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


    書中第一次寫十一月大雪,是第二迴中金蓮挑逗武鬆一幕,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一片潔白的背景,就好像京劇舞台上的空白背景,最能夠襯托出人與人之間各種欲望與矛盾的糾纏。這一迴,背景又是漫天白雪,人物與情節卻越發花團錦簇。從西門慶大鬧妓院、月娘燒香、西門慶賠禮、夫妻言歸於好,到次日眾人擺酒慶賀、月娘掃雪烹茶,到次日雪晴,桂姐向西門慶賠禮、與西門慶和好(夫妻反目前後經曆了四個月,和好如此之難,而嫖客與妓女反目不過兩天,和好如此之易,作者妙筆春秋),到當晚玉樓生日酒宴,西門慶和六個妻妾一起行酒令,直到酒闌人散,瓶兒被雪滑倒,又到金蓮房中二人夜話,一一寫來,峰迴路轉,波瀾疊起,而且情節往往兩兩對應:比如西門慶與月娘和好,後來又與桂姐和好;桂姐的叔叔樂工李銘勸解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次日又來為桂姐做說客;伯爵在麗春院說笑話幫襯西門慶和桂姐,王姑子則在西門慶家裏說笑話給月娘、金蓮眾人解悶。雖然頭緒紛繁,然而無不圍繞著兩次和好進行,所以細節雖多不亂,且有鴛鴦錦的效果——圖案明暗相對,迴環往複。全迴且以雪夜開始,以雪夜結束。


    西門慶在妓院裏,偷覷到桂姐兒接客,故此大鬧麗春院;迴家來,又偷覷到月娘燒夜香,祈禱丈夫早日迴心轉意,“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妾之願也”。故此深受感動,和月娘重歸於好。張竹坡在《金瓶梅讀法》中談道:“此書有節節露破綻處,如窗內淫聲和尚偏聽見;私琴童,雪娥偏知道……”黃衛總(martinhuang)近作《中華帝國晚期的欲望與小說敘述》(desireandfictionalnarrativeiteimperialchina)第四章《金瓶梅中欲望的物質性及其他》,也提到《金瓶梅》中偷聽、偷覷行為的重複出現,“簡直變成了書中的一個儀式”,並把這種行為與小說寫作本身聯係在一起,因為小說就和偷聽、偷覷一樣,也是使得讀者視線侵入私人生活空間的方式之一。[1]此外,閱讀非聖賢經典的、消閑性質的小說,尤其像《金瓶梅》這樣具有“不道德內容”的小說,更是要在私下進行,頗有戳破窗戶紙向裏麵偷看的況味,也(對於正統道德信條)具有潛在的顛覆性。


    偷聽與偷覷在第二十、二十一迴裏麵的確具有結構上的重要性:二十迴以春梅、金蓮、玉樓窺視西門慶、瓶兒始,以西門慶窺視到桂姐接客終。緊接著就是西門慶打馬迴家,“隻見儀門半掩半開,院內悄無人聲。西門慶心內暗道:此必有蹊蹺。於是潛身立於儀門內粉壁前,悄悄聽覷”。西門慶的疑心簡直就好像因為剛剛識破了一個騙局而被格外挑動起來的。然而他下麵看到的一幕卻沒有使他憤怒,而使他感動:這種情節上的平行對照極為明顯,不容忽視。而且,倘若沒有識破桂姐的騙局、對青樓豔情感到短暫的幻滅,西門慶恐怕還不會充分地被月娘“祈佑兒夫早早迴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這樣的祝詞所打動。不過這裏的關鍵在於,窺視對於被窺視的兩個人來說具有十分不同的利害關係:桂姐當然不想被西門慶識破,然而月娘焚香祈禱就很難說,就算不是存心想被識破,至少她知道被識破對她是有利無害的。


    張竹坡認定月娘燒香是有心作為,暗自希冀被西門慶聽到。在這裏,繡像本再次比詞話本含蓄很多,一來詞話本中月娘的祝詞有“瞞著兒夫祝讚三光”之語,自稱“瞞著”,似乎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二來關於月娘燒香有一首七言絕句,詞話本中,這首絕句的最後兩行是“拜天盡訴衷腸事,哪怕旁人隔院聽”,繡像本則作“拜天盡訴衷腸事,無限徘徊獨自惺”。詞話本是已經明明把月娘燒香的有心造作透露給了讀者,繡像本則絕對不肯直言。月娘的內心世界,在比較直截了當的詞話本中得到更多明白直露的表現,繡像本卻每每含蓄從事,這隻是眾多例子中的一例而已。


