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叔嫂之間的張力


    雖然一喜一驚,但金蓮對武鬆的本能反應和西門慶居然不謀而合:那便是這人必然有“千百斤氣力”。金蓮和西門慶兩個人物,其實乃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麵耳。這一點,毋庸不佞多說,讀者自可領略。但是如果我說:金蓮和武鬆,其實也是一枚硬幣的兩麵,不知又有多少讀者會首肯呢?


    金蓮在第一迴中以“真金子”“金磚”自許,敘述者也說“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同情金蓮、武大之不般配。而在第二迴中,武鬆搬來同住,金蓮“強如拾得金寶一般歡喜”。後來,武大說武鬆勸他的話乃是“金石之語”——再次以金許武鬆。武鬆不好財(把五十兩打虎的賞銀分散給獵戶),金蓮亦不重財(典當自己的釵環供武大賃房)。武鬆自稱“頂天立地男子漢”,金蓮自稱“不帶頭巾的男子漢”。武鬆能殺虎而金蓮能殺人。金蓮與武鬆,真是棋逢對手,遙相唿應,兩兩匹敵。二人但凡相遇,總是眼中隻有彼此,根本容不下旁人。武大其人,完全隻是二人之間傳電的媒介而已。兄弟二人之間,亦完全隻是靠一個女人維係其充滿張力的關係。


    寫金蓮挑逗武鬆,又何嚐不是武鬆挑逗金蓮?比如大雪誘叔一段,金蓮問武鬆為何沒有迴家吃早飯。武鬆答以早間有一朋友相請。這也罷了,卻又補上一句:“卻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則難道迴家來便“耐煩”麽?金蓮請他“向火”,《水滸傳》裏武鬆隻簡單地答道:“好。”而在《金瓶梅》裏他卻答說:“正好。”雖然隻多得一個“正”字,味道卻似不同。武鬆又問:“哥哥那裏去了?”這話問得也是稀奇:武大每天出去賣炊餅,難道還有別處好去不成。這也該算是沒話找話罷。後來被金蓮讓了兩杯酒,他也就“卻篩一杯酒,遞與婦人”。金蓮“欲心如火”(別忘了兩人都在烤火也),“武鬆也知了八九分,自己隻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水滸傳》僅作“知了四五分”而已)。這已是第三次寫武鬆在金蓮麵前低頭也。第一、第二次在第一迴初見時:“武鬆見婦人十分妖嬈,隻把頭來低著。”可見武鬆眼裏心中都有一個妖嬈的婦人在,不止是一個嫂嫂也。後來一起吃飯,金蓮一直注目於武鬆,“武鬆吃他看不過,隻得倒低了頭”。武鬆在金蓮麵前每每低頭,也正像後文中金蓮在西門慶前每每低頭一般。武鬆的這種低頭,也許有的讀者會覺得是“老實”,我卻覺得正好說明武鬆不是天真未泯的淳樸之人。隻要想想在《水滸傳》中武鬆是如何誘騙與打倒孫二娘的,就知道武鬆是個“壞小子”,與其他水滸好漢比,如林衝、魯智深、李逵,都截然不同。


    武鬆的行為言語,處處與金蓮對稱和唿應。金蓮以自己喝剩下的半盞殘酒遞給武鬆,武鬆“奪過來潑在地下”就已經說明態度了,又何必“把手隻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嫂溺,援之以手”,還隻是“權也”(從權之謂),又如何禁得“把手隻一推”乎。而“把手隻一推”者,想必推的是婦人的肩,與上文金蓮“一隻手便去武鬆肩上隻一捏”,恰好兩兩映襯。金蓮匹手就來奪武鬆的火箸,也映照武鬆匹手奪過來金蓮的酒杯。就連後來武鬆臨行時吩咐金蓮好好做人,告誡金蓮“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繡像本無後半句),也仿佛是在引用金蓮挑逗他的話:“隻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二對嫂嫂的話印象何其深乎。金聖歎唯恐讀者錯過此處的唿應關係,特意評論說:“恰與前言相照得好。”


    武鬆去而複來,又帶來酒食,武大一句問話都沒有,還是金蓮來問武鬆:“叔叔沒事壞鈔做什麽?”武鬆對金蓮說:“武二有句話,特來要與哥哥說知。”(《水滸傳》作“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隨後又是金蓮說:“既如此,請樓上坐。”這一段話,寫武大一言不發,真是雖生猶死,也是為了再次襯托武鬆與金蓮之間的針鋒相對。


