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采石場,石峰走峭,岩層如雲,千姿百態,宏偉雄奇,朝廷動用數千苦力,常年在此大規模開采石料,大量運往城中用於修建皇宮或者官邸。


    在這裏做苦力的多為男子,偶有女子,除了監中押來的女囚,就是慈濟堂這群被社會遺忘的女人。


    都是賤命,所以這裏的活計也不分男女,梅馥主動請纓去鑿石,這讓眾女刮目相看,連魁姐也忍不住迴過頭來。


    鑿石是要綁著繩子吊在懸崖之上的,弄不好摔下來就是粉身碎骨。


    這丫頭不是腦子少了根弦,就是個不要命的瘋子。


    梅馥沒有瘋,當然更不傻,她記得她當年把那寶藏埋於一株傘狀青鬆之下,一臂寬的石縫之中,這樣的鬆樹不多,但也不少,時隔多年,梅馥已經不記得具體是哪一棵了,她隻能一棵棵找,所以鑿石是最合適的工作。


    梅馥身體輕盈,膽子也不小,這一天下來並沒有出什麽差池,隻是可惜她翻過了一半的鬆樹根,卻都不是當年那棵,眼見日沉西山,下工的號角已經響起,梅馥隻得拉著繩索慢慢落迴地麵。


    一輛獨輪板車橫於麵前,魁姐踩在土上,擋住了梅馥的去路。


    “你還挺機靈的嘛,仗著高處沒人盯守,舒舒服服偷了一整天懶兒!”


    魁姐一腳將車把手踢向梅馥。


    “這一車歸你,替我推出去!”


    車把手猛地撞向梅馥,不知為何,她竟下意識護住小腹躲了一下。


    她冷冷地瞪了魁姐一眼,終究慢慢握住車把,選擇了順從,縱然千般怨怒,但她不能在這裏和魁姐翻臉,否則丟了采石場的活計,便沒有機會了。


    梅馥壓低身子,斂去目中恨意,默然推著推車走向遠處大坑,她力氣比魁姐小許多,這個活幹起來十分吃力,但她轉念一想,看向小腹,覺得這樣也不錯,花漪紅的藥還沒來,如果繁重的體力活能把這個胎兒墜掉……


    梅馥苦笑,從前,她曾美滋滋地幻想過生上一堆孩子,帶著她們一起上躥下跳,如今真的有了孩子,她滿腦子想的卻是怎麽殺了它,果然是個殘忍的母親吧!


    費力地將那一車渣土倒入坑中,采石場的工人們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梅馥拖著疲憊的身子向慈濟堂方向走去,夕陽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梅馥垂頭去看,驀然發現除了自己,地上還有三條人影,無聲無息的跟在她身後。


    “誰!”


    梅馥淩厲迴頭。


    身後三個女人腳步一滯,驚詫抬頭,卻似乎都是熟悉麵孔,梅馥愣了愣,她們是慈濟堂的女人,同在采石場做工的,怎麽這會還沒走。竟然會落在自己身後。


    三個女人警惕地望著她,梅馥隱約覺得她們神色有異,剛要開口,一支敲敲打打辦喜事的隊伍由遠及近向這邊來了。


    那三個女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一言不發越過梅馥徑自走了。


    梅馥暫且按下心中疑慮再次提步,但她沒有跟上去,而是目送那三個女人走遠,走到小道邊的一條小河邊。


    連續幾日沒有下雪,又出太陽,小河上那層薄冰用棍子一桶便破,梅馥不顧寒冷,洗了把臉,又脫下鞋襪,抄水洗腳,終日這樣髒兮兮的,她一個大家小姐,終究覺得難受。


    有個毛茸茸的觸感擦過光裸的小腿肚上,梅馥嚇得抬腳,才聽見喵的一聲,低頭隻見一隻渾身漆黑的貓弓起身子,又在她腿上蹭了一下。


    梅馥覺得這貓十分眼熟,對上那金燦燦的瞳仁,突然想起魁姐就是抱了這樣一隻,心情頓時不好,提起那貓後頸將它扔得遠些,徑自穿上鞋襪走了。


    迴到慈濟堂,梅馥沒有看到魁姐,鬆了口氣,沒人找她麻煩,起碼可以安寧片刻了,她的目光在或坐或臥的女人中巡視片刻,落在一個蹲在草堆裏繡花的女人身上。


    梅馥走過去在那女人身邊坐下,用極低的聲音道。


    “聽說你能弄到幹淨的戶籍,能幫我弄一個嗎?”


    那女人聞言,放下繡繃,她的衣著和手指都很幹淨,指甲上甚至還塗著丹蔻,她抬眼注視著梅馥,目光似笑非笑。


    “一百兩銀子。”


    封三娘,是有些黑道背景的女子,她躋身於慈濟堂這種地方,隻是為了不引人注目。


    有些極窮的人家,待人死後,不把戶籍拿到官府消籍,而是由封三娘牽線,留著轉賣給需要銷聲匿跡的人,梅馥就是這一類人。


    雖遞交了休書,可她的戶籍至今還在顧府,不算完全與他斷絕關係。


    梅馥是不可能在慈濟堂待一輩子,她計劃以一個新的身份,找個地方重新開始。


    拿到“寶藏”,有了幹淨的戶籍,出入各個城關才能暢行無阻。


    “放心,我有錢,你隻要準備好戶籍。”


    封三娘甜甜地笑了,兩根手指拈著針,在發髻上撓了撓。


    “七天之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搞定了戶籍的事,梅馥的心情又輕快了幾分,她迴到蓮兒母女身邊,從袖袋中掏出一個冷硬的饅頭,掰成兩半分給她們。


    這是她白日上工時得的,她吃了一個,想起這可憐的母女兩,還是忍著肚餓,又省下一個。


    豈料蓮兒笑吟吟地將饅頭推迴。


    “謝謝梅姐姐,我們今天吃過了,你留著自己吃吧!”