    按說西門慶歸家時,已是一更天氣,時候不算很早;到家門口,“小廝叫開門”,動靜也不可謂不大;然而正好在他進門之後,小玉方拿出香桌,月娘方出來拜鬥,機緣實在不可謂不巧。而且須知月娘感動西門慶,最關鍵的不是燒香這一行為,而是她的祈禱詞。西門慶既然能夠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可知月娘不是默默祈禱,而是說出聲來。雖然夜深人靜,她的聲音也必須相當大——至少是正常的說話聲音而不是低聲細語——才能被儀門粉壁外的西門慶聽得如此真切。金蓮後來諷刺說:“一個燒夜香,隻該默默禱祝,誰家一徑倡揚,使漢子知道了!”被繡像本的無名評點者稱為“齒牙可畏如此”,又說“亦自有理”,更可見月娘此舉之曖昧。


    月娘與西門慶言歸於好,同宿了兩夜,心情轉佳,對五位小妾,尤其是曾經特意勸說她與西門慶和好的孟玉樓,格外慷慨大方。大雪夜過後的第三天,正值十一月二十七日玉樓的生日,月娘開玉樓的玩笑說:“今夜你該伴新郎宿歇。”又對眾人說:“吃罷酒,咱送他兩個迴房去。”其喜悅輕鬆口氣,如聞其聲。


    繡像本此迴的迴首詩詞,用的是北宋詞人周邦彥的《少年遊》: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


    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


    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自少人行。”


    張竹坡在此批道:“黃絹幼婦。”意即“絕妙”也。這首詞寫的是一個寒冷的深夜,在溫暖如春的青樓之中,客人與妓女對坐,她勸他今夜不要走。留宿在她家。那種溫柔旖旎的風光,尤其是女子勸說男人的話語,充滿了強烈的誘惑力。對照西門慶的遭遇,便造成了既直接又微妙的反諷。直接的反諷,是西門慶看到桂姐接客:對於那個客人來說,桂姐的懷抱固然是溫柔鄉,對於西門慶來說,卻哪怕“馬滑雪濃”,路上行人絕蹤,都要“大雪裏上馬迴家”也。微妙的反諷卻發生在來家之後:西門慶被月娘感動,於是從粉壁後出來,“抱住月娘”,“把月娘一手拖進房來”。溫言軟語、賠禮道歉,然而月娘理也不理,一直作勢要趕他走,說:“大雪裏,你錯走了門兒了,敢不是這屋裏?我是那‘不賢良的淫婦’,和你有甚情節?……咱兩個永世千年,休要見麵!”又說:“我這屋裏也難安放你。趁早與我出去,我不著丫頭攆你!”大雪之夜,西門慶既無纖手為之破橙,也無人對之調笙,更無人低聲軟語挽留。直到次日,眾妾安排酒宴,請西門慶、月娘賞雪,“在後廳明間內,設錦帳圍屏,放下梅花暖簾,爐安獸炭,擺列酒筵”,句句暗合詞中描寫,錦幄、獸煙、纖手,一時俱全。然而相隔不到一日,還在“大雪裏”,西門慶又往院中去看李桂姐了——家裏的妻妾,畢竟挽留不住他。


    二《南石榴花·佳期重會》


    《金瓶梅》中的曲,往往意味深長,或映照書中情節,或渲染人物性格,或暗示感情的波瀾,或預言事態的發展。書中人物點唱曲子,每每泄漏自己的心境或者是有意借曲傳情。這一迴裏,金蓮吩咐四個丫鬟在酒宴上演唱《南石榴花·佳期重會》,借此影射月娘,西門慶聽曲而知音,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這支曲子不題撰人,收錄在謝伯陽所編《全明散曲》。其中唱道:“佳期重會,約定在今宵。人靜悄月兒高,傳情休把外門敲。輕輕的擺動花梢,見紗窗影搖,那時節方信才郎到。又何須蝶使蜂媒,早成就鳳友鸞交。”[2]蝶使蜂媒者,意謂何須玉樓、金蓮輩勸說也。