    二命運的偶然性


    武鬆臨出差前,叮囑武大“歸到家裏,便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最後又特地囑咐一句“在家仔細門戶”(此句不見於《水滸傳》,隻見於《金瓶梅》)。然而金蓮與西門慶的姻緣卻正由於金蓮拿著叉竿放簾子、叉竿被風吹倒而打在西門慶頭上而起。最終殺武大者,王婆也,西門慶也,金蓮也,亦是武鬆也。設使武鬆如韓二一般與嫂子通奸,又設使武大如韓道國一般置之不理,武大、金蓮、王婆、李外傳都未必死,然而武鬆是豪傑,“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於是乎武大死也,李外傳死也,金蓮死也,王婆死也,西門慶亦死也。人之生死,的確是由性格決定:不僅由自己的性格,也由他人的性格。《金瓶梅》作者設置韓道國一家作為武大一家鏡像的用意,部分便是要向讀者展示:可怕的結果不必一定來自亂倫的惡行,也來自不肯亂倫的道德行為。其實,沒有人可以責怪金蓮之不愛武大、不滿足於武大,連敘述者也歎息說“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沒有人可以責怪金蓮之愛上“身材凜凜、相貌堂堂”的武鬆;但同樣也沒有人可以責怪武鬆不屈從於金蓮的魅力——唯有繡像本評點者直言不諱地說:“吾正怪其不近人情”——然而在情欲方麵表現得不近人情處,正是在兄弟倫理上近人情的表現(人不僅僅隻有動物本能耳)。《金瓶梅》通過武鬆的叮囑展示給我們的,一來是命運的偶然性(使得武鬆的好意叮囑反而成了把西門慶與金蓮帶到一起的契機);二來是一係列極為無奈的情境,是人性與人情所不能避免、不能壓抑、不能控製的情境。正因為無奈,所以讀者需要的不是判斷、譴責、仇恨、憤怒,而是慈悲。


    三紅、綠、白、金掩映下的死亡陰影


    第二迴,先從金蓮眼中,看出了西門慶的容貌與打扮,然後又從西門慶眼中,寫出金蓮的相貌。我們至此才看到“這婦人”原來有一雙“清冷冷杏子眼兒”。而金蓮身上穿的那件“毛青布大袖衫”,也許是她在書中最寒素的一次打扮了。饒是如此,還是引得西門慶迴了七八次頭,可見秀色天然。至於第一迴中,武鬆穿紅,暗示著他的暴烈與金蓮的血腥結局;第二迴大雪誘叔一段,世界一片茫茫白色,二人暖身的火爐既象征金蓮旺盛的情欲,也象征了武鬆的憤怒與暴力,而武鬆偏偏穿一領鸚哥綠紵絲衲襖,則暗示其人的生冷無情。紅綠前後輝映,文字極為嫵媚。


    武鬆踏雪迴來一段文字,與第八十七迴武鬆流放迴來假稱娶金蓮一段文字遙遙相對。此迴寫金蓮,“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鬆正在雪裏,踏著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推起簾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而叔叔也確實“寒冷”)後來又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關了”,以便引誘武鬆。第八十七迴中,金蓮已離開西門府,在王婆家裏待嫁。這時的金蓮,已經與昔日的金蓮,判若兩人,然而,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她再次站在“簾下”,遠遠地看到武鬆走來。這情景是如此熟悉,幾乎要使得我們也忘記了一部大書橫亙於兩幅簾子之間,隻有金蓮慌忙的躲避,使我們驟然記起武大之死、武二之流放這一係列黑暗事件。然而,的確有一樣東西,是一直沒有改變的:那就是金蓮對打虎英雄不自覺的迷戀(以及她對自己美貌的自信、對武大的全然忘懷)。這迷戀與自信與忘懷,使得她盲目於武鬆心中的仇恨,聽說武鬆要娶她,居然不等王婆叫她,便從裏間“自己出來”,為武鬆獻茶。而武鬆在殺金蓮、王婆之前,也“分付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頂了”——正是金蓮在大雪天引誘武鬆時的情境。在似曾相識的恍惚迷離中,金蓮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本書起自秋天,下一個重要的日子,便是十一月的冬雪(這是書中第一次寫雪),再下一個重要的季節,便已經是三月“春光明媚時分”了。雪的寒冷潔白,映出武鬆的冰冷無情,反襯金蓮如火般灼熱的情欲和武鬆怒火之暴烈;春光明媚,則映出金蓮、西門慶春心的搖蕩。然而,即使是在春天的明媚光景裏,依然有著死亡的冷冷陰影:西門慶在街上遊逛,被歸於“隻因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發送了當,心中不樂,出來街上閑走,要尋應伯爵,到那裏散心耍子,卻從這武大門首經過,不想撞了這一下子在頭上”;而西門慶的行頭打扮,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一柄“灑金川扇兒”,試問扇子何所從來?乃頭年九月那死去的朋友卜誌道所贈也(第一迴中西門慶提到“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兒”正是)。打死山中猛虎的那個人雖然去了,第一迴中交代的兩個新死鬼魂,卻在西門慶與金蓮頭上縈繞不去。誠如孫述宇所言:“寫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聽途說,以為這本書的特色是床笫間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學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梅》作者獨特關心的事。”[1]


    注釋


    [1]孫述宇著:《金瓶梅的藝術》,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69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秋水堂論金瓶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田曉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田曉菲並收藏秋水堂論金瓶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