一描寫一番;二則暗示眾人的結局與小說的結局,提醒讀者即將來臨的喜事和榮幸背後隱隱潛伏著的災禍。吳神仙者,無神仙也。作者在提醒讀者何嚐有神仙,又何嚐有樓、月、雪、蓮一幹女子,盡是作者文心弄巧,在全書的第一個三分之一處特地設一場梁山泊小聚義。因為從小說結構來說,這是全書的第一階段告一段落,就要峰迴路轉了也。全書的第二個三分之一,卻不是按照迴數與頁數計算,而必須從此迴開始,到第七十九迴西門慶之死為止。其中第五十九迴的官哥兒之死則正好是中間的一個小休止符。


    我們在此第一次看到孫雪娥、西門大姐和春梅的容貌。在丫鬟群中,春梅是唯一被相的,可見西門慶對她的寵愛。而西門慶對春梅的寵愛,也和對金蓮的寵愛息息相關。吳神仙走後,月娘對西門慶說有三個人“相不著”——除了不相信西門大姐會“受磨折”,從側麵寫出月娘多麽信賴陳敬濟,其他兩件事都和“生子”有關,又從側麵寫出生子是月娘最關心的事情:吳神仙說西門慶有二子送終,又稱瓶兒和春梅都會“生貴子”,月娘心中由不得不嘀咕。但是月娘最信不過的是春梅會“戴珠冠”做夫人。西門慶可謂善於替妻子排解,說吳神仙一定是錯把春梅當成了我們的女兒,才相她有夫人之分。西門慶與月娘的推測都是邏輯性的,但是相麵一節所揭示出來的,不過隻是“命運不講邏輯”耳。


    春梅是“金、瓶、梅”之一,是全書最後一個三分之一部分的中心人物,因此在這全書第一個三分之一部分的結尾處特意把她提出來,而且周守備和身體不好的周守備娘子都隱隱出現在背景裏,無一不是在為春梅的龍飛作鋪墊。此迴之相麵,獨有她地位最低微而獨有她相得最好,相麵之後,她明知月娘不信她有“戴珠冠”之分,卻並不放在心上,相當自信自負。春梅從不以奴才自視,也不以一輩子做奴才自期。從她身上,我們可以瞥見《紅樓夢》裏那個“心比天高”的晴雯的影子(此迴她給西門慶吃冰湃梅湯,也應了《紅樓夢》第三十一迴中晴雯要給寶玉吃冰湃的果子)。在這一迴裏,我們唯一的一次看到她的長相:“五官端正,骨格清奇,發細眉濃,聲響神清”,左口角下與右腮上,各有一點嫵媚的黑痣,行步輕盈,口若塗朱。


    金蓮所睡的床,是一張螺鈿床,紫紗帳幔,錦帶銀鉤。是因為瓶兒有一張同樣的床,金蓮才教西門慶特為她花了六十兩銀子買的,後來人死床空,玉樓再嫁時陪送給了玉樓。第九十六迴春梅遊舊家池館,玉樓帶來的那張南京描金彩漆八步床(於第八迴中陪嫁給了西門大姐的),還有瓶兒與金蓮的這兩張螺鈿床,都再出現在春梅與月娘的對話裏:玉樓的八步床在大姐死後抬迴來,賣了八兩銀子;瓶兒的床賣了三十五兩銀子,隻得到原價的一半。春梅將來成為周守備夫人,迴西門慶家來探望舊居,此迴的算命不但已經預示,而且那張她懷舊不忘的螺鈿床也早已從此出之。吳神仙本是來為周守備的娘子治療目疾的,被周守備推薦到西門慶處相麵。春梅的下半生,與全書的最後三十迴,在這一迴裏已經躍然欲出了。


    這一迴以做鞋開始,到了卷末,金蓮在床上午睡,則已經穿著“新做的兩隻大紅睡鞋”矣。而這才與她的“紅綃抹胸兒”相配。“蘭湯午戰”一節,似乎隻是為了帶出這隻大紅睡鞋與金蓮所睡的那張床而已。從葡萄架到蘭湯午戰,又寫出金蓮受寵,至此已經相當登峰造極,正因如此,才襯托出下文瓶兒生子之後西門慶對她冷落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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