    “吃過了?”


    梅馥有些訝異,難道隔壁寺院又做善事了嗎?她還來不及發問,就見魁姐從外頭衝進來,一臉焦急神色,見人就拎著領子問。


    “看見我家阿寶了嗎?看見了嗎?”


    眾人都道沒看見,魁姐那一臉橫肉的兇悍臉,此時無比沮喪,梅馥冷眼看著她抓扯自己的頭發,口中嗚嗚亂罵“死娼婦,隻忙著胡吃海塞,倒把阿寶丟了!看你不得好死!看你不得好死!”


    梅馥隻覺得可笑,不由在心中道了聲活該。


    隻聽蓮兒娘突然歎了口氣。


    “唉,也是可憐,聽說她曾有過一個孩子,名喚阿寶,尚在繈褓時就沒了,所以那貓她一直當自己孩子似的養著,怎麽偏生就丟了呢?”


    梅馥心頭一動,但想起魁姐這幾日對自己的淩虐欺辱,她還是抱膝不語。


    蓮兒娘又道。


    “梅姑娘,其實魁姐也並不算個壞人,她在的時候,我們娘兒兩還時常得些照拂,說出來怕你生氣,那日她搶了那位公子給你的錢,迴首便抓了一把便拿給蓮兒買藥去了……她之所以對你那樣壞,大概因她從前在富貴人家做過粗使丫頭,那家人對她很不好,所以在她眼裏,有錢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她搶你的東西,隻當自己在劫富濟貧吧……”


    梅馥一噎,再抬眼看魁姐,她一聲聲喚著阿寶的名字,找出找進,神情裏漸漸顯出悲傷之色來。


    梅馥哼了聲,突地站起身出去了。


    一頓飯的功夫,梅馥又迴來了,徑直走到魁姐屋外,一腳踢開房門。


    魁姐正躺在床上難過,迴頭見是梅馥,勃然大怒,正準備爬起來教訓她,目光卻落在她懷裏,突然柔軟下來。


    “阿、阿寶!你跑到哪裏去了?娘擔心死了!”


    梅馥拎著那貓的脖頸將它從懷裏提出來扔還給魁姐,轉身走了。


    第二天采石場,梅馥依舊結繩上崖,繼續尋找她的“寶藏”,她手握小鑿子,敲敲打打,專注於翻刨每一個傘型鬆樹,完全沒意識到身邊什麽時候多了個同伴。


    魁姐略顯臃腫的身軀釣在繩子上,顯得有些搖搖欲墜,她今日幾次用與梅馥擦肩而過,欲言又止,終究是礙於人多拉不下麵子,此時沒人在旁邊,她方用鑿子嵌入石壁中,借力爬到梅馥不遠處,哼哼呃呃半晌,也沒引起梅馥注意。


    梅馥正全神貫注於一處長滿雜草的石縫,她抬眼望了眼上方的傘形鬆,又伸臂丈量了一下那石縫的寬度,直覺這就是她要找的那一個,頓時欣喜若狂,將鑿子隨意一插,雙手發瘋似地狂拔那些雜草。


    待露出一點縫隙,梅馥再用鑿子將土刨鬆動了,她將手進去一摸,果然觸到一個光滑的木頭質感,她握住狠命一拔,雜草連帶著泥土紛紛墜下崖去,梅馥於是從石縫中拖曳出一個小箱子。


    上頭光滑可鑒的紅漆已經盡數脫落,但精美考究的雕花卻讓梅馥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用鑿子將鎖頭撬開,打開箱子,抓起裏頭的銀票和珠玉等物品盡數塞進懷中。


    大功告成正要往下滑,突聞耳邊尖銳的一聲“小心上麵!”,梅馥本能地抬頭望去,入眼的卻是一塊巨石,直直對準她的腦袋砸來。


    梅馥腦中一空,還未反應過來,人突然哐當一下狠狠撞在了石壁上,一人緊抱著她的腰,一口鮮血喋在她胸口的衣襟上。


    梅馥驚魂未定,她甚至不清楚她是怎麽突然撲過來的,隻怔怔看著那巨石砸在她雙腿上,然後滾落。


    “魁……姐?”


    魁姐本就強壯,加上這樣狠命一蕩,吊著她的繩子在岩石上一磨,便不經事了,有一處越變越細,細到最後迅速斷裂開來。


    魁姐身子猛然下墜,然而梅馥及時將兩手拽緊了她的腰帶。


    梅馥睨著下方的人,勾起一絲笑。


    “為什麽救我?”


    魁姐別過頭。


    “哼,臭丫頭,少得意了,我這個人向來恩怨分明,你找到阿寶,我隻不過是不想欠你人情。”


    梅馥和魁姐沒在崖上掛多久,就有人來把她們拉了上去,魁姐的腿傷不算重,隻是暫時走不了路,須得躺上幾日,工頭人還不錯,弄了個竹擔架讓人把她抬迴去了,梅馥聽到那幾人嘀咕。


    “奇了怪了,那塊大石頭好端端的立在土裏,怎麽就自己滾下去了?”


    梅馥心中一沉,直覺這場意外並沒那麽簡單,看來采石場不是久留之地,既然銀錢已經到手,也沒有必要繼續呆在這裏了,她遂以照顧魁姐為由,辭了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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