    金蓮處處與別人不同,處處與西門慶彼此心意相通。西門慶被應、謝二人勸迴妓院,玉樓納悶道:“今日他爹大雪裏那裏去了?”金蓮一猜便中,說西門慶一定是去了李桂姐家。玉樓卻還不相信西門慶會這麽快就原諒桂姐,要和金蓮賭誓。金蓮不僅猜中,而且連前因後果都忖度得八九不離十。同時,西門慶也是金蓮的“知音”:金蓮吩咐家樂唱“佳期重會”,眾人都不理會,西門慶卻立刻解悟了曲中深意,而且當時“就猜是他幹的營生”。得到證實之後,他便“看著潘金蓮,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胡枝扯葉的。’”對於現代讀者以及不熟悉曲子的當代讀者,這是一個謎,直到次日晚上,西門慶才把謎底揭破。他對玉樓解釋說:“他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心等著我一般。”這時西門慶正在玉樓房裏,他聽到瓶兒被雪滑倒而金蓮大聲嚷嚷著抱怨瓶兒弄髒了她的鞋,便對玉樓說:一定是金蓮先踩在泥裏把人絆了一跤,然後反而賴在別人身上。“恰是那一個兒,就沒些嘴抹兒”(意謂瓶兒老實、不辯解也不反駁)。西門慶可謂知金蓮至深,二人心意相通,旗鼓相當。西門慶愛金蓮,便因為她這份聰明伶俐;愛瓶兒,便因為她“沒些嘴抹兒”。然而西門慶獨獨對玉樓不甚著在意裏,書中寫西門慶在玉樓屋裏兩人講話,到此已經是第三次了(十二迴、十九迴各一次),每次二人都在談論別人——不是說金蓮,就是說瓶兒。書名金、瓶、梅,固宜。


    三“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


    玉樓生日宴會上,大家行酒令,各人所行的令若有若無地與各人身份、經曆、未來遭遇暗合,被《紅樓夢》作者學去。其中尤以西門慶的酒令最趣:“虞美人,見楚漢爭鋒,傷了正馬軍,隻聽耳邊金鼓連天震。”似乎是以楚漢爭鋒比喻月娘、金蓮、瓶兒(推及書中其他婦人)之矛盾,而虞美人反而成為自喻。蓋瓶兒死後,西門慶口口聲聲要隨她而去,不久之後便真的一命嗚唿也。金蓮與陳敬濟偷情,“壞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奸做賊拿”;瓶兒與西門慶偷期,曾經“搭梯望月……那時節隔牆兒險化做望夫山”。雪娥與來旺偷情,後來賣入守備府受春梅的折磨,恰似一隻“折足雁——好教我兩下裏做人難”。李嬌兒“因二士入桃源,驚散了花開蝶滿枝,隻做了落紅滿地胭脂冷”。嬌兒名字暗喻春天的桃李,她是青樓出身,二士入桃源不是《桃花源記》的那個桃源,而是劉晨、阮肇遇見神女的桃源,預示著嬌兒在西門慶死後,率先再嫁,彼時已開落紅滿地之冷局。玉樓完令,“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預示著將來與李衙內的美滿姻緣。


    四辭令妙品


    應伯爵、謝希大受了李家的賄賂,來勸說西門慶與桂姐和好,其辭令相當可觀。先是二人說:“俺們甚是怪說他家:‘從前已往,在你家使錢費物,雖故一時不來,休要改了腔兒才好。’”一方麵告訴西門慶已經責備了李家替他出氣,一方麵又從側麵點出西門慶這一向都不曾去看桂姐,則暗示西門慶冷落桂姐在先也。雖然不能以這個辯護桂姐接客,至少讓西門慶心裏也迴味到自己的不是。看西門慶仍然不肯迴心,伯爵便施展其妙舌,特地提出桂姐根本不曾和那個客人沾身,“這個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沒說要請桂姐,隻因他父親貨船搭在他鄉裏陳監生船上,才到了不多兩日。這陳監生號兩淮,乃是陳參政的兒子。丁二官拿了十兩銀子,在他家擺酒請陳監生”。平空出來一個號兩淮的陳監生,又帶出一個陳參政,於桂姐見客一事全然無謂,但是卻一定要說,似言桂姐桂卿相交的也不是等閑之人,而伯爵深知西門慶會被勢利打動也。最後一著,便是不看僧麵看佛麵,“顯的我們請不得哥去,沒些麵情了”。幫閑以利口謀生,則其齒牙必有可觀,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做得來的。


    注釋


    [1]martinw.huang,desireandfictionalnarrativeiteimperialchina,ch.4.cambridge:harvarduniversitypress,2001,pp.87-90.


    [2]謝伯陽編:《全明散曲》第四卷,濟南,齊魯書社1994年版,第49